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明十三年,冬月十三。

    京城这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两天,街市上的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往常这个时候教坊司门口迎来送往的声音不绝于耳,今日却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出入其中,连门口的大柳树都在银装素裹下略显萧瑟。天寒地冻,道路难行,连这些达官显贵都没有多少寻欢作乐的雅兴了。

    沈云舒蹲在路边,看着来往廖廖的行人,心灰意冷。拜大雪所赐,已经三天未讨到一口饭了,此时她连跪在过路人面前,哀求他们行行好给点吃食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路边一个小狗咬了一口半埋在雪里的馒头。沈云舒眼前一亮,拼尽最后的力气冲过去,把馒头从小狗嘴中抢出,并将又冷又硬的馒头三口两口就塞进了嘴里。那脏兮兮的小狗眼见着馒头没了,便冲她狂吠两声,她也不甘示弱,一边作势要踢它,一边恶狠狠的瞪着它。

    小狗往后一退,龇牙咧嘴虚张声势一番,见沈云舒已经把馒头吃了,自觉没趣,便摇摇摆摆去包子铺檐下卧着取暖了。

    沈云舒蓬头垢面,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并不合身的夹袄。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瘦的皮包骨,身量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手脚长满了冻疮。她望着包子铺冒出的炊烟费力的想要咽下嘴里的馒头,可馒头干涩冷硬,实在难以下咽,她便从地上捧了一把雪塞进嘴里,就着艰难融化的雪,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如刀子般的冷风划过脸颊的同时也吹来一句极好听的声音。

    “不要再咽了,那都不知是哪日掉在雪里的了,我这有点心,你过来。”

    沈云舒闻言回头,只见一貌美小姐,十八九岁的样子,身着藕色衣裙,外罩一件白色斗篷,此时正笑意盈盈的招手示意她过来。身旁侍女则十五六岁的样子,身穿青色夹袄,白色马面裙,正左手为她撑伞,右手拎着一个红木雕花食盒。

    那小姐她认得,是教坊司头牌,梦娘。

    沈云舒走过去,只见一盘桂花糕整整齐齐的摆在食盒里面,梦娘削葱般好看的手从里面拿出一块糕点递给她。沈云舒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如恶狼般伸手抓了好几块糕点一起塞进嘴里,然后十分费力的咽了下去。

    “你慢点吃,当心噎着。”梦娘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沈云舒狼吞虎咽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沈云舒见过梦娘许多次,她在教坊司门口讨饭,梦娘在教坊司里弹琴。梦娘每次出门,身边都围着衣冠楚楚的各色男人,她从没想过这样漂亮,体面的女子会这样毫不忌讳的触碰这样脏乱污浊的自己。

    梦娘咳了两声,侍女关切道:“姑娘,仔细着凉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梦娘点点头,把食盒递给沈云舒道:“你找个暖和点的地方慢慢吃。”又从钱袋里拿出一吊钱递给沈云舒道:“这点钱你买件冬衣吧,去茶楼做个杂役也好,去绣坊学个手艺也好,总能养活自己,以后别跟野狗抢吃的了。”

    沈云舒接过钱的手一颤,望着梦娘离去的背影扑通一声跪在雪里,“小姐之恩,我无以为报,愿一辈子为奴为婢伺候小姐。”

    梦娘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你去哪里都好,总好过跟着我。”

    沈云舒并不肯走,近乎哀求道:“只要能活下去,便是龙潭虎穴我也愿意,求小姐垂怜,救云舒一命。”

    梦娘转过身,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小女孩有些诧异道:“你叫云舒?”

    沈云舒点点头道:“是,我叫沈云舒,浮云舒五色,玛瑙应霜天。”

    梦娘缓缓走到女孩面前轻轻扶起她道:“你可知跟着我要去什么地方?”

    “教坊司。”

    “那你知道教坊司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

    “知道还要跟着我。”

    “我想活下去。”

    梦娘忽然有些苍白的笑了笑,“有时候活着也不见得是好事,女子失了名节,只怕你来日会后悔。”

    沈云舒坚定道:“云舒绝不后悔。”

    沈云舒在街上讨饭的时候,时常听到街边的商贩议论教坊司里的姑娘,从那些粗俗的言辞里她大概知道那是跟青楼差不多的地方。杭州也有青楼,爹爹那些朋友就很喜欢去,以前路过的时候,总会看到许多浓妆艳抹的女子倚门卖笑,招揽生意。但教坊司的姑娘却不会这样,她们会琴棋书画,举手投足比起杭州有钱人家千金也不差分毫,穿的也是十分体面。对于如今的沈云舒而言,尊严,名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最没有用的,只要能活下去,莫说是教坊司,便是龙潭虎穴也去得。

    兰姑坐在堂前打着盹,忽听见门帘响动,立马笑意盈盈迎了上去,一见梦娘带着沈云舒走进来,脸上的笑立马收了一半问道:“呦,这是哪来的小叫花子”

    梦娘淡淡笑道:“姑姑,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再买个丫头伺候我吗,如今不用姑姑破费了,她便很好。”

    “梦娘你这话说的,姑姑什么时候舍不得给你花钱了,你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姑姑也得想法子给你摘去。”兰姑说着打量了沈云舒一圈,嫌弃道:“这也不知哪来的野丫头,如何会服侍人,我看还是再买一个吧!”

