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当年宣明太子死的时候,太上皇都没有在心里想过这句话。

    哪怕他知道大儿子聪明,小儿子毛病多多,他也从未想过用小儿子的性命来换大儿子的性命。诚然,宣明是他的好儿子,可他对诸葛晟也不是一点不疼的。

    两个本就是不同的人,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怎么可以再去伤另一个儿子的心呢。

    这么多年,诸葛晟一次次让他失望。他觉得小儿子远不如宣明,可也没想过换一个人去死。

    可如今,他听着诸葛晟那寡廉鲜耻的话,真恨不得当年死的人就是诸葛晟。

    他还有脸说他无辜,他“最多”是没有起太医院找药。

    他难道不知道那百毒丹的时效是有限的么,越早服药,便越能救命!他为着自己一己私心,便没有去太医院,就是耽搁了宣明的救命时间!他的宣明何其无辜,就算昏迷醒来,还是给弟弟送上了准备的礼物。

    那乌木弓……太上皇一想到那乌木弓背后的事,想到宣明四处为弟弟搜寻,便心如刀割。

    太上皇之前并没有查出这里头还有百毒丹的事,并不知道皇帝在宣明昏迷之前就见过他。但现在听到他说出这样的真相,更让他通体发寒,这儿子是彻底没人性了。他得到了长兄的一切,却丝毫没有忏悔,还以为推出一个晏君乐,就万事大吉了。

    皇帝眼里闪过阴鸷。他没想到,父皇居然如此贪心,一个晏君乐还不够。居然还说当年死的人怎么不是他。

    “你早就是这么想的了是么?”皇帝万分痛苦道,“当年你就是这般想的,你恨不能让我替大哥去死!”

    他一边痛苦,一边咬牙切齿。此时此刻,仍在和他的父皇耍着心机,希望这样能勾起太上皇同他的父子之情,好对他下手轻一点。

    太上皇:???

    当年的他并不知情,不知道凶手也有诸葛晟的一份,因此即便再伤心痛苦,也只是希望自己以身代之。他是为人父亲的,为了儿子去死,又有什么不行的。

    可惜这世上不可替代的事有很多,其中最不可替代的一项就是疾痛。宣明太子中了毒,回天乏术,太上皇心疼得要死,仿佛自己也跟着他死掉了,可他到底是没死去。

    如今皇帝这么说,质疑他对他的父子之情,认为他这个亲爹残忍到当年就要杀了他。这无疑是在他心上插刀,可太上皇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他今日必须要处置皇帝。谁也不能拦着。

    皇帝到底是年纪轻,在他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藏不住。他此时说这些也只是为了让他怜惜——对于一个杀兄之人,太上皇没有什么好怜惜的了。他唯一痛恨的是,当年没看出诸葛晟的狼子野心来,还叫他得偿所愿做了皇帝。

    太上皇冷笑道:“是啊,你怎么不去死呢?害了你哥哥,你该去地下给他赔罪才是啊。”

    皇帝:???

    这怎么和我预想的剧本不一样啊。

    太上皇又冷笑道:“你放心,晏君乐朕也不会放过他的。他是主谋,你却也有份。你敢说当时得知晏君乐计划时,没有一丝窃喜么?你敢说你从来没对宣明的太子之位有过想法?你大哥在清正殿,你赶过来,究竟是为了怕他说出你没去找太医的事,还是因为担心他?”

    全中。

    太上皇不愧是拿捏人心的高手。从前是他从未往小儿子害了大儿子这个方向上去想,因此忽视了许多细节。当年查出乌仪动手,那四皇子又供认不讳,他便信了,丧子的滔天之怒,让他忘了一事,小儿子也给大儿子敬过酒。

    皇帝抖了抖身体,眼里全是颓丧。他的底牌全让父皇推翻,而父皇再不可能怜惜他。对于有些皇帝而言,如果一个儿子害了另一个儿子,他可能想着,只剩下一个儿子了,不能用也要用啊。最多是敲打一二。

    可对太上皇来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而且,那是宣明太子啊!皇帝犯下此等大孽,他宁可让宗室登位,也不会让杀兄之子登位。

    既然感情牌不奏效,皇帝只好另出奇招,干脆摆烂问太上皇:“朝政怎么办?你辛辛苦苦操持的江山,舍得分给哪个宗室?”

