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了,平原上白雾蒸腾,即将消散的白色雾霭散布在黄褐色的土地上。官道两边长满了半人高的青绿野草,远处影影绰绰地浮现着淡青色的山川和丘陵。

    在荒草蔓延的官道上上,一行人正在等候着。相州行营第七镇行军总管,遥领冀北都督兼三品谏议大夫的叶梓君将军坐在道边的石头上歇息,盛夏的凉风吹拂她额头的刘海,连夜赶路使得她神情疲惫。日头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泛着微微的汗水光亮。

    她抹了一把脸,望向远处的城池:“那就是祁峰县?杨鹏,东平兵马就在城里吗?”

    在叶梓君身后,站着四个高矮不一的男女,有傲气的年轻男子,有正当妙龄的清雅少女,有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也有邋遢颓废的浪荡子。他们同样穿着魏军的武官服,但谁都能看出,这几个人的气质做派,根本不像武官。

    那位青年微微躬身:“小姐,把守城门的,确实是北疆的东平兵马。孟聚就在里边。小姐,从传话到现在,足足有半个时辰了,再等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了,我们该动手了。”

    叶迦南侧头望着他:“动手?”

    “既然那姓孟的不肯出来了,那我们就不妨进去,把他给抓出来!”

    那青年刚说完,旁边的清雅女子“噗嗤”的一声笑出来了,笑声中隐含讥讽。

    “柳小姐,有甚好笑的?”

    柳空琴唇边带笑:“没事。北疆第一高手,杨先生说抓就能抓回来,这么大的本领,小女子还有什么好说的?在此恭贺杨先生马到成功,手到擒来吧!”

    杨鹏望着柳空琴,神情有些生气:“柳姑娘,这主意可是你出的,你说,只要我们报上叶小姐的名号,姓孟的准会乖乖出来。现在,我们站这都半个时辰了,可有个鬼出来?”

    “我相信,孟将军会出来的。”

    “柳姑娘,你说得倒是轻巧,那姓孟的一直不出来,我们就要等到天黑不成?”

    “哪怕等到明天都得等。在这里等,死不了人的。但倘若硬闯动手的话——”

    柳空琴清丽的脸上流露寒意:“即使能把孟聚带出来,我们也得死上一半的人。杨先生,家主要我们请孟将军回去,并没有让我们大打出手。好好谈就可以解决的事,何必要弄得血淋淋的?”

    杨鹏仰头“哈哈”了两声,脸上却是半点笑意都欠奉:“死上一半人——柳小姐,你是在吓唬我不成?”

    柳空琴淡淡说:“我从不吓人。”

    “笑话!那姓孟的名头是很大,但他部下连一个暝觉师都没有!你倒跟我说说,他拿什么让我们伤亡惨重?”

    柳空琴咬着樱唇不说话。按常理来说,杨鹏的话是对的。所有的战例都在证明他的话,在暝觉师面前,普通的战士和铠斗士是没有抵挡能力的。孟聚只是一名铠斗士而已——就算他是很强的铠斗士,但即使强如当年开国天武,照样败在了暝觉师沈天策手上。

    但柳空琴就是有这种感觉:倘若与孟聚生死相搏的话,最后的活下来的人,决计不会是自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并不是基于理智,只是出于作为生物的直觉反应而已——哪怕从没见过猫的老鼠,见到猫的第一反应都是逃跑而不是搏斗。

    叶迦南淡淡道:“左先生,你怎么看?”

    被叶迦南唤作左先生的是一位身材匀称的中年男子,他面白微须,发髻梳理得整整齐齐,气质儒雅。听到叶迦南的问话,他捋着短须,平和地说:“柳姑娘慎重把持,这自然是不会错的,但我们却也不必太畏缩了。

    毕竟,这里有四位暝觉师,哪怕这祁峰县就是龙潭虎穴,我们也大可闯上一闯了。虽说家主要我们劝孟将军回去,但家主的意思显然是——这个,在下斗胆揣测吧,这事倘若是言辞能解决的话,家主也不必派我们几位来了。”

    “那,左先生的意思,我们该强硬行事?”

