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春。
凉风微雨。
郊外竹林正是一片濡湿的葱茏。
马蹄声隐约从远处传来,小丫鬟举着一把藕花油伞,从小路尽头奔向翠竹环绕的一隅小亭。
“小姐,柳生来了!”
雪娘正站在亭下,背对着竹林,百无聊赖的手指,摆弄着垂在肩头的两根长长的发带,赤红的颜色,绕在葱白的指上,一圈又一圈。
柳生?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她的未来姐夫了。
呵,姐夫。
她抿着红润的唇角,捏着发带低低一笑,坏事还没做,已经是得逞的模样,心想,是呢,那也得是,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呀。
雪娘姓汝,名叫汝雪,是秋水镇镇西一家富户的女儿,家里做生意,供着她和上头一个长她六岁的姐姐。
姐妹俩自小没有母亲,是父亲一人拉扯大的,又因做生意,常年的在外奔波,陪伴两姐妹的日头少,绝大多数时候,姐妹两个,在汝家偌大的庭院中,都是一种相互依偎的姿态。
这种相互依偎的姿态,若不是柳生出现的话……
丫鬟呼喊了好几声,雪娘才将自己的思绪慢慢从回忆中抽出,松掉手中发带,玉手翻挪上去,揉乱自己的头发,挪下来,再扯皱一身如纱似雾的华裙。
瞧着大约是个狼狈模样了,转过身,乌黑的眼眸,已是酿着漉漉湿意,楚楚的望着眼前的小丫鬟,娇声问:“兰麝,你瞧,我这般样子如何?”
像是个竹林雨雾里新生的妖精,随手捉个不谙世事的良家闺秀,逼问人家:小姐呀,奴家这身新皮囊,如何嘛?
如何?
自然是好样子。
面似芙蓉貌,身似纤柳枝,明眸皓齿,因有凌乱,还我见犹怜。
此时的兰麝小丫鬟,望着自家小姐的脸,渐慢了脚步,痴儿似的,脸上也浮起了点,带憨气的笑。
答案已不能更明显,雪娘满意的柳眉一挑,做作的扭个身,抛出带媚的眼色:“去备藤轿罢,明日一早,就在前头客栈等我。”
兰麝回过神,忆起这回奔波的正事,忙应了声是。
跑出几步,瞥见雪娘步出亭外,未撑伞,单薄的身影浴在蒙蒙的细雨中,露水打湿的娇嫩花朵一般,心中疼惜,哎呦一声,折步回头,抬手就为她头顶撑起一把。
这一举动,却引来雪娘回眸,嗔怪的晲了她一眼。
她怪道:“我要它作甚?”
兰麝愣了一下,哦是的,小姐就是要这种楚楚可怜的落魄感,她怎给忘了?
天公作美给了这场雨,哪有不借用的道理?
跺脚,自骂一句愚钝,再三叮嘱小姐注意安全,记得保护好自己,才终于是跑开了。
远处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少女在无人注目的竹林,漫步于细雨中,还在维持着优雅的做派,款款而走,微扬的脸上,昭示着,她似乎还很享受这种,扮演妖精的小活动。
及至林中已能看见两匹马奔驰的影子,按照这种节奏走下去,是要耽误大事的,才顾不得这些,提起裙摆,踩着粘着竹叶微微泥泞的土地,向前边小路飘然奔去。
垂在两耳侧的朱红发带,随风而起,在她的背后飘飘荡荡。
似两条炙热的血线,正慢慢割开这一场微凉的,带着朦胧湿意的薄雾。
远处奔来的两匹骏马,很遗憾,没有一匹,属于柳生。
一匹,是天纯山庄的少庄主封柏川的坐骑。
一匹,属于少年成名,父亲战死后,随母低调回乡养病的小侯爷——裴衍。
裴衍此行,是为母寻物,一块玉脂白的挂佩。
佩有两块,是父母的定情信物,多年前在此地遗失过一块,重回故地,母亲是每每摩挲手中仅剩的佩,都要惦念遗失的那个,很是惋惜。
偏丢的这个,像是长了腿,每次有些消息,急赴过去,于最后关头总会又与它擦身而过,仿若时机未到,任凭你如何的急,单不肯露一下面。
此程,也是这般,又一次空手而归了。
正当他与好友封柏川,要返回淮湘镇时,一个模样略显狼狈的书生,凑了过来。
书生自称柳生。
自言与淮湘镇姓汝一家的女儿有婚约,时运不佳,路途上碰到劫匪,被洗劫一空,身无分文,无力孤身前往淮湘镇,恳请他们能捎带上路,事后必会重谢。
原本也顺路,好友封柏川也没什么意见,就让他二人同骑,一块走了。
行至北镇郊外竹林时,隐隐听到有女孩子家的哭声。
隔着还很远,就见个似是裹在云雾里的姑娘,低垂着头,坐在林间泥地上。
两根长长的,鲜红的发带,自她水墨般的发间,信子似的吐露出来,垂在纤弱的脊背,和盈盈一握的腰间。
封柏川勒了勒缰绳,让马儿慢下来,脸侧向裴衍的方向,眼睛还盯着远处啼哭的姑娘:“阿衍,瞧见了吗?这是月殿仙女下凡了?”
