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倚门而站,对脸贴在门缝上向外偷看的封柏川道:“柏兄,看够了?”
“哎呀,怎么够?阿衍,你也来看,这真是过于精彩了。”
裴衍不再管他,迈开一双长腿,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
封柏川撅着屁股贴在门上,细看细听,半晌后,道:“你可别说……”
他终于舍得把脸从门板上挪下来了,转过身对裴衍煞有介事道:“我娘说的真对,美丽的东西往往伴随着——致命的危险。”
裴衍瞥他一眼:“柏兄这是,知道怕了?”
“不。”
封柏川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一个休止的动作:“不不不,在我发现她是一个有层次的美人后,我就被她彻底拿捏住了。”
裴衍听了一时无话。
封柏川又自顾自的说道:“不过可惜,我是襄王有意,雪娘妹妹那个神女无心啊,她眼里只有柳生,我这样一个英俊潇洒的世家公子坐在她对面,她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那柳生究竟有何魅力?”
裴衍从茶盏中抬眼:“柏兄觉得呢?”
“我觉得,财与色,柳生一样也不占,雪娘妹妹如若真图这些,你我才是她最好的选择,若图人品……”
封柏川思考后又继续道:“短短相会又能看出什么人品?论救命之恩,你我也有份,柳生并不显得多么特别,况且我也有意暗示过雪娘妹妹,柳生是有婚约的人,以她的机警聪慧,不会没有发觉,可她好似……并不介意,或者说无所谓,甚至可能说是……早就知道?”
裴衍慢悠悠押了口茶,“那柏兄觉得,她在明知对方有婚约的情况下,仍蓄意接近,意图为何?”
封柏川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意图?莫不是她偏喜欢挑战心有所属的男子,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魅力?”
他分析后一拳头锤在自己的掌心,颇有些悔恨的样子:“没想到输在这里,真是棋差一招!”
裴衍瞥他:“若论心有所属,柏兄又怎会输?”
“眼下……”封柏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但很快又恢复嘻嘻哈哈的样子:“眼下不是没有嘛,失算失算,待我谋划一番,再卷土重来。”
“柏兄回屋谋划罢,我也需歇息了。”
“别呀!”
封柏川强行把裴衍从凳子上拉起来,“更深露重,盗匪肆虐,我害怕,你送送我。”
彼时雪娘正在自己的屋子中琢磨着柳生这个人,琢磨他分明是已经起了贼心,怎么半路又逃了?
究竟是不能、不敢,还是有其他原因?
今夜她必须明确答案。
既柳生像个地鼠般躲在洞里不肯出来,那她就去找他好了。
她起身推开房门,向柳生房间的方向走去。
一转弯,迎面撞见裴衍。
裴衍正送完了封柏川,要返回自己的房间。
雪娘心道,他端不是个好招惹的,以免误了计划,不应与他有过过多的纠缠。
微微颔首,客客气气的向他蹲身行个礼,就打算与他错身走过。
裴衍也点头回礼。
雪娘认为,这就算是相安无事了。
却在走出几步后,听裴衍在身后低声道:“姑娘任性妄为无妨,但以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为代价,是不是,未免有些,过于残忍了?”
他意指柳生的未婚妻,不该因这位雪娘的狂浪行径,平白遭个劫难。
雪娘蓦然回首,见裴衍松柏一般挺拔的立在那儿,明明眉目生得柔和,眼中却仿佛尽是清贵之气。
俯看她时,他似是纤毫不染,而她是明镜台上的尘埃,他看着揉不下眼似的。
她不大高兴:“裴公子讲话太深奥,小女子读书甚少,恐不能参透。”
说罢转身欲走,哪知又听他道:“姑娘还是执意如此?”
雪娘一时有些错愕。
这管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回首望向裴衍,到底年龄小,知道伪装,却按捺不住这样的挑拨,没能把握住言语的火候:“裴公子,我读书少,但也深知一个道理,那就是出门在外,少管闲事,公子难道闻所未闻吗?”