    他自觉自己这一脉已经在太上皇那里彻底和皇位说再见,若是太上皇真的收拾了他,也只能往宗室里去寻继任。

    父皇难道就舍得?那些宗室,年龄合适的里头,可没几个好的。

    太上皇叹口气:“今日起,皇帝突发奇病,不得不养病,托付朝政于三个孩子。定蓟最聪明,便交由定蓟吧。”

    前头是太上皇按照皇帝口吻里的意思,后者则是太上皇自己的意思。

    皇帝一脸不可思议:“父皇!阿盈是女子!你要滑天下之大稽么!”

    “住口!让你这样的杀兄之人坐了十几年皇位,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太上皇虽然叱骂了皇帝,心里却稍微放心了些,皇帝能够这么说,至少说明阿盈还没被他弄死。他还来得及救她。

    皇帝现在都顾不得太上皇要让自己“抱病”、削去他权力的事了,只想着作为皇帝的立场,万万不能让女子上位,否则大安在北翟和西凉面前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太上皇又问皇帝将诸葛盈关到哪里去了。皇帝只口不言,他对那个逆女已是恨透了。若非她挑事,父皇也不会知晓自己的秘密。

    太上皇可容不得他如此,端的是铁血手腕,又让手底下龙泉卫迅速接管了皇宫,强行给皇帝服了让身体虚弱的药,关他在清正殿“养病”,又让人将陆皇后叫来。

    陆皇后简直是瞠目结舌。短短一日功夫,她托娘家弄来的毒药都还没用上呢,太上皇倒是先“幽禁”了皇帝。

    她还当诸葛晟到底做了多年皇帝,在宫中还是有些许势力的,没想到到底当爹的是当爹的。太上皇做皇帝的时间更长,在宫里经营更多,从前是懒得与诸葛晟计较,这一计较起来,诸葛晟怕是命都要保不住了。

    太上皇对陆皇后道:“皇帝无德,杀兄囚女,他对阿盈所做之事,你心里都有数。朕容不得他如此,原想着等西凉使者出了大安再说,谁曾想他如此荒唐,昨日召见阿盈,便将她关了起来。”

    陆皇后一听“杀兄囚女”,心头就一颤。宣明太子,和诸葛盈,全都因为皇帝,受了大罪。故人西去,不必再问,可她女儿……

    “阿盈在哪里?”

    太上皇接手了皇宫,当然要和陆皇后这个后宫的实际操纵者说一声,“那混账不肯说。朕知道几条密道,不知道是不是将阿盈困在里面了。”

    为了女儿,陆皇后赶紧说:“您可以问陛下身边的暗卫。他养了好些,都是专门为他办这种事的。”

    太上皇关了诸葛晟,又捉了常希等诸葛晟的心腹,都没问出什么来。至于诸葛晟的暗卫,也捉了两个,还有两个被皇帝派出去办事了。

    太上皇道:“阿盈应该只是被关起来了,性命还是无虞的。”这安慰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安慰,因为就连太上皇自己,也还为孙女担忧着。

    好在他亲自接管了皇宫就是不一样,很快就有人来回禀,已经找到了定蓟公主所在的暗牢。皇帝在宣政殿附近挖了一条暗道,里面还有一个暗牢。诸葛盈就被关在里面。大概是皇帝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置这个女儿,才先关在这里。

    陆皇后根本等不及,一路跟着龙泉卫去那暗牢,亲自接了女儿出来。诸葛盈困得不行,在黑暗中眼睛都失了作用。她从前是最能吃苦的人,可如今日子好过了,也越发不能吃苦受罪,才两天一夜,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诸葛盈醒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陆皇后。

    陆皇后忙紧张地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诸葛盈并不知道外头已经翻天覆地了,她看向周围的环境,原来她已经出来了。这里是长央宫。

    她并无大碍,毕竟皇帝又不是对她下死手,严刑拷打,不管他说的“虎毒不食子”是真是假,起码在这两天内,她并没有受到什么折磨。她急于打探外界情况:“是阿娘将我救出来的?那父皇他……”

    “你不见了之后,你父皇谎称派你去办事了,可我知道不是这样,怕你出事,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了。”陆皇后小声地说了自己本来要用毒药逼迫皇帝的计划,“好在你祖父今日入宫,将你父皇逼问了一通。如今你父皇在清正殿养病,太上皇暂时替他处理朝政。”

    诸葛盈听了,心里就有数了,大概是飞飞和阿竹久寻她不到,不得不找上祖父帮忙。祖父一猜一个准,再忍耐不得,才来找了父皇。他们父子之间,必有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

    陆皇后提到“清正殿”,便眼神一深。那是宣明太子死的地方。太上皇封存了多年,再没人住过。可如今将皇帝安置在那,显然是一种威吓。

    诸葛盈忙问:“那晏君乐呢?”