封柏川这人言辞向来浮夸,口中的月殿仙女不计其数,裴衍已经习惯,只轻“嗯”了声,表示他也看见了。
柳生坐在封柏川身后,打眼往前头一瞧,看不太真切,只觉似梦似幻,不太对劲,于是哆哆嗦嗦道:“是仙女还是妖女啊?”
坊间传闻,总是有些狐狸要成精,幻化成绝世美人,专等着在雨夜林中,劫掠单纯天真的书生,去去去……
柳生不敢想了,仿佛只肖一想,他的贞洁要似竹林薄雾,也被那妖精勾散了。
路遇劫匪,好不容易才重新上路,可别再出什么变故了。
他的未婚妻还在淮湘镇等他,他万不能半途着了妖精的道。
封柏川道:“好像受伤了?阿衍,去看看吧?”
柳生有些怕:“……算了吧?天气也不好,何必多惹麻烦呢?”
封柏川安慰他:“柳兄不用怕,就是妖精,也先吸我和阿衍的精气,我们身先士卒替你遭殃,你记着跑就成。”
说罢笑看裴衍。
于是两匹骏马载着三个人,自细雨中紧锣密鼓的向前行进。
月殿仙女的真容,也一步步,浮现在三人面前。
微雨浸湿的细碎发丝,粘惹着玉雪香腮,柔纱的广袖下探出几根细细的葱白玉指,捏着一方薄丝清透的手帕,正用这帕子掩面哭泣。
层层叠叠的裙摆翻起,压着一截瓷白的小腿,像是在什么地方刮蹭过,瓷白之上有抹令人无法忽视的殷红,夹杂着细碎的小伤口。
裴衍目光落在少女的伤处,看了一会儿,又移开,并未说话。
封柏川倒吸一口凉气:“姑娘你还好吗?去什么地方?介不介意叫我们捎带你一程?”
封柏川的话本是出于好心,只是平常大概风流惯了,话从他嘴里讲出来,总带着几分不正经的味道。
少女仍旧在哭,并不理会封柏川的话,她不是别人,正是雪娘。
方才紧张害怕的柳生,在看清雪娘的面容后,倒是怔然许久。
这一怔然过后,他似是想通了什么,通了窍,忽在封柏川身后坐直了,端正了身姿。
一手还努力的背到身后,讲话时带点晃头的动作,像个正经学堂里一丝不苟的教书先生。
侃侃而道:“姑娘,小生姓柳,乃西川人。更深露重,郊外匪徒肆虐,女儿家独自在此,实在太过危险,小生见姑娘似乎还伤了腿,行动不便,不如先搭乘我们的马匹,到附近镇上安全了,再慢慢寻回亲眷也不迟?”
封柏川狐疑的回头看了一眼柳生。
柳生正是正气凌然,自信体贴,同方才唯唯诺诺怕麻烦的窝囊样子,已相去甚远。
封柏川还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这才是个妖怪罢?
雪娘遮在手帕下的柔软嘴角轻轻一勾。
缓缓抬起脸,一双乌黑剔透的眼珠,盈盈的望向封柏川身后的柳姓书生。
神情带着一点委屈,勉为其难的,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雪腮透着蜜桃般的粉,水润润的眼睛又想看你,又羞于看你,含羞带怯。
柳生登时红了脸,直愣愣的望着雪娘,片刻也不舍将目光移走。
瞧她的眼睛,生的多美啊,天然而纯真,清澈的一望透底,哪有半点妖气?
