安平是被人拍醒的。
正是课间,班里人声鼎沸,“学委你最近可真能睡,一趴就是好几节课,要不是我掩护打的好,你早被老班请去喝茶了。”同桌将一摞卷子递给他,“今天下午发的各科作业,明天交。”
“多谢多谢。”安平揉了揉眼,慢慢适应着身边的嘈杂,如今他已经对做梦很习惯了,但乍然之间百年变换,多少还是会有些脱序感。
不过照木葛生的话来说,他的情况已经算是相当不错,大梦方醒后物是人非,有的人许久都缓不过来。
“欸对了,那个谁来了。”同桌拿胳膊戳了戳他,朝身后努努嘴,“下午四点多才来,这会儿出去接水去了。”
安平知道他说的是谁,打着呵欠道:“木葛生有名有姓,你干吗老叫他那个谁?”
最近木葛生来上课的次数可谓频繁,三天两头就往学校跑,来了也不干什么,在最后一排睡的昏天黑地,偶尔和女生聊聊天,收几封情书,专等放学蹭安平的饭。
“那可是校霸。”同桌一脸理所当然,“学委你有本事把他收为小弟,当然不觉得什么,但我就一普通学渣,不懂你们富二代的快乐。”
安平已经放弃解释了,但还是坚持道:“他不是我小弟。”
“不是你小弟天天请你吃饭?”
安平:你这个句子的主宾需要换一换。
他近来和木葛生走的近,在学校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高中生课余生活不多,一点八卦能从头扒到尾添油加醋再翻个面。安平已经懒的再去计较自己在众人眼里成了何方神圣,甚至连班主任也跟他提过几次,大意是留级校霸铁树开花,说不定这次有成功毕业之望,让安平有空多帮助辅导,早日为校除害,送走这尊大神。
安平无言以对,木葛生年纪比市一高还大,与其让他辅导这位“百岁老人”写作业,他更愿意去敬老院给大爷大妈们讲全国卷。
最起码老年痴呆不会在写生物的时候问他吊死鬼是不是哺乳动物。
一只保温杯突然放在了桌面上,安平抬头一看,说曹操曹操到。
“想什么呢?”木葛生笑眯眯地看着他,“晚上有空约饭?”
同桌哈地发出一声怪叫,朝安平疯狂挤眉弄眼。
安平一阵无语,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吃什么?还是食堂老样子?”
“今儿不吃食堂。”木葛生道:“寒冬腊月,合衬火锅。”
冬日白昼短,放学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木葛生和安平一前一后走出学校,一路把人领到了城西街。
城西街是老街,虽然天寒,但依然有许多小吃开市营业,炒面烤红薯馄饨挑子煎饼摊儿,吊灯串儿亮晃晃挂了一路,整条街都弥漫着煎炸蒸炒的浓香。
木葛生捏着个香灰瓶,边吃边撒,一路从头走到尾,将大小摊子逛了个遍。安平除了掏钱就是拎东西,钵钵鸡铁板豆腐冰糖葫芦,两手都是满满当当,最后不得不怀疑自己到底干嘛来了,“不是,半仙儿,说好的吃火锅呢?”
“不急,待会儿再去。”木葛生叼着烤串回头,看着他笑了起来:“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安平预感这人接下来准没好话,果不其然,木葛生屈指敲上他的额头,“中间一个大胖娃娃。”
说着他自己乐了起来,哼着不知哪朝哪代的小调,边唱边编排安平,把人消遣了个一溜儿够。
安平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突然觉得曲调有些耳熟,大概是在关山月听过。
随着梦境深入,安平对木葛生的了解越来越多,银杏书斋里的那位小爷在军营混大,歪理成灾,后来又在诗书礼乐里镀了金,一张嘴能引经据典地把人怼出五里地。百年弹指一挥间,如今木葛生虽然比当年多了几分老干部的风骨,但骨子里依然是个憋坏的老不修,一点没有老古板的油盐不进,反而愈发从心所欲,混账得通情达理。
抠门也是百年如一日,除了几个算卦的钢镚,安平从来没见这人掏过腰包。成日里蹭吃蹭喝,天字第一号心安理得。
安平偶尔忍不住会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木葛生就像个卖关子的说书人,只笑眯眯地喝茶,让他去做梦。有时带给他几枚安神的茶包,效果甚好,安平在课上睡的天昏地暗,活似冬眠。只是有时片刻醒来,他也会情不自禁地看向窗外。
且待惊堂木落时,
东方既白,
当年故人,而今安在哉?
