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后,两个捕快敲响了裴衍的房门,要请他往衙门里走一遭。
裴衍目光越过捕快,落在楼下桌边品尝茶点的雪娘身上。
雪娘略有所感,回过头,望向楼上的裴衍,两人视线相对,她弯着眼睛,冲他妩媚一笑。
她果然是一刻也不能消停。
裴衍还未说话,两位捕快中的一个,就认出了他。
“您是……”捕快想称他为世子,想起侯爷已经逝世,他继承了陵武侯的封号,也该称一声小侯爷了。
称过后解释:“小人原先还是捕头时,因公务去过都城,陵武军打了胜仗,回城的军队中,小人远远见过您一眼,那时,您父亲……”捕快忽住了嘴,不敢再说了。
另一个尖脸捕快听说是这样的来头,也跟着吃惊,便要跪礼,被裴衍托住:“不必。”
既被认出,也没必要刻意隐瞒什么。
裴衍目光落在堂下雪娘身上,问:“她都同你们说了什么?”
捕快想起雪娘的说辞,已经开始质疑其真假了,这位贵为侯爷,怎可能做出她说的那种事?
把雪娘的话如实都告诉了裴衍:“那女子说,她是被您从家里拐来的,非她情愿,请求我们帮她脱困,助她回家。”
裴衍早已猜的差不多,现下得到证实,竟不觉得如何生气。
略一思索,俯身低声同两个捕快交待了几句。
雪娘在堂下咬着茶糕,见两个捕快不仅没有抓捕裴衍,反对他客气又尊敬,抿了一口茶,将糕点的残渣咽下去。
不对劲。
仔细一想,确实,认识裴衍到现在,还不知他的背景呢。
在天纯山庄见到他,便以为他也是寻常的富家子弟。
他的好友封柏川,都贵为少庄主,看他们之间,起码也得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汝家凭借资产,虽也能去天纯山庄的观赛楼坐一坐,可说到底只是商户,面对官爷,也得是客客气气的。
再看两位捕快对裴衍的态度……
裴衍的家族,至少是有品阶的。
恐怕,品阶还不低。
莫非,他还是皇亲国戚不成?
雪娘看着裴衍自楼上缓步走下,两人都带着点对对方的探究,目光始终不深不浅的相对。
直至他走到她的桌前,捕快为他拉开凳子,他随手拂开衣摆,落座。
捕快为裴衍端茶递水,看他目光始终落在对桌雪娘身上,想起这欺骗他二人的小女子,怒从心中起,呵斥道:“刁女子还敢坐着?还不过来伺候主子?”
嗯?
雪娘愣了一下,转瞬间,裴衍就成了她的主子吗?
她把茶杯搁在桌上,静坐着,看着对面的裴衍。
裴衍也在看她,不喜不怒,那姿态气质,倒真像位尊贵的爷。
好罢。
雪娘慢悠悠地站起身,抚袖,露出一双纤纤玉手,提起桌上茶壶,探身为裴衍斟上一盏。
隔着飘茶香的腾腾热气,她状似恭敬道:“我家主子,看来身份异常尊贵呢,我是须得仔细的伺候了。”
裴衍没说话,展开指节,端起雪娘倒的茶,吹气,刮掉浮沫,押了一口。
俩捕快看这情形,揣测裴衍是余怒未消,替他开口教训道:“贱婢,你还知道主子尊贵?能到这家来伺候,都是几辈祖宗给你积的福,你不好好珍惜,还想着跑?险些害了我兄弟二人。”
这话难听的刺耳。
雪娘脸色一沉,横瞥他二人一眼。
“还敢瞪人?才买来的就是不懂规矩。”尖脸捕快在旁桌翻过两个茶杯,扣在桌上:“过来,再倒一杯!”