她当是善心无边的仙女,绝非什么妖精。
封柏川也望得心底一跳,这个美人颦动起来,灵气灌顶,活泛泛的,不只姿容绝艳,皮囊下也有什么,勾人的厉害。
是个不简单的。
可恨啊,他的骏马上已经载了个如此碍事的酸书生,再也不能多载一位,如此神秘,如此令他心动神往的仙女妹妹了。
与美人同骑的机会,要白白让给阿衍那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封柏川在心中捶胸长叹,眼睁睁看着裴衍从身后骑马走出,马儿颠着欢快的小碎步,将它的主人,带到了仙女妹妹跟前。
裴衍这人,果真不懂得什么是怜香惜玉。
如此娇柔可人怜的小仙女,合该蹲在她的面前,一手托着她的柔荑,一手揽着她细柳一般的腰肢,将她先托扶起来,然后在她的惊呼中,把她拦在怀里,抱在身上,再轻柔的,如同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把她慢慢放置于马背上。
合该是这样的。
可裴衍呢,他好像连下马的意思都没有……
脊背挺直稳稳坐在马上,只向马下的少女伸出一只手,连话也不多讲一句。
霸王风月啊。
雪娘微微一怔,以她的姿容,走在哪里,都是被呵护的待遇,没怎么体验过眼下这种的。
不过眼下也不是她多思的时候。
她自发的动了起来,样子是不知牵扯到伤处呢,还是匆忙之下踩了裙摆,身子偏要刚从地上抬起几寸,就可怜见的一屁股再摔下去。
在地上进行着一番看着已经很努力了,实际上没有任何用处的挣扎。
封柏川急得不行:“阿衍你就不能……”
裴衍抬头看了眼天色。
原先浓白的雾渐渐散去,头顶飘来烟灰的几缕云丝,暴雨恐怕顷刻就来,不能再耽搁。
翻身下马,落在雪娘跟前,再次向她伸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心带着薄薄的茧。
雪娘垂头望着,缓缓伸出自己的手,心中百种思绪转过,想着是要表现羞涩,还是大大方方道一声谢。
裴衍似嫌弃她动作太慢,一把抓住了她。
雪娘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得就想抽回手,被裴衍紧紧握住,也只能强作镇定。
还捏着薄丝软帕,垫在手下,两人的手隔着帕子相握。
她借着裴衍的力道站起来,偷偷拿眼去瞧他。
见他生得俊秀非常,贵气十足,一看便知,定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公子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闲适从容的气度。
好极了,她单是喜欢模样隽秀的公子,与他同骑,不算吃亏。只是……
这位公子,好似与那些纨绔子弟又有些不同,他的眉宇间依稀有一种,特别的东西。
一种温和的皮囊下,裹覆的肃杀之气。
究竟为何会如此,雪娘已经没心思去细想了。
她只觉得有些意外的失望。
因她没有在这位神人之姿的公子脸上,看见任何的,她所习以为常的,对她的痴迷或是眷恋。
他难道,不喜爱她吗?
她深知自己貌美,并对自己的容貌有十足的自信,认为就是一根木头站在她的面前,也要如沐春雨般,从深处萌发出嫩芽,开出花来。
面对这样的她,他怎会毫不心动?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雪娘向前一步,故意踩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脚下一滑,向他身上扑倒。
可裴衍反应极快,雪娘还没摸到他衣袍的一角呢,裴衍就已经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托住了。
稳稳当当。
看似没怎么用力,却再也不给雪娘摔下去的任何可能。
竹林忽起微风,卷着一阵微凉的湿意,竹叶沙沙作响,翠绿纷然飘下。
赤红的发带荡过少女单薄的肩头。
拂过她雪白的耳垂,丰盈的侧脸。
温柔抵达对面宽阔的胸膛。
在裴衍荼白的衣料上,舒来,卷去。
羽毛一般。
仿佛这根不知廉耻的发带,已借着春风之意,代雪娘行过勾引之事了。
雪娘有些愕然,也有些吃惊,源于裴衍极快的,不留情的动作。
就听这位寡言少语的公子突然开口,声线温柔,讲出来的话却让她心头陡然一凉。
他说:“姑娘,再耽搁下去,伤处恐怕就会被雨水冲花了。”
雪娘低头去看,发现兰麝用胭脂水粉帮她调制出来的“伤口”,在绵绵细雨的长时间滋润下,已经开始掉色了。
哎呀,被发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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