木葛生终于打完牙祭,往老街深处走了走,停在一家火锅店前,“到了。”
火锅店一共有两层,门面很气派,装潢古香古色,雕花大门前挑着红色花灯,上书四个大字——邺水朱华。
安平知道这家店,邺水朱华,老城区最有名的火锅店,百年招牌,一桌难求,平时想吃至少要提前几周订台子,“半仙儿,这家店要提前预定,咱们未必进得去……”
木葛生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儿,尽管跟我走。”
说着施施然上了楼,邺水朱华禁止外带酒菜,然而安平满手鸡零狗碎,居然也没人上前阻拦。
两人一路走进一间包厢,安平看着眼前的如意纹花窗,窗外整条街景尽收眼底——这是邺水朱华最好的一间包房,上次他爸谈生意时在这儿订过位,一顿饭顶得上他一个月的生活费。
安平当即道:“半仙儿您先坐着,我得回个家。”
木葛生拉开椅子,“怎么了?”
“不知道您要吃这个,我手机里钱不够,得回去拿张卡。”
“大可不必。”木葛生听得笑了出来,招呼人上了壶冻顶乌龙,一边倒茶一边道:“不用拘着,这桌我做东,把这儿当食堂就成。”
安平听得手里东西险些撒了一地,铁鸡拔毛铁树开花,木葛生居然要请客,不是断头饭就是鸿门宴。“不用了不用了,您真不用请我吃饭……”
“客气什么,你是晚辈,吃长辈饭是应该的。”木葛生端着茶大言不惭,将菜单放到一边,招呼服务员道:“一只鸳鸯锅,一本菜。”
安平没听懂,“一本菜?”
“就是菜单上的菜,从头到尾来一本,一道不少。”
安平险些没给他跪下。
眼见着安平就要冲出去找服务员,木葛生伸手把人拎了回来,不慌不忙道:“别急,今儿不止咱俩吃饭,待会儿还有人来,轮不着你被敲竹杠。”
安平一愣,“还有谁?”
木葛生指向窗外。
只见长街尽头一辆电动三轮车远远驶来,开车的人带着红袖箍,车头挂一喇叭,背景乐是祝你生日快乐。人群从两边分开,三轮车一路开到邺水朱华楼下,安平这才看清拖车里放着的东西——小山般高的一堆,从废品到下水管道,还有共享单车。
“嚯,又是一大车。”木葛生看得笑了出来,“兢兢业业收破烂,不是城管就是要饭。”
安平还在琢磨木葛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包房门突然被打开,冷气灌了进来。他不禁打了个喷嚏,这才看清来人——对方似乎和他年纪相仿,穿一身单薄黑衣,一排白扣子扣到喉咙口,肩骨瘦削,眼神亮的惊人,带着少年独有的冷涩,如同料峭春寒。
对方冷风般灌进了门,找了个离木葛生最远的地方坐了下来,看也不看两人,低头开始打游戏。
“我来介绍一下。”木葛生好似浑然未觉,边喝茶边道:“这位是城西街城管,乌毕有乌同学,年纪应该比安瓶儿你小一点。”
“咔嚓”一声,安平看见对方摁碎了手机屏幕,输出到一半的小乔被人锤爆。
“同时还是邺水朱华老板。”木葛生笑眯眯地补充:“也是我闺女。”
安平一口茶喷了出来。
他差点就一嗓子喊出来了,啥玩意?闺女?
“别他妈叫我闺女!”少年顿时炸了,站起身就要掀桌子,“狗才是你闺女!”
“你这孩子,怎么自个儿骂自个儿呢。”木葛生听得摇头,“我就说辍学早没好事儿,没受过九年义务教育,脑子就是不太好使——话说闺女你那幼儿园毕业证还留着吗?”