    “依在下之见,最好还是先礼后兵吧。对方号称北疆万人敌,破阵如破纸,损折在他手上的高手数不胜数。能闯下偌大的名头,此人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我们不可轻敌。”

    “左先生言之有理,那我们就再等半个时辰吧。倘若他再不出来的话,我们的礼数也尽到了,你们就冲进去抓人吧。”

    “是,小姐。”三名暝觉师躬身答话吧。

    这时,第四名暝觉师,那个坐在地上始终没有说话的邋遢男子抬起了头。他从腰间的行囊里拿出一个酒瓶,仰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那股低劣陈酒的味道散发出来,众人不禁蹙眉。

    邋遢男子站起身,显出了高大的身架。他随手把酒壶一扔,披散的长头发胡乱绑了起来,露出了一张瘦削、肮脏、满是胡子茬的脸。他望着城门的方向,那眼神竟是出乎意料地明亮和锐利。

    “小姐,不用去了。”他声音低沉又沙哑:“他们自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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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方传来低沉的轰隆响声。在那连绵的野草的上方,黑色的斗铠连绵不绝地出现,在草丛的上方。黑色的佰刀在草丛中密集地竖起,犹如一片会移动的树林。

    号角低沉呜呜吹鸣中,数以百计的铠斗士们并肩前行,沉重的钢铁步履碾压着草地,“嗨、嗨、嗨”的低声呼喝遥遥传来,那些浑身黑甲的强悍战士踏草而来,一股凌厉的杀气冲天而起。

    走在前面那名魁梧的虎式铠斗士,他高高擎着一面黑色的战旗,鲜红的日头下,战旗迎着晨风猎猎招展,战旗上,白色的猛虎正在张牙舞爪地咆哮着。

    “空琴,看那边啊!”

    叶迦南抬着头,指着那面黑底白虎旗,她说:“这旗,是北疆东平陵卫的黑室战队,这是东陵卫的前导旗,白虎所在,千军披靡!”——叶迦南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为什么第一次见到这面旗,自己就能脱口说出它的来历,仿佛这些知识早就深深铭刻在自己脑海中。

    亲眼目睹一支行进中的斗铠军队,这是令人震撼的。众人都是见多识广的高阶暝觉师,但亲眼目睹这样的军旅之威,钢铁和力量的完美结合,这依然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着逼近的兵马,邋遢的男子在冷笑,不停地喝着酒;左先生矜持地摇着手中的扇子,微笑不语;杨鹏转过身来,他对柳空琴嚷道:“柳姑娘,你可是出的好主意!你通知孟聚出来,结果他们出来了整整一路兵马!按我说的,趁他们没防备,我们几个摸进去,早把孟聚给抓出来了。”

    柳空琴没有说话,心头却涌起了淡淡的失落感。她是了解孟聚的,知道他对叶迦南的爱恋,那种情感真挚而热烈,决计不是出于伪装。

    难道,对现在的孟聚来说,叶迦南这个名字,已经不再具有特别的意义了吗?短短一年间,那个重情重义、多愁善感的男子,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斗铠的大部队在一里外停下了脚步,展开了战斗队形戒备。大队中分出一小队的铠斗士朝这边奔过来。然后,在数十步外,这小队铠斗士也停下了脚步,只有一个铠斗士径直朝这边奔来。看到那穿着黑色铠甲的战士,柳空琴心情复杂。

    她已经认出来了,来人就是孟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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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的,孟聚就看到叶迦南了。

    这一瞬间,孟聚的第一感觉不是喜悦或者激动,而是羞愧。他很想把王虎暴打一顿——这家伙口口声声说敌人大军堵门,害得自己点齐了兵马出来,才发现对方来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这次的脸丢得够大了!

    他瞪了王虎一眼,后者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赶紧躲进了齐鹏身后,嘴里还在解释:“镇督,这可不怪我,那家伙气势汹汹地过来,口气那么大,说有什么都督又有什么总管的,我怎想得到他只有这么点人啊……”

    “闭嘴吧,回去收拾你——你们也是,我过去跟那边谈谈,不要过来碍事!”

    亲兵们嘻嘻哈哈地答应了,他们也看得清楚,那边只有几个没拿武器的男女。孟镇督武勇盖世,这几个男男女女怎么看都对他构不成威胁。

    孟聚解下斗铠的头盔,光着头走过去。

    叶迦南穿着一身红色的武官袍,在荒草黄土中亭亭玉立,犹如遍地荒草中长出的一朵鲜艳红花,清丽娇艳一如往昔。看到她,孟聚心头火热,他正激动着呢,一个高瘦的青年不知从哪冒出来,拦住了他:“大都督,留步了!”

    孟聚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什么事?”

