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彭成提督京营戎务后,就装作一副克勤克俭的模样,时常装模作样的演兵,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做出点功绩邀功,打仗自己可不行,那该如何做呢?
这日,他照常坐在城楼上看十二团营的操练,底下士兵练的热火朝天,彭大人则是看的昏昏欲睡。
忽听得一阵鼓掌声,他猛地惊醒,只见周嘉南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旁边。周嘉南见他醒了,连忙见礼,“见过彭总督。”
周嘉南一张脸永远是笑意盈盈的,看着像是个和气的少年人。可阖宫谁不知道,这个周公公可绝非什么良善之辈。这个年纪就当上东厂提督不说,办事果决狠辣,手段比起李泉有过之无不及。当红的太监是得罪不得的,这个道理彭成还是明白的,连忙起身赔笑道:“周公公怎么来了?可是陛下有旨意?”
“咱家只是路过,看见正巧在演兵,一时好奇,就想上来看看。彭总督真是勤勉,如此实心用事,当真是武将楷模。”
“恪尽职守乃是臣子本分,公公的夸奖我愧不敢当。”
周嘉南看着底下的演练,忽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欲言又止,彭成见他神色有变,唯恐是成明帝那里透出了什么风向,连忙问道:“周公公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周嘉南笑的一脸和善,忙摆手道:“没有,咱家对军务那是一窍不通。不过是想起先前在御马监当值时,段掌印跟我们说过,这十二团营历来是从三大营中选的精锐,可这次鞑靼都打到京城了,十二团营的表现确实让陛下很失望。咱家就忽然想起我朝之前也曾将多次改制,若是将十二团营取消,依旧并回三大营,会不会更有利于养兵管理?”
彭成只觉得醍醐灌顶,对啊,成明帝既然有意厉兵秣马,那若是自己倡导改制,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只要编一个好的由头,就算是投其所好,怎么算都是大功一件,搞不好还能名留青史呢!
周嘉南瞟了一眼彭成,便知这个蠢物听进去了,收起脸上的鄙夷,笑了笑,“彭总督,咱家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您不要介意。咱家还得去钱阁老家里给李大人传陛下的旨意,先告辞了。”
“周公公慢走。”
彭成脑袋里的得意劲刚过,便反应过来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连忙追上了周嘉南,“周公公,你刚刚说李大人?是哪个李大人?”
“就是通政使李文华李大人。”
“他回京了?”
“对啊,李大人昨天夜里就回京了,现下住在钱阁老家里。”
“那周公公可知他为何回来?”
周嘉南警惕的看了一圈,将彭成拽到暗处,一脸神秘低声道:“听说是钱阁老打算调他回京城任工部尚书。”
彭成大惊失色,忙问道:“工部尚书?东南抗倭出了这么大乱子,他凭什么能回京升官?”
“东南是出了大乱子,可他督察有功,升迁也正常,更何况他毕竟是钱阁老的义子,尚书倒也当得。彭总督,咱家得走了,告辞!”
周嘉南走出一段距离,回头瞥了一眼满面怒容的彭成,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
彭成心里自然不服气,自己跟钱家父子合作这些年,自己得到了什么?被韩樾和陈言处处针对,扔进大牢,好不容易等到陈言和韩樾倒台,自己出狱,又被钱尚派去当大同总兵,若不是自己机敏,这条命早就没了。
自己武将世家,少年袭侯爵位,比起那个李文华不知好多少倍,就因为他不知廉耻,认了钱尚当干爹,就平步青云。钱尚这个狗贼,安排自己去做苦差事,却让自己干儿子去东南富庶之地,一点苦没吃,回来就能做工部尚书,将来还能入阁。自己辛苦了这么久,什么都得不到。
当初许诺让自己入阁,现在看来不过是骗他罢了!钱尚这个老匹夫,竟敢只把自己当作扳倒陈言的一条狗!既然不曾因他们得富贵,也就不用留什么情面了,自己如今正得圣心,总有一天能将钱家父子取而代之。
寿康宫里,
朱翊珩奉太后懿旨入宫,刚进殿门,就看见嘉善坐在秋千架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每逢进宫,他总会给嘉善带些小玩意儿,这次也不例外。他将宫外买的面人递给嘉善,她接过却不似往日欢喜,而是心事重重的望向朱翊珩问道:“十六叔,你也要离开京城了吗?”