    祖父连皇帝都这样暗中处置了,只怕晏君乐也得了消息,到时候知道东窗事发,直接跑了,可怎么是好。

    皇帝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晏君乐也是始作俑者。为了自己的野心,便让所有人都成为他成功路上的脚下白骨。

    陆皇后见她还有这么多心思操心这些,便知道她没事,也放心多了,怕女儿着急,“你祖父有成算。在对外宣布皇帝得病之前,便已经以皇帝的名义将晏君乐召入宫中,晏君乐再聪明,也万料不到有今日。他一进宫,晏府就被团团围住,连同他自己,也被擒拿。太上皇根本不听他辩解,直接下狱。而且放出消息,有实证证明是十八年前晏君乐勾结乌仪谋害了宣明太子。”

    晏君乐没有逃脱,这是一个大好消息。诸葛盈还惦记着自己的水牢,到时候将韩氏、晏君乐,还有她那个冤种父皇,三个人放在水牢里,让他们日日相对,时时怨怼,岂不是最好的报复。

    不过,看祖父如今的意思,感觉她的水牢计划可能不能实施了。晏君乐被冠以谋害宣明太子的罪名,证据确凿,他必死无疑,连同整个晏家也要完蛋。她怕是不能像皇帝之前那样,找个死囚替代韩氏。

    如此也好。夜长梦多。比起自己甘受的风险,还是让晏君乐早日见阎罗比较痛快。

    诸葛盈唯一担心的是,“祖父可有让大理寺或刑部彻查宣明太子旧案?”

    此前她经历过的大小案子都是要走这样的流程的。可一旦有外人审了晏君乐,难保晏君乐不会吐出皇帝的恶行来。太上皇没有公开皇帝参与其中,想必也是出于某种考虑。

    “证据确凿,太上皇让宗正寺卿亲自处理此事。但晏君乐押入天牢,除非太上皇亲自陪同,否则无人可直接见他。”

    诸葛盈松了口气:“祖父的安排天、衣无缝。”

    宗正寺卿诸葛康,是太上皇的堂哥,一向知情识趣,对诸葛家的人也好,拿得住情况,又稳得住心态。诸葛康应该是太上皇的心腹。

    太上皇此时,正在与几位重臣谈话。

    他们都是在一个时辰前听到宫里传出两个大消息,实在坐不住,才结伴一同入宫的。第一个消息是,前首辅、先礼部侍郎晏君乐于建元二十二年,勾结乌仪四皇子,谋害了宣明太子。如今太上皇已经掌握了切凿证据,将晏君乐绳之以法。

    第二个消息则是,陛下听说了此等大事,没想到害死兄长的人竟是自己信任已久的心腹大臣,一时气急攻心,又悲伤于兄长遭遇,触发旧情,昏倒过去,听说隐隐有中风前兆,已经在养病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眼看着大安日子越过越好,蓟州已经收回来了,他们还打算继续攻克北翟,拿下另外十二州呢(就算在天历一朝不能全部收回来,那也是能收多少是多少啊)。还有,和西凉刚刚商量好的通商,如今还作数么?

    第一个消息大家可以不管,晏君乐犯下此等大事,要死就死呗,就算是朝中有些晏君乐的党羽,平时一力支持他的,只怕也无话可说——牵扯到宣明太子头上,那就是谋逆大罪啊!这可比之前晏君乐妻子调换皇家血脉什么的,严重多了。太上皇可还活蹦乱跳呢,那丧子之恨,是隔了多少年,也都记得一清二楚的。

    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出了事,接下来朝政如何是好呢?是太上皇出来理政,还哪个皇子出来受封皇太子?好家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之前陛下从未立下太子,就剩下这俩皇子,都不怎么让人满意啊。

    重臣们心里不免比较了一番,深觉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建元那一朝,有个宣明太子这样的英才,他们直接去辅佐他也就完事了。哪里需要现在这样,矮个里头挑高个!