安平来不及吐槽木葛生,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声闺女,刚刚木葛生说少年名叫乌毕有,不禁震惊道:“这位是乌家的?”
乌毕有一个眼刀斜过来,木葛生道:“是。”
“你和乌子虚结婚了?”
这回轮到木葛生被呛得惊天动地,伸手一拦,把就要冲上前揍人的乌毕有扔到身后,边咳边拍桌笑道:“安瓶儿你真是好脑洞……老三可没有那功能。”
安平:“那是你有?”
“绝无此事。”木葛生连连摆手,“我是干爹,闺女是老三亲生的。”
“这傻子是你从哪找来的。”乌毕有冷笑:“怎么着,活了这么多年终于舍得死了?开始着手找徒弟了?”
“你爹我早就死了,阴间玩意儿不收徒。”木葛生一筷子敲上乌毕有脑袋,和颜悦色道:“只是机缘巧合,人家比你大,赶紧叫哥哥。”
乌毕有顿时就要张口骂人,安平赶紧圆场:“不必了不必了,初次见面,怎么称呼都可以,我叫安平。”
“我知道你,你爸经常来我这儿吃饭。”乌毕有上下打量着安平,眼梢一吊,“你好好放着你的富二代不当,跟这老不死鬼混什么?他讹你了?”
安平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讲起。“……这说来话长。”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木葛生依旧慢条斯理地喝他的茶,丝毫没有解释或救场的意思,就在安平怀疑这人纯粹是在看热闹的时候,包房门打开,终于开始上锅上菜。
木葛生舀了一碗汤,这才开口道:“别傻站着了,年轻人吃饭时不要讲不易消化的话题,否则闺女你永远也长不高。”
乌毕有额角炸起青筋,“闭嘴!”
“多大人了,怎么还跟野猫似的一说就炸毛。”
木葛生的嘴好比杀人的刀,就在他优哉游哉拿乌毕有磨刀的时候,安平借机打量对方。如果只看轮廓,乌毕有确实和乌子虚极像,都生的五官雅致,若再拿一把折扇,便是个秀丽的玉样少年。然而两人气质实在大相径庭,乌子虚温润如水,乌毕有就是水里放了辣,一整个沸沸扬扬的满江红。
好比桌上的鸳鸯锅,一个清汤一个红油,截然不同。不过既然干爹是木葛生,造成这种基因突变也没什么稀奇,人还活着就是万幸。
“好了,父女情感交流到此为止,先说正事。”木葛生打住话头,道:“几点了?”
安平一愣,继而看了看表,“十点半了,怎么了?”
木葛生拿起一只茶杯涮了涮,放在一旁,“安瓶儿你知道‘鸳鸯锅’的典故吗?”
“我赌你不知道。”乌毕有拿起屏幕千疮百孔的手机,又开了一局,“这老不死专擅坑蒙拐骗,不是死到临头,嘴里没有半句实话。”
安平确实满脸茫然。
“鸳鸯锅又被称为‘阴阳锅’,活人吃红汤,死人吃白汤,一锅相对,阴阳两隔。”木葛生又开始涮一套碗筷,“按照正确的方法吃鸳鸯锅,可以和死人同桌,阴阳相会。”
“这老不死的没告诉你吧?”乌毕有道:“你今天吃的就是阴阳锅。”
安平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就算安平这段时间见多识广,但突然一个人凭空出现在身边,难免被吓了一跳。他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左手边的人,“您、您哪位?”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酆都四大判官之一,阴律司主判官崔子玉。”木葛生将餐具推了过去,“崔判官,喝茶。”
“不敢劳烦。”来人青罗衣、乌纱帽,气色阴惨,幽幽开口:“下官此次前来,是为求证三途间一事。”说着看向安平,“这便是那位误入其中的公子吧?”
崔子玉白脸青唇,是个看不出年纪的鬼相,说话掐着嗓子尖声尖气,尾音拖着长腔,说不清是像太监唱戏还是厉鬼叫冤,大概有个共同点——催人尿下。
安平愣归愣,很快便反应过来,看向木葛生,低声道:“这人是吊死鬼?还是生前被阉过?”