“是啊,十六叔要走了,以后不能给你带这些小玩意儿了。”
嘉善闻言眼眸低垂,扁了扁嘴,竟然委屈的哭了起来。
朱翊珩连忙蹲下,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安慰道:“傻姑娘,十六叔诓你的,等十六叔到了浙江,若是看到当地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差人给你送回来好不好!”
嘉善脑袋摇的似拨浪鼓,抽泣道:“不好!我不想要新鲜玩意儿,我想要十六叔能常常来宫里看看我,给我讲讲宫外那些奇闻轶事,教我吹笛子画画。十六叔去了浙江,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也不是啊,如果皇兄召我进京,我就能回来住几日。”
“那父皇什么时候会召十六叔进京?”
朱翊珩想了一会儿,笑道:“比如,嘉善出降的时候,十六叔就会回来送你出嫁。”
嘉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声喊到:“我才不要出嫁,你们都走吧,都天高海阔去,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冷冰冰的宫里,明天我就把头发剃了,做姑子去,省的人人都来逼我嫁人!”
嘉善哭着跑了出去,朱翊珩被搞得一头雾水,他实在想不明白嘉善为何今日会这样,看起来应当并不全是为着自己。
伺候太后的张姑姑看见朱翊珩到了,连忙请他进去。朱翊珩见到太后,刚要行礼,太后便十分和蔼的冲他招手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不用多礼了。十六郎,快到哀家这来坐。你们,去拿十六郎素日爱吃的冰乳酪来,还有玉桂糕,茯苓饼。”
朱翊珩在太后身旁坐下,故作乖巧道:“母后,儿臣都及冠了,您怎么还总把我当小孩子?儿臣一来就准备一桌子好吃的塞住儿臣的嘴。”
太后拍了拍朱翊珩的手,感慨道:“我离宫的时候你才十岁,可不就是个小孩子嘛!及冠怎么了,你比我那太子孙儿还小两岁呢。十六郎,你跟哀家说实话,是不是你皇兄赶你走?还是那些言官又说什么难听的了,你才非要去就藩?”
朱翊珩笑了笑,“母后,没有人逼儿臣,儿臣心里也舍不得母后,皇兄,嘉善和小五他们。可这是祖制,若为了儿臣废弃,那儿臣就是千古罪人。”
太后一脸不悦道:“胡说,什么千古罪人,那常清怎么不用就藩?”
“母后,常清是皇兄的儿子,皇兄一直很看重他,他也争气。我跟常清终究是不同的,我也没那样的远大抱负,我就想当个闲人,能寄情于山水之间。”
太后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你跟你母妃倒是一个性子,一样的性子淡泊。你父皇最喜欢的也就是她的淡泊。”
朱翊珩脸上的笑意蓦地僵住了,太后却并未察觉,自顾自继续说道:“说起来她也走了十几年了,现在想起她还是觉得音容宛在。哀家记得,她刚入宫那会,那样清秀漂亮,又端庄聪慧,先皇那样持重的人,都喜欢的不得了。其实这么多儿子中,先皇最喜欢的是你,若你再早生十年……”
“母后。”朱翊珩打断了太后,淡然的笑了笑,“若我早生十年,我如何能有机会在母后身旁尽孝,在皇兄身边尽忠呢?更何况,人总是溺爱小儿子多一点,可父皇最看重的儿子始终是皇兄,最爱重的女子始终是母后。”
太后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摸了摸朱翊珩的脸,慨叹道:“十六郎,你这双眉眼跟你父皇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太后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当初先皇驾崩的时候,自己心爱的小儿子也是这个年岁,也生了一双跟先皇一样的眉眼,可他这辈子都只能被囚禁在先皇陵墓里,此生不得相见。与其说他在透过朱翊珩看先皇,倒不如说他在透过朱翊珩想自己的爱子。
现如今,这一点点念想也留不住了。
另一边,嘉善一路哭着跑到了太和门,柳师傅走了,十六叔也要走,过些日子,五哥也要出宫开府,连皇祖母都急着把她嫁到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身边,一切她想留住的人都要离她而去了。
她真的不想嫁人,那些人的画像她看都懒得看。纵然没办法嫁给想嫁的人,她也不愿意被随便嫁给什么人。
“公主,咱们回去吧。”宫女翠羽生怕自家公主一时冲动再做出什么,连忙劝道:“公主,怡王殿下中午应该会留下用膳,您不是一直盼着怡王殿下来吗?咱们快回去吧!”