    重臣们一心为公,没有什么私心。可多的是有私心的臣子,他们有些已经站了二皇子,比如孔漫,也有些人暗中想投三皇子,可惜没有门路。如今陛下一病,机会可不就来了么。他们一定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争一份从龙之功。

    几个重臣们也察觉出同僚们的心思,更觉得人心浮动,生怕陛下一病会出点什么事,于是结伴入宫求见太上皇。

    实际上,就是他们不来,太上皇也要宣他们的。

    他看着眼前一排人,吏部尚书王之庭,户部尚书朱不悔,英国公,首辅周霜,大理寺卿刘煜,刑部尚书龙岩、兵部尚书孟典。七个肱股之臣,虽说多少有些小心思,可到底尽心体国。

    那周霜即便是晏君乐推荐入阁的,之前也被晏君乐掌控,可还是有自己的一腔抱负的。就是看在这份上,太上皇决定留一留他。

    孟典有些着急地问:“上皇,陛下如今如何了?”

    太上皇长叹一口气:“在座之人,皆是我朝肱骨。下面朕要说的话,你们出了这道门,就得把嘴封得死死的。”

    众人一听,都心神一凛。太上皇已经多年没有上朝,如今看样子是暂时接管了朝政。

    太上皇将自己调查几日的证据和诸葛盈交给他的两封信,给他们几人传阅。

    待看完后,众人更傻眼了。此时心里纷纷炸起了惊天大雷!什么?宣明太子之死根本没有那么简单,是那乌仪四皇子有意祸水东引,为了让乌仪皇帝去死!宣明太子何其无辜!

    还有当时的二皇子,如今的陛下,他也参与了此事,就是他给哥哥敬酒的时候,才害哥哥饮下毒酒,不治身亡。

    原来陛下与那晏君乐早早勾结,只想着争权夺位。

    天哪!他们就知道,好端端的,晏君乐害宣明太子做什么!果然是为了自己支持的二皇子啊!

    太上皇没有将皇帝与他说的话都拿出来说,毕竟牵扯进“百毒丹”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还不如就如证据说的那样,就是皇帝和晏君乐勾结了四皇子,害死了宣明太子好。也得让这群臣子心里有个数,别对皇帝还有指望。

    如今太上皇如此坦诚,在场都是聪明人,也都知道了他的意思。两朝老臣王之庭最有资格发言,他难得地做了第一个发言的人:“上皇,陛下有此杀兄之罪名,您打算如何处置?”

    太上皇又撒了个谎:“他被朕查出来,惊慌失措,惊骇交加,生怕朕与他算账,把自己气病了。”

    众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是那么相信呢。

    不过,由此观之,太上皇是真的恨透了小儿子诸葛晟了。他对外头宣称的是,陛下得知长兄被晏君乐暗害,自己却信重了晏君乐这么多年,气得卧病在床。

    对他们这些重臣又是一套说辞,说陛下自己心虚,给自己整病了。

    但是,这份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几乎就将陛下钉得死死的了。他们还是相信这份证据的。毕竟,若非实打实的证据,太上皇也不可能下狠手去整自己的亲生儿子——老天鹅,那可是他老人家的仙蕙太后给他生的啊。

    周霜问道:“那陛下……”

    太上皇正了脸色:“说起来也是朕教子无方,膝下出了这样没心肝的逆子,可他到底是一国皇帝,若是贸然处置,也怕引起动荡。是以朕打算暂且过渡,他在宫中养病期间,朝政就要诸位多多劳心劳力了。”

    是是是,您老人家说“养病”,谁敢说不是“养病”。

    他们最怕的就是太上皇一怒之下,当着众臣的面,一刀斩了陛下,或是向全天下宣布陛下的罪行。

    那大安就真的没有脸面了。一国之君身上有着如此大的污点,简直是任由他国势力攻讦的由头。

    好在太上皇也有分寸,只对他们说了。

    至于对皇帝的忠心,对不起他们对陛下忠心耿耿,那也是对大安忠心,对朝政忠心,换一个陛下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论起做皇帝,太上皇可比陛下要靠谱得多。

    如今一想到陛下身上有杀兄的污点,那个兄还是最好的太子诸葛商,更觉对陛下痛恨。

    于是都应下:“微臣必不负上皇托付。”