裴衍深邃的眼眸,静水流深,沉静的盯着雪娘那双因为愕然而微微睁大的瞳孔。
没有凌厉的神色,雪娘却觉得他仿佛要将她一点一滴看穿了,看到原形毕露了,才肯罢休。
两人沉默的对峙良久。
裴衍垂了下眸,也不欲管这闲事,脚下微动,要走。
身后窸窸窣窣的,隔着门板传来脚步声,木门咯吱作响,将要从里面打开。
雪娘盯着那间房门,认出那是柳生的房间。
飞快思考了片刻,临时起意,旋身去追裴衍。
将自己的披帛拨下,外衫退到肩头。
声线细而温柔,带着点哄骗的意味:“裴公子既是圣人,是大善人,一点点小忙,举手之劳而已,只要你伸伸手,就是拔生救苦,何止于救我,更是救你口中无辜之人于危难之中呢。”
裴衍知她又起了心计,旋身一步已经跨了出去。
雪娘扑过去,挂在他的胳膊上,抬眼间又露出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情:“公子真的忍心,就这么离开吗?”
他是忍不忍心都来不及了。
柳生开门即见雪娘衣衫不整的跌坐在地,一手捂着即将滑落的衣衫,一手以袖掩面,身子微微颤抖,像是在哭。
而裴衍手上正挂着她身上的一截披帛,神情冷漠的俯看她。
雪娘适时从袖子下抬起一双泪盈盈的眼:“柳公子,救我……”
这一声饱含着委屈和酸楚的呼救,听得柳生心都要碎了。
他忙不迭的奔过去,扶起雪娘,望着裴衍的眼神充满了对他这个人的失望。
“裴公子为人,柳某实不敢苟同,柳某羞于与阁下这种人为伍,明日一早,我与雪娘姑娘单独前往淮湘镇,不劳裴公子再相送。”
扶着雪娘走出去几步,柳生又回头补了一句:“公子品行不端,早晚作茧自缚,好自为之。”
目光落在裴衍手臂,发现雪娘的披帛还在他手里,疾步上前一把攥在手中。
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浮现一股傲然之气:“裴公子放心,欠你的钱,柳某定会分文不差的还你。”
柳生呵护备至的把雪娘扶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门嘭的一声关上前,雪娘还回头抹着眼泪,略显得意的笑看裴衍。
裴衍垂手,面色倒还平和,原地站了一会,也不知在想什么。
大概是想,自己似乎,是有些多管闲事了,这是个教训,往后也当铭记于心。
而雪娘被柳生扶坐在床,低垂着头,扯着衣袖左一下右一下的擦眼角。
伴随着微微轻颤的肩头,戏还得接着演下去。
她耐着性子等柳生先开口,因她还摸不准柳生救她的动机。
柳生看着娇弱的美人坐在自己的床上,哭的梨花带雨,四下无人,与美人独处,爱怜的心情滋生蔓延,渐渐一发不可收拾,演变成其他绝不该有的某种情愫。
他大胆的,缓缓倾身靠近面前任人采撷风雨飘零的花朵……
雪娘还在等柳生讲话,柳生突然激动地握住她的双手,几乎要贴上她的身子。
她一时没有防备,受了一惊,本能的迅速抽回手,与他飞快挪开距离。
柳生没想到雪娘是这种反应。
他与雪娘相处的种种都让他以为,她是爱慕自己的。
她是愿意的。
他紧紧盯着雪娘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某种答案。
可是没有。
他不仅没有从中找到半分情意,甚至觉得她对他是充满敌意与排斥的。
难道是他误会了?
柳生慢慢从床铺上站起来:“雪娘,我以为……对不起,是我冒失了。”
“不……不是的。”雪娘手按护身的银针不肯放松,心里想着对策,想着如何同柳生解释自己方才的异常。
她说:“柳公子为人正直,胸怀善心,是世间难得的好郎君,雪娘能够与柳公子相识,被柳公子所救,实乃是拥有了三生也不能修来的福气。”
柳生眼睛亮了亮,终于有了勇气抬眼再次去看雪娘:“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雪娘含羞的点了头,琢磨着接下来的说辞:“只是……”
“只是什么?”