雪娘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嘿——欠收拾的浪蹄子!”尖脸捕快发出极不满意的一声怪叫,巴掌抬起来就要落在雪娘身上。
雪娘什么时候受过这样辱骂?心中起了怒火,攥着拳头,仍忍着不动,拿怒意的眼直直的望着裴衍。
巴掌没有落在雪娘身上,裴衍一手擎着茶盏,一手挡住了捕快的动作,道:“纵是奴婢,也该是裴家的奴婢。”
他是想教训教训雪娘,让她消停,可他俩,做的也有些太过了。
尖脸捕快迅速缩回手,身子也缩到后边去,脸上神情飞速变换,赔着笑:“是是是……小的僭越了。”
雪娘这才一屁股坐回凳子,捡起一块茶糕,塞在嘴里,恨恨的嚼。
两个捕快只知雪娘是新买来的奴婢,不满意跟着裴衍,才对外说,自己是被拐来的。
因而他俩对雪娘的印象变得极差,推想她来路不明,不是正经女子,跟了小侯爷还不知足,才想着出手教训一下。
没成想不仅没能令小侯爷高兴,反而碰了一手硬的,心中摸不准侯爷喜好,多少有些忐忑惶恐,唯恐伺候不到位,要惹了罪过回家。
裴衍也没有为难他俩,很快开口:“你们走罢,我看她今夜,应会安分了。”
两个捕快忙躬身应是,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临走要称他一声“小侯爷”,被他一道淡淡的眼神噎回喉咙,静悄悄的撤走了。
捕快走后,裴衍与雪娘对桌而坐,一时都没有说话。
两人各吃各的,各喝各的。
及至大堂客人陆续离开,只剩两人还在这坐着。
挨到最后,还是裴衍先开了口。
“你若实不想去太虞山,我也不做勉强,明日你便自行回去罢。”
这种事,还是得自愿。
她自己没想通负起责任,别人强迫,是没有效果的。
他作为一个外人,干涉过多了。
雪娘捧着一只小茶杯,半垂眼望着里头飘浮的茶叶,裴衍说的这句,她像没听见一样。
裴衍看了她一眼,也不准备等她的答复,起身上楼。
于是大堂除了柜台处的胖老板娘,就只剩雪娘孤零零一个人了。
雪娘一个人坐了很久,没有回房的打算。
老板娘看她可怜,给她续了一小碟茶点,拿过来坐在她身边,安慰道:“姑娘别难过,看你模样,本家应是不错的,养得娇娇嫩嫩,沦落到这步,也定是万不得已,好在那位贵公子待你也不错,模样生的也俊俏,跟了不算吃亏,不如就收收心,踏踏实实,在他身边先做着吧。”
“……老板娘,”雪娘抬头:“我和他,应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
老板娘也是见过世面的,拍拍雪娘的肩头:“明白,明白。”
好像根本没明白……
不过……
雪娘那些坏主意的苗头,在心中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没过一会儿,就有了成品。
她目光转换,莹润的双眸转瞬就染了愁绪,幽幽的叹了口气,握着老板娘柔软而胖乎的手:“您有所不知,我的命呀,实在是太苦了。”
她把方才临时想好的故事,一点一点吐露给老板娘听。
“我们家那老爷,虽然年岁大了我几轮,可我嫁给他后,他待我真是极好的,什么都依着我,唯独,前头姐姐留下的这个儿子,看不惯我,处处与我作对,老爷暴病而死后,这日子更没法过了。”
“我也不是没想过改嫁,可儿子阿衍不允,老爷走后,这儿子对我越发不尊重了,今夜居然还当着官爷的面,设计拿我当丫鬟使。”
老板娘听得一愣,暗中捋了一下这个关系。
这意思是说,楼上那位贵公子,不仅不是这位小娘子主子,还是她的儿子吗?
她是那贵公子的后小娘?
雪娘哀愁道:“我这也是没办法,老爷一走,我们家就败落了,我拖着这个锦衣玉食的大少爷,都快吃不上饭了,你看呐——”
她解下荷包,倒出仅有的两枚铜板在手心:“周身只有这些啦。偏我这儿子大手大脚惯了,一点也不知节省,我这真正的苦日子,还得是在后头呢。”
老板娘品过味儿来,明白了这其中纠葛,喃喃道:“那你这儿子,是过于不懂事了,这是没吃过苦,我看把他打发去做苦力,磨一磨他的性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可不可,到底有一场母子情分在,怎忍心看他受这份罪?比起这个……我倒希望能有哪个富户小姐瞧上他,把他收了,他既不必吃苦,我也能获些嫁妆钱,好改嫁他人呢。”
老板娘受了些启发。
想起裴衍面如冠玉,细腰长腿,臀……也挺翘的。
试探的问道:“那娘子觉得,多少银钱会合适呢?”
此夜如墨浓,微星满天。
四下静谧,唯窗下丛中蛐蛐不停秘语,直至天明。
月退日升,转眼便是黎明,清晨的光盈满室内。
裴衍收拾好自己,推开房门,将要步下楼,脚步一顿,还是侧目向走廊尽头雪娘的房间看去。
她大约已经走了吧。
他没有去确认,来去是她的自由,他也懒怠去管。
步下楼结款,老板娘巴巴地等他多时,见了他,脸上堆满着古怪而诡秘的笑容,从柜台后绕出来,围着他上下观赏,最后停在他身前:“大儿子不必找了,你小娘已经走了。”
大儿子?小娘?
裴衍起初有些疑惑,很快明白过来,一定又是雪娘做的好事,她又在搞什么?
老板娘翻出一纸文件,展示给裴衍看:“现在,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裴衍接过那张白纸黑字的契约,速看了一遍。
契约中雪娘声称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娘,因夫家破落,无力抚养他这个儿子,遂把他寄养在老板娘手中,换取一斛珠,并保证日后无论何种情况,何种境地,都不会再来寻回他这个不孝子。
嗯?这是,把他卖了?
让她做了一盏茶的奴婢,她便设计做他的娘,还赚了一斛珠?
果真是,频频能给他带来惊喜。
契约纸被指节握皱,掷在地上。
老板娘见裴衍要走,拍拍手,招来一众仆从,将他团团围住,郑重的告诉他:“我是敢买,就不怕你会逃。”
仆从手里的家伙随着老板娘的这句话,齐刷刷的敲向地面,发出震慑人的响声。
老板娘弯腰拾起那张契约纸,手指抚平褶皱,“姐姐我敢在这个地界开这么大一家的客栈,也不是白给的。昨晚我劝过你小娘,今天我也来劝劝你,收收心,安安分分留在我身边,不会叫你吃苦受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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