    现在他们都明白太上皇的意思了,要平稳过渡,慢慢废掉皇帝的权力。他如今在“养病”,就是太上皇的机会。再说了,父为子纲,就算陛下没病,也干不过太上皇。

    太上皇不打算将儿子的罪行公之于众,可也不想轻易放过他。至于皇帝之后能不能保住性命,这却不是他们要操心的事。太上皇自有打算。

    太上皇听了,脸上带笑:“至于朝政,皇帝虽有罪,其子女无辜。几位公主皇子也在户部、刑部、兵部历练多时了,朕有意让其中一个暂代朝政。”

    什么?太上皇居然不打算亲自上阵,而是交由孙子或孙女?

    等一等,他刚才说的时候是不是将“公主”放在了“皇子”前面?

    好像是的。

    难不成太上皇属意公主殿下?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能?!

    刑部尚书龙岩知道太上皇在问话,便道:“回禀上皇,三皇子殿下真心有余,能力不足,假以时日,方可成玉。”

    他这番话真心实在,一点也不假。众人一听,也暗中点头。确实,三皇子还有点孩子模样,一心在吃喝上,让他来处理朝政——老天鹅,要是我是北翟,我就连夜打过来了。

    兵部尚书孟典也接着说:“二皇子殿下心思机巧,在兵部与人为善,时时交好。”

    众人:……

    不愧是你老孟。谁都听出你的意思了。二皇子这个人,叫他做正经事就是不做,整日里想着拉帮结派,有没有人来管管啊,我的兵部都要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了。都是重臣了,难得见到老孟这么阴阳怪气的。

    一时间,大家恍若都忘了宣明太子那桩惨案,以及陛下此时养病的情况,小声地笑了起来。笑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是欢快的氛围。

    说起来,孟典这么说,实在是几个月积累下来的愤怒。他早就看二皇子诸葛非不顺眼了。兵部是最讲究实绩的部门,涉及疆土大事,排兵布阵,向来重中之重,孟典本人就是将军出身,立下不少战功,好不容易将兵部的风气给捋直了,二皇子一来,又开始搞事。他这个一把手哪里会乐意。

    太上皇听了孟典这么说,心下也道,这个老二,就是不安分。之前屡次冒犯定蓟不说,本职工作也做的不好。考虑谁也不能考虑他啊。

    刑部和兵部说完,就轮到了户部。

    朱不悔可不替诸葛盈谦虚,他实话实说:“定蓟公主在户部,勤勉细心,可造之材。”

    就不看在诸葛盈救了管渊一命的份上,单说这些日子诸葛盈跟着他处理杜家和高家、平郡王的事,也看得出来她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朱不悔此话一出,顿时引起几个重臣的回首。

    哦哟,真是人活得久了,什么都看得见啊。

    曾几何时,朱不悔朱大人,那就是反定蓟公主的前锋啊。他不知道多有道理呢,与礼部孔漫混迹在一起,整日里说公主不对,现在倒是改弦易张,彻底投向公主门庭了是吧。

    没想到你朱不悔居然是这种人。

    他们之所以反应这么大,也是因为太上皇刚才的意思说的很分明了,就是让三部头头都说说属下的表现,要从里面挑一个暂代朝政。一开始嘛,总是暂代朝政,慢慢地,可不就坐上皇位了嘛。

    要知道,在有些朝代,就连太子都没有暂代天子管理朝政的资格呢。他们也就是命好,赶上陛下犯了大罪,在太上皇这里过不去。

    只是,若真的让公主暂代朝政,他们又过不去心里的那一关。

    尤其是周霜,他看向孟典和龙岩,你们倒是冲啊。别说皇子缺点啦,看看人家朱不悔,就知道推自己的属下,你们也冲起来!

    说实在的,孟典和龙岩也未必就喜欢定蓟公主上位,可一来公主功劳不小,二来两个皇子实在太不成器。要说的话,也得有功劳可说啊。两个皇子入朝都这么久了,他们干出什么事来了吗?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这他娘的叫人怎么夸。总不能胡编乱造,让太上皇逮住把柄削头吧。

    憋了半天,孟典只好道:“上皇,公主到底是女子,若是让她继位,只怕不妥吧。”

    众人面容一肃:老孟,你是有话真敢说啊。

    太上皇却没有生气,而是和蔼可亲地问起了孟典:“朕膝下只有宣明太子和皇帝,宣明太子早夭,皇帝罪孽深重,他膝下只有这三个孩子,数定蓟最能干,若不让定蓟上,你觉得谁堪当大任呢?”