    “我家家主找你有话说,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家主?”孟聚一愣:“叶公爷,他在哪?他也来了吗?”——他心头涌起了一阵失望:倘若叶剑心这顽固家伙也来了,那真是太煞风景了。

    “你不用问,跟我们走就知道了。”

    孟聚不怒反笑,他看了两眼这家伙:满脸的青春痘和唯我独尊的蠢相,大饼脸三角眼勾下巴鹰勾鼻,那脸丑得不用放技能都可以拉仇恨了——这厮倘若在脸上写上“来揍我吧”几个字,那真是太适合不过了。

    “小子,你很有胆,敢这样跟我说话?看叶小姐份上,我饶你一次,你可得好好珍惜了啊。”

    说罢,孟聚也不理会他,随手把他一拨,继续朝叶迦南走过去——那青年感觉自己面前的是一座巍峨的大山,那股巨力涌来根本无可抗拒,他踉踉跄跄跌了开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得满脸通红。

    他喝道:“孟将军,叶公爷可是给你写过信了!你屡召不至,可是有意藐视咱们叶家吗?”

    孟聚停下了脚步:叶剑心确实是托慕容南给自己带过一封信,但那时听闻叶迦南定亲的消息,自己心神激荡,神情恍惚,待清醒过来时候,那封信已被自己揉得稀烂了,无法辨认。

    说起来,这件事确实是自己不对,但是——孟聚冷笑一声:“既然叶梓君小姐在这里,那你算什么东西,也敢代表叶家说话?滚开,我要跟你主子说话,别挡道了!”

    那年青人一愣,他不知所措,回头冲叶迦南望去,后者心中暗叹,情知部下完全不是这种沙场悍将的对手,再纠缠下去也只能出丑而已。

    “杨先生,请大都督过来吧。”

    叶迦南穿着一身红色的武官袍,腰间系着剑,看到全身斗铠的孟聚走近,她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右手也按在了剑柄上。但她并没有退缩,反而是迎着孟聚跨前一步,扬声道:“来人可是北疆大都督孟聚?”

    孟聚不觉莞尔:当年面对申屠绝,叶迦南吓得腿脚哆嗦都不肯稍露怯色,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丧失记忆了,自己老上司的性子还是这么倔强啊。

    在叶迦南的身后,孟聚看到了柳空琴。这个清雅女子身穿一身黑色的魏军军袍,神情淡雅,一如往昔。他点头,对柳空琴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柳空琴微微颌首,以微笑回礼。

    穿上斗铠,孟聚比叶迦南要高出一个头来。他屈膝蹲下,与叶迦南四目平视,他温柔地说:“是,我就是孟聚。叶小姐,你还记得我吗?”

    这个以凶悍桀骜闻名的北疆武将对自己态度如此温和,这很让叶迦南意外。她顿时轻松下来了。上次在洛京家中相遇太过短促,她没能把孟聚看得清楚。现在,她终于有机会把他细细打量了。

    这是一个英俊的年青男子,边关的风沙岁月磨砺了他的英气和沧桑。在他眉目间,萦绕着淡淡的忧郁。当他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悲伤而深邃的目光令叶迦南迷醉。看到这目光,她就知道了,面前的年青男人,他定然拥有过超越众生的辉煌,也遭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与悲伤。当往事如烟云般散去,在他眼中只留下了风轻云淡。

    “大都督,您好。我当然记得您,上次在洛京时候,您到访敝家,那时小女子多有失礼,请您莫要见怪。”

    “叶小姐客气了。那次是我行事孟浪了。公爷身体可安康?”

    “家父很好,大都督有心了。”

    注视着叶迦南,孟聚轻声说:“后来,我听说叶小姐还曾去洛京东陵卫那边找我?”

    提起了这件事,叶迦南粉脸微红。但她并没有羞涩,反而很爽朗地笑道:“那时我很调皮任性,行事多是随意而为的。去找您,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小女孩的胡思乱想罢了。呃,一个很荒唐的念头而已,我以为……呃,算了,还是不说了,会让您笑话的。”

    孟聚举起了一只手,微笑着说:“我保证不笑话。”

    但叶迦南不肯说,她咯咯地娇笑着,象一只快活的百灵鸟:“大都督,那只是我的傻念头,对您这样的人来说,真的是个笑话来着,你会觉得无聊的。呵呵,这么久了,没想到您还记得这件小事啊。”

    叶迦南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按理来说,孟聚这样出名凶悍的武将在自己面前,自己该感到很紧张、全身绷紧如临大敌才对。但事实上,自己并没有害怕,反而觉得很放松,就像跟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聊天一般安心。铠斗士魁梧的钢铁身躯就好像一面抵御风雨的墙壁,让她感到安全和倚靠。

    叶迦南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爽朗,那美丽的笑容让孟聚心神俱醉,恍惚中,他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自己重又回到了曾经渡过的美好时代。

    镇督,这不是一件小事,你的一颦一笑,对我来说都是天大的事啊。

    看着叶迦南语笑嫣然,气质神态与往昔一般无异,孟聚实在很难相信,眼前的女孩内在已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了。

    虽然明知不妥,孟聚还是忍不住了:“叶小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你曾跟我说过的话,还有我们的……那些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

    叶迦南愣了下,她望着孟聚,神情迷惘。过了一阵,她歉意地笑笑:“大都督,说真的,上次在家中第一次见面时候,我就觉得您很熟悉,那种感觉……好像我们不但认识,还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一般。但我就是记不起来了。我们以前见过吗?在哪里?”