嘉善瞪了她一眼冷声道:“你先回去吧,我现在不想回去。”
说着自顾自走过太和门,复又行了一会儿,便看见几个太监聚在午门前,应该是掌刑。
翠羽连忙拉住嘉善,哀求道:“公主,你就跟奴婢回去吧,前面是东厂的人在行刑,您万万不能再向前行了!”
午门前廷杖是常有的事,若是往日,嘉善一定绕道走了,可她今日心里有气,偏要去看个分明。
她不顾翠羽的劝阻,径直走过去,越过几个小太监的身影看到趴在凳子上被廷杖的居然是老古板,苏仲芳。
此时他腰背处已经被打的鲜红一片,看着十分骇人。
嘉善快步上前,冲掌刑的人大喝一声:“住手!”
掌刑的小太监们看见来人是嘉善公主,连忙跪了一地。
“奴才们参见公主。”
嘉善走过去,才发现苏仲芳脸色惨白,满头大汗,身上的伤细看更是可怖。她伸手就要把苏仲芳拉起来,一旁的小太监们见状连忙爬到嘉善旁边劝阻道:“公主万万不可啊,这是陛下的旨意,若是少一杖,奴才们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苏大人所犯何事,你们把他打成这样还不肯罢休!”
为首的小太监答道:“回公主,苏大人今日替养寇自肥的浙□□人说话,陛下这才下令杖责二十,如今还差七杖呢。”
嘉善厉声道:“十三杖,你们就把苏大人打的皮开肉绽了,再打七杖,你们是想活活打死他吗?父皇让你们杖责二十,是为了惩戒,可说了要把人打死?父皇素来宅心仁厚,你们这样狗奴才罔顾圣意,今日打死了苏大人,明日这打死言官的罪名就要父皇来担!你们有几个脑袋让父皇给你们担罪!”
几个小太监没了主意,面面相觑,嘉善一边摆弄着纤细白皙的手指,一边装作漫不经心道:“本宫给你们出个主意,还差七杖,本宫也不为难你们。苏大人是读书人,已经被你们打没了半条命,这七杖用多少力你们心里应当有数,本宫就在这里看你们打,若打错了,本宫马上就去禀告父皇。”
几个小太监还在犹犹豫豫,嘉善故意提高了音量,冷声道:“快点,还打不打了!若不是为了父皇的名声,我才懒得管你们几个蠢奴的死活。”
领头的太监眼珠滴溜乱转想了一会儿,赶紧起身对剩下几个小太监道:“蠢货,公主的吩咐还没听明白吗?快点行刑啊!”
“是。”
几个小太监拿着行刑的板子重重拿起,在苏仲芳的腰上轻轻落下,装模作样的五杖打完,几个小太监看了一眼神色凝重的嘉善公主,连忙告退。
一个不长眼的小太监还对着领头太监嘟嘟囔囔道:“咱们这么个打法,要是督公问责该怎么办?”