    王之庭心神一凛,他已经很久没听见太上皇这么温柔的声音了。他替老孟捏了一把汗。

    其他人不似他这么懂太上皇,都觉得太上皇是真诚地咨询孟典。

    孟典犹豫一二,才道:“二皇子和三皇子能力不足,陛下可寻有能力的宗室。只是微臣也不知晓谁更能干,还得您亲自挑选。”

    此话一出,众人心思各异。

    太上皇心想,好在这个孟典还是没有什么私心的。若他是为了老二或是老三说话,他才要真的生气。孟典也确实没有和宗室勾结,他不同意定蓟的原因,只是因为定蓟是个女子。这种观念上的东西太根深蒂固,不是诸葛盈拿出点成绩来就可以轻易改变的。

    太上皇虽然有些着恼,却也不至于愤怒。

    其他人则想:宗室!如今还有与太宗一脉关系近,又有能力、年龄合适的宗室么?

    而且,说句难听的,真要宗室继位的话,岂不是由小宗入大宗?太上皇还活得好好的呢,感觉没有这个必要。

    刘煜道:“孟大人此言不妥。陛下罪行不可公开,若上皇于宗室里选人,只怕惹人非议。”

    是啊,就算皇帝身体不行了,那皇帝还有两个儿子呢,何至于从宗室挑人呢?那不就是在说皇帝有问题么,他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一个不好,又将他们企图遮掩的旧事给显出来了。

    孟典一听,也觉得自己考虑不周。又深恨两个皇子无用,连一个女子都比不过,实在让人瞧不起。

    众人都不大同意“宗室选人”一事。除了刘煜刚才所说的情况,还有便是,太上皇一辈子为大安做了不少好事,政绩无数,若是让这样一位老人家皇位落到了旁系手中,实在叫人唏嘘。

    周霜见形势不妙,他之前在定蓟公主参政一事上隐隐地反对过,生怕公主记仇,因此此时也不得不站了出来:“上皇,公主就是再能干,也是陛下的女儿,若有朝一日,陛下罪行为他人所知,公主身上也有了污点。”

    他这话一说,算是彻底绝了诸葛晟膝下三个孩子上位的可能。好在这里的几个人都是口严之人,否则这话一传出去,两个皇子加一个公主都要恨死他。

    众人却也顺着他思路一想,是啊,皇帝的杀兄罪行到底是个大问题,很容易就惹火上身。这样一来,宗室不得行,皇子和公主也不得行,这可如何是好?

    太上皇还是没恼,只是问他:“公主不行,皇子也不行,那你是认同宗室了?”

    周霜发挥出了生平最大的智慧:“宗室的缺点,方才刘大人也说了。微臣以为,上皇的外孙自幼聪明,既是上皇血脉,又无太大污点。”

    杜星阔虽是杜家子,可也是康乐长公主的儿子,如今康乐长公主已经和杜知文和离,这个孩子,便是改作“诸葛”姓,也是完全可以的。

    若是让他上位,岂不是刚好。

    杜星阔的才能,世人皆知。即便他不参加科举,也是如此。

    太上皇却终于有了表情变化,“住口!”

    不让杜星阔与诸葛盈争,这是太上皇对孙女的保证。而且,他之前早有这样的隐忧,才会不同意辛星阔随母亲改姓。可如今这周霜,居然提出了这样的主意来!

    妄图破坏阿盈和星阔的兄妹关系,这是太上皇不能容忍的。

    太上皇脸色难看,谁都看得出来。只是,有些人明白原因,有些人却不明白。

    龙岩居然赞同周霜的这个提议,他没有太多的外孙和孙子之分的概念,觉得他们都是太上皇的子孙,如此不至于让太上皇老人家这一脉就此废除。

    朱不悔一看,自己支持的定蓟公主的皇位只怕要插翅膀飞走,立刻就不愿意了:“诸位,你们别忘了,杜星阔的父族涉及谋反,他身上也背着污点。你们要为这明面上的污点,放弃暂时还没有污点的定蓟公主么?诸位可别忘了,公主除了女子的身份外,没有任何问题,在朝政上也颇为能干。”

    太上皇心里一暖。这个朱不悔,还是有点东西的。说话都说到点子上了。他之前怎么听说朱不悔不太喜欢定蓟呢,这不能够吧。看样子定蓟收买人心是有一套的,在户部一段时间,将朱不悔这人也收服了。

    周霜则皱眉道:“朱大人,你莫不是因为定蓟公主在你户部,便为公主冲锋在前吧?”他阴阳怪气道:“是了,朱大人之前还想过让定蓟公主做你家小儿媳呢。”

    朱不悔:!!!