柳生看着雪娘捻弄腰间锦囊一副娇羞的模样,平息的热血又渐渐燃烧了起来。
“只是我的心意已明确,却一直不能在公子那里得到明确的答复,怎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就同公子……”
柳生面上一红,原是这样,“我自然是……是……”
“嗯?是什么?”
“是喜爱雪娘的。”
“可是……”
雪娘看起来有些担忧,扶着床柱向柳生挪近一些:“我听闻,柳公子是有家室的人呀,我怎么可以?”
柳生神魂激荡,听到“家室”两字,如遭当头棒击。
“胡说,小生尚未婚配,哪来的家室?”
“真的吗?”雪娘的笑容看着有点古怪,“可封公子明明说,柳公子同谁有婚约的。”
提到婚约,柳生就想起正在淮湘镇等着他的梦娘。
梦娘端庄温婉,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又是富商之女,坐拥万贯家财,攀上这门亲,多少人妒红了眼。
可……他们根本不知道背地里的辛酸。
他一介书生,没有功名,又没有拿得出手的家底,凭什么与朱门绣户的小姐结为连理?
不过是肯放弃自己的姓氏,放弃尊严,入赘到汝家罢了。
多么心酸的现实,柳生一想到这些,就冷静了许多。
后退几步,远远看着雪娘。
模样有些沮丧:“我不能承诺你什么,对不起,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可暂享一时的欢愉,抛却其他,抛却世俗的那些纷扰,此时此刻,只有你和我。除此之外,我恐怕再也,给不了你任何了。”
雪娘藏起手上的银针,坐在床上静静的看着柳生,眼中寒意凛凛,气得她半天才道:“为什么?公子不是说,喜爱我吗?”
柳生颓然的瘫坐在凳:“哎,我,终究是有婚约的人啊。”
雪娘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追问:“你很喜欢那个梦娘?”
柳生没有回答。
他当然还是喜欢梦娘的,梦娘温柔体贴,事事为他考虑。
可是门第的差距犹如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他的尊严在这条鸿沟中摔的粉碎!
他和梦娘不是携手相伴一生的关系,她是需要仰视的,高高在上的存在。
在这样的关系下,与其谈喜欢,不如说需要。
他更需要梦娘身上附带的价值。
雪娘见柳生不讲话,扶着床柱站起来,走向他:“如果公子是有婚约的人,雪娘也不可恬不知耻的再做纠缠,家中门风严厉,不会允我做这样出格的事,我与公子的缘分,今夜便尽了。”
雪娘说罢就要走,柳生到底舍不得她,拉住她的手腕,还想再挽留一下。
可他也知道,自己是没有任何,能够堂堂正正讲得出口的理由的。
他只能从雪娘的角度入手:“雪娘说与我的相遇,犹如三世修来的福分,怎么这么狠心,说断就断了?”
雪娘这才有些吃惊,一边说不能给她任何承诺,一边又拉扯着她,叫她莫断了这姻缘,他这是想做什么?
这柳生,瞧着斯斯文文,内里却是这等狂放之心。
雪娘不动声色,仍背对着柳生:“公子若真爱我,怎忍这般糟践我?应去退了那劳什子婚约,明媒正娶我过门才是。”
柳生听了,自觉无法做到,彻底放开了雪娘的手,喃喃道:“连你也不能明白我的苦衷。”
这话放在这,擎等着雪娘问他有何苦衷一样。
真是有意思,她偏不问。
向前走到房门口,手搭在门上作势要开。
柳生见她果然要走了,才急着开口道:“雪娘若真非我不可,我……我带你回家去,只是能不能留下,还要看我未来娘子的意愿,你若能讨得她的欢喜,便可光明正大的与我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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