领头的太监重重拍了一下他脑袋,骂道:“这连个苍蝇都没有,你们不说,督公怎么能知道!若是督公问起,就说这是公主的意思,问责也问不到咱们头上!”
嘉善看着几个太监走的没了踪影,才伸手去扶苏仲芳起来,谁知他被打的半死,嘴里说的居然是,“公主,男女授受不亲,请您不要拉扯臣的手臂。”
嘉善一时间只觉得这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冷哼一声道:“老古板,那板子莫不是打到你脑子上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男女授受不亲。翠羽,跟我一起把这个老古板扶起来!”
“是。”
苏仲芳虽说是文人,到底也是个身长七尺的大男人。嘉善和翠羽两个人好不容易把他扶起来,他便挣扎着要自己站着不许她们扶着。
嘉善也不勉强他,对翠羽道:“你现在赶紧回宫里,把上个月皇祖母给我的那瓶金创药拿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一定要快。”
苏仲芳在一旁拱手道:“不必这么麻烦,臣出宫后可自行寻医问药,不劳公主费心。”
“本宫要赐药,你哪那么多废话?翠羽,还不快去。”
翠羽赶紧退下去取药,嘉善看着苏仲芳一脸憔悴的样子也懒得跟他计较,撇撇嘴道:“你看你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寻常大夫用寻常药,没有个半年你怕是坐都坐不下。我可不想半年没有人讲学!”
“翰林院多的是博学之人,自然不缺为殿下讲学之人。”
嘉善被他气的双手叉腰,怒道:“你这人怎么好坏不分?如果今天不是本公主给你解围,你现在说不定已经魂归故里了!”
“公主到底为何要救我?”苏仲芳想不通嘉善公主在学堂里明明对自己诸多不满,为何今日会施以援手。
“那父皇已经为他们定罪了,满朝文武那么多比你官阶高的人都不敢为他们说话,你怎么敢?”
“张大人有功于社稷,不过是被小人所害,陛下处置不公,做臣子的自然应当劝谏。”
“你就不怕当不成官,丢了性命?”
“文死谏,武死战,若因此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嘉善白了他一眼问道:“柳师傅也是文人,他劝谏父皇了吗?”
苏仲芳摇了摇头。提到柳宜年,嘉善有些得意道:“柳师傅都没做的事,可见是没有意义的。做人不要那么死板,人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
“我与柳月溪虽是同年,他又是状元,可未见他做的都是对的,这并非文人相轻,而是人各有志。”
苏仲芳说罢看向嘉善,板着脸说道:“公主今日救了臣,臣很感激,可祖训有云,后宫女子不得干政,公主今日阻碍行刑,十分不妥。而且身为女子,实在不应该抛头露面,更不应该与男子大庭广众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本宫是公主,你凭什么教训我?”
“就凭臣是公主的老师,公主身份尊贵,接受万民奉养,更应当充当天下女子的表率。正所谓德容言功”
嘉善捂着耳朵喊了一句:“闭嘴。”随即白了他一眼,暗自骂了一句老古板。
两人一时无话,可翠羽动作实在太慢。嘉善随意的坐在栏杆上,一边摆弄着头发,一边随口问道:“老古板,你可娶妻了?”
“亡妻已经去世三年了,不曾续娶。”
“那你喜欢你妻子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皇祖母和父皇也急着把我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可我心里已经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了,我忘不掉他。”嘉善叹气道:“我真是搞不懂,为何硬要把两个不喜欢的人凑到一块过日子。”
“看起来公主上课并未认真听讲,婚姻自然是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嘉善被气的从栏杆上爬起来,指着他鼻子骂道:“苏仲芳你简直是个腐儒!没劲透了,你若是有柳师傅的十分之一本事,也不至于搞成这副样子,还得你看不起的女子来救!”
“公主,公主,药来了。”翠羽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嘉善把药扔给苏仲芳便怒气冲冲的走了,走了一段还不忘回头冲他喊道:“一日两次外用,爱用不用,烂了才好,省的本公主看着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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