    他也立刻想到了自己那一段黑历史,那是他为了不让公主参政而刻意为之的。如今被周霜拿出来嘲讽,也是他活该。他脸红起来,继续反驳:“周大人说的哪里话。户部从来都是陛下的户部,朝廷的户部,并非我朱某人的户部。”

    眼看着太上皇也皱起了眉头,周霜心里一慌,立刻认错:“是微臣失言了。”

    太上皇对着周霜道:“杜家污点不小,杜星阔可为能臣,却不能为人皇。”

    好吧,既然你这个做外祖父的都这么说了,我也是替你白操心的。

    太上皇见众人各有各的思量,最后拍板道:“定蓟除了性别,没有任何问题。即便是性别,在朕看来也不重要。我诸葛家未起兵时,也有女家主,不输任何男儿。”

    那位诸葛家主有名有姓,确实不好反驳。

    又有人道:“可如今是治国,并非治家……”虽说大安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你诸葛家的吧,可这哪有那么容易。

    太上皇不好逼得太紧,便道:“这不是还没将定蓟立为皇太女么?只是让她暂代朝政,两个皇子辅助。若定蓟做得不好,诸位与朕,再想别的法子。”

    太上皇退了一步,重臣们也不好逼迫太甚。太上皇能够这么和颜悦色地说话,已经很是难得了。还征求他们的意见哩。

    而且,说句难听的,他们这些人,即便是对公主有那么一点点的意见,那也比较小,而且是出于公心。等太上皇这道旨意出去后,反对的人还多着呢。那些人私心可多。

    到时候太上皇说不定也会自己改了主意去。

    “上皇说的是。”

    于是暂时便这么定了下来。明日早朝太上皇便会暂时主持朝政,并下诏令宣布历练这几个孩子。

    谁都知道,两个皇子只是打辅助的,只有定蓟公主,才是太上皇的心头好。

    太上皇提前和重臣商量,也是为了让能量大的他们不要出来捣乱,毕竟难处他们也都知道了。

    至于皇帝害死宣明太子的事,更是要保密再三。他们可是答应了太上皇的,太上皇和陛下可不同。陛下手里头又没有一支只听他命令的龙泉卫。这龙泉卫处处都在,他们要真够胆,前脚泄露消息,估计后脚太上皇就提刀来削脑袋了。

    如今风声鹤唳,太上皇正因二子相残一事心情不好,谁去触他的霉头啊。

    太上皇让人送了这些人出去,才派人去查看定蓟醒来没有。

    他作为公公,不好去儿媳妇的长央宫,听说诸葛盈醒了,便宣她来宣政殿见自己。

    诸葛盈想起了上次见祖父的情景。当日祖父口不择言,可现在过了这么久,她早就忘了情绪了。

    何况还是祖父为她撑腰,将她救出来的。

    她一点也不生气。

    太上皇见到诸葛盈,就上前一步,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诸葛盈一听这话里含的温情,便忍不住瘪了瘪嘴,本来不觉得委屈的,可骤然委屈起来。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太上皇便明白过来了,阿盈只怕还怕着自己。那日他说了重话。

    诸葛盈在外人面前手腕高超,让他忘记了,她今年也还不到十六岁,若放在旁人家中,还只是一个小姑娘。

    该是被父母疼宠、兄长爱护的小姑娘。

    可她助朝廷收了蓟州,铲除高家、杜家等国之蠹虫,发现平郡王谋反阴谋。不知不觉,便让人忽视了她的年龄。

    太上皇喉头一哽,摸了摸诸葛盈的脑袋,轻声道歉:“阿盈,是祖父错了。”

    没等诸葛盈说话,又补了一句:“你别生祖父的气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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