    “姑姑要买便买吧,不过这个丫头与我投缘,以后就跟着我了。”说罢转头对云舒道:“云舒,见过姑姑,以后你就跟着我了。”

    “姑姑。”沈云舒的声音怯生生的。

    兰姑摆摆手道:“罢了,梦娘喜欢,就当个猫儿狗儿养着就是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还得去刘大人府上呢。”

    梦娘点点头,便带着云舒回了房间。

    梦娘的房间很大,一进门便是一张红木雕花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墙上挂着一把剑和一张弓。越过画着竹石的屏风便进了里间,墙上挂着许多名家画作,桌子上还摆了一把古筝,云舒正好奇的看着周遭的一切,梦娘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雪心,你带云舒去沐浴,顺便拿件干净衣裳给她换上。”一边说一边把身上的白狐皮斗篷脱下来,递给雪心,雪心收好斗篷便带着云舒退了出去。

    雪心是梦娘的贴身婢女,今年十六岁。兰姑安排沈云舒跟雪心住在一起,一个不算大的房间,但对于此时此刻的沈云舒来说,这已经很好了。沈云舒正手足无措的站在房间里,打点好一切的雪心把沈云舒拉到浴桶旁,“你在这里沐浴吧!衣服放在旁边。我就在外间,你洗好了叫我。”

    沈云舒点头道:“谢谢雪心姐姐。”雪心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离开了。

    温水触碰肌肤的那一刻,沈云舒终于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动。她几乎记不得自己上一次沐浴是在什么时候了,好像还是在王家的时候。氤氲的水气让沈云舒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雾气,她终于切实的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至少在这个漫长的冬天,她能捱过去了。

    沐浴过后的云舒换上了一身碧色的衣裙,上面还有淡淡的檀香味。她走出去对雪心道:“雪心姐姐,我好了。”

    雪心看着焕然一新的沈云舒,满意的点点头,“走吧,姑娘还等着你呢。”

    沈云舒跟着雪心回到梦娘的房里,梦娘此刻已经换了寝衣,披着一件蓝色大袖衫歪在美人榻上看书。抬眼间看见沈云舒便笑着把书放到一边,给雪心使了个眼色,雪心便退了出去。

    沈云舒走到梦娘面前,郑重的跪下,欲拜谢梦娘,却被梦娘拦住,“不必拜我,今日收留你不过是我们有缘,今日缘来而聚,他日缘散,各奔前程便是。”

    云舒摇头郑重道:“于姑娘而言或许如此,但于我而言,姑娘是救命恩人。姑娘可以不在乎,我却不能不报答。”

    梦娘看云舒的眼神更复杂了,她本能的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似乎经历了很多事,于是问道:“听你谈吐,似乎读过书。你家里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云舒低头沉默片刻,她其实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变故,这几年确实发生了太多事,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讲起。她在心里默默梳理了一下,便避重就轻地将这几年的遭遇娓娓道来,“我是杭州人氏,我祖父是当地一个小官,小时候家境还算殷实,我娘教我读过几年书,也过了几年好日子。我爹那时候恃才傲物,考功名未中,便不肯再去。终日挥霍钱财,不知收敛,后来我娘病重,求医问药,家财散尽。祖父向来不喜我娘,亦不喜我,便要我爹休妻,我爹不肯,便趁夜里带我娘坐船到友人处暂住。爹娘走后,祖父越发厌烦我,便将我送往自幼订亲的王家做童养媳。王家知我家没落,便视我如奴仆,为其子另寻了吴家娘子。去年王家主君北上赴任,吴家娘子看我碍眼,王家恐亲事不成,便将我发卖。

    后来我被一农户买走,去他家帮忙种田做杂活,预备再过两年,便让我与他的痴傻儿子成亲,为他们家延续香火。今年浙江大旱,农户家颗粒无收,便预备将我发卖与过路商户,换一袋粮食。有一个好心的公子买了我,还把我带出了杭州。他跟我说他不需要我做奴婢,便放了我自由。

    可我身无分文,只能一路讨饭逃来了京城。我去过绣坊做绣娘,做了几日她们嫌我年纪小做活慢不肯再用。我也去过酒楼做杂役,做了一个月,被掌柜诬赖偷窃,不但一分钱工钱未付,还将我打了一顿。后来又做了几次工,结果皆是如此。再后来,我就一直流落街头,为了活下去,我偷过街边的包子,跟野狗野猫抢吃食,去庙里偷吃供奉给神明的贡品,天寒地冻,我还去过乱葬岗从死人身上扒衣服穿。我本来以为,我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没想到遇到了姑娘。”

    沈云舒平静的说完,抬头之时却发现梦娘竟然红了眼眶。

    “那你爹娘呢?既然重获自由,为何不去寻他们?”梦娘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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