木葛生不轻不重地敲了他一记,“瞎说什么大实话。”
“酆都是为上次三途间之事而来。”正在打游戏的乌毕有踹了两人的凳子一脚,“赶紧完事儿,老子晚上还要算账本。”
崔子玉掏出一张卷轴,展开道:“安氏七十六代孙,单名平,年方十八,父母俱在……”继而将安平的十八代家谱和十七年生平念了个遍,最后道:“以上种种,可有谬误?”
安平摇了摇头,惊讶之余看着崔子玉手中的卷轴,“这是生死簿?”
“只是抄本。”崔子玉伸出食指晃了晃,指甲长而乌青,接着掏出一张黄纸,递给安平,“请安公子一看,上面所写,与您的经历可有出入?”
安平看着满纸鬼画符,“……我看不懂。”
“此乃阴文,是下官唐突。”崔子玉接过纸,“那便由下官读与您听。”说着念出开头一段,安平顿时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在三途间的经历笔录。
黄纸并没有多大,然而却念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崔子玉吟吟哦哦一咏三叹,听的安平险些尿出来。
木葛生早已将桌上菜品涮了大半,崔子玉放下黄纸,看向安平:“以上种种,与安公子经历可有出入?”
安平思索片刻,摇头道:“没有。”
崔子玉折下一枚指甲,变作一只乌笔,笔尖泛着朱砂色泽,“那便请您签字画押。”
安平刚提笔,一直低头打游戏的乌毕有开了口:“那黄纸是生死簿里撕下来的,一旦签字画押,若有欺瞒,减损的是活人寿数,你个愣头青要想好了。”
安平一愣,没想到乌毕有会开口说这些,朝他那边看了看,道:“你的蔡文姬要死了。”
“妈的!用得着你说?!”
安平笑了笑,在黄纸上签字画押,“这样就行了吧?”
“有劳安公子。”崔子玉收起黄纸,又起身朝木葛生和乌毕有鞠了一躬,“您二位近日多有受累,下官代鄙司阎王问候。”
“崔判官难得来阳间一次,这就急着走?”木葛生拿筷子点了点锅,“白汤给您留着呢,邺水朱华的老汤底,不尝尝看?”
“却之不恭。”崔子玉俯身长拜:“只是下官案头还压着诸多公文,实在不得空闲,告罪。”
“无妨无妨。”木葛生说着把一盘黄喉倒进了白汤里,“那我们吃了,您慢走不送。”
“您若得空来酆都,阴律司扫榻相迎。”崔子玉悠悠唱了个喏,身形消散在水雾中。
安平看着崔子玉消失,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途间在人间出现,不是小事,酆都那帮吃闲饭的有些被吓坏了,着急忙慌地找原因。”木葛生道:“我是当事人,前段时间去酆都录了个案。”
“这老不死的撒谎成精,酆都怕被他骗了,所以拿着他的说词再找你验证一次。”乌毕有操控着蔡文姬放了个大招,道:“你最好祈祷他没耍什么把戏,不然明天你就能在奈何桥头喝汤了。”
“你是这一代无常子吧?”安平问乌毕有,“孟婆汤好喝吗?”
“你这是什么傻逼问题?”乌毕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要不我把你杀了,你自己去尝尝?”
木葛生听得笑出声:“孟婆汤什么味儿都有,加奶加糖加鸡精,样样都行。”
安平:“真的假的?”
“听他胡扯。”乌毕有冷哼。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木葛生悠然道:“我死过,闺女你死过吗?”
“你死之前我不会死的。”乌毕有嗤笑:“我等着把你骨灰扬下水道里喂鱼呢。”
“闺女你这话可不能让客人听见,下水道养鱼,不知道的还以为邺水朱华用的都是地沟油。”
这两人的对话实在太过清奇,安平忍不住道:“你们二位……”
“父慈女孝。”木葛生道。
乌毕有闻言一把将手机摔进了锅里,指着木葛生向安平冷笑:“你知道这人干了什么吗?!”
“你知不知道他害了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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