    孟聚心下一凉,他正待继续追问下去,旁边有人干咳一声:“孟大都督,梓君小姐,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孟聚愤怒地转头望去,打断他跟叶迦南说话的是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见到孟聚瞪他,他笑笑,把手中的折扇一收,语气却是毫不退让:“抱歉,孟将军,临来之前,家主有重托,事情比较急,我们还是先出发,路上再谈如何?”

    “出发?去哪里?”

    那文士笑吟吟的:“自然是去见家主了。”

    “叶公爷也来了吗?他在哪?”

    “等到了地头,大都督自然就知道了。大都督,朝廷对您十分倚重,热情款待,将军却是不告而辞,这可不是做客之道啊!”

    孟聚上下打量了那文士一番,冷冷吐出几个字:“关你屁事!”

    笑容僵在那文士脸上,叶迦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柳空琴无动于衷地转过头来,但唇边的一丝涟漪也暴露了她的笑意。

    那文士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正待再说什么,孟聚却已不看他了:“叶小姐,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们的家奴可以随便插口?叶家,真是有规矩啊!”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脸色大变。叶迦南连忙解释:“大都督此言差矣。诸位先生虽然在我们叶家,但他们是我们家的客卿,叶家上下对他们都视若上宾,十分尊重。”

    “吃人供养,受人驱使,无论名字怎么好听,家奴就是家奴,顶多是高级点的奴才罢了。”

    暝觉师们大怒:“闭嘴!粗莽军汉,有几斤蛮力就出言不逊,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小子口气忒大啊!老子想秤秤你的分量,看看你这万人敌是否真是名符其实!”

    “这丘八忒也无礼!小姐,我们还跟他废话什么?拿下算了!”

    柳空琴诧异地望着孟聚,“家奴”二字,可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这般粗鲁无礼,这般咄咄逼人,这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儒雅而理智的书生军官孟聚啊!

    恰在这时,孟聚转过头来,他对柳空琴笑笑,笑容中蕴含歉意。柳空琴也看到了孟聚的眼神——并无半分怒意,目光清明而冷静。

    她立即明白过来:孟聚是存心的,他是存心挑衅,就是想跟叶家闹翻好动手——但为什么呢?

    柳空琴心下喟叹,知道这场争斗已是无法避免。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眼波流转地注视着场面的进展。

    柳空琴能想到的,叶迦南还看不出来,她还在苦心劝解:“大都督勿要动怒,我们此番前来并无恶意。北贼未平,大敌仍在,您怎能在这时离开呢?大都督,朝廷对您十分倚重,只要您能回头去相州,家父愿意担保,朝廷绝不会追究这次的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如何?”

    “叶小姐,公爷的好意,末将心领了。但边境不安,北疆有胡人入寇,我必须立即赶回料理。烦请小姐转告公爷,待处理了那边,末将会尽快回来为朝廷助战的。”

    叶迦南微蹙眉头,眼前的这位年青英俊的北疆大都督令她有种莫名的好感,她是非常不愿意伤害他的。她注视着孟聚,柔声说:“大都督,您真的不能随我回相州吗?就当是我对您的请求,可以吗?”

    凝视着面前女孩的如花容颜,孟聚心绪万千。

    这是叶梓君的请求。

    这终究不是叶迦南的请求。

    倘若真的是你从沉睡中醒来,对我说出这句话——不要说留下来打边军这种区区小事了,就是哪怕赴汤蹈火我也不会拒绝你啊!

    孟聚深吸一口气,沉声说:“叶小姐,恕孟某难以从命。”

    叶迦南再三劝说,孟聚却是只管摇头。这时,那脾气暴躁的杨鹏终于忍不住了,他嚷道:“叶小姐,您苦心相劝,但此人顽冥不化,您不必再为他浪费口舌了!”

    “正该如此!空琴,你陪小姐离开吧,这边留给我们几个料理便是。”

    部下们群情激奋,叶迦南心中暗叹。她缓缓说:“既然您固执己见,大都督,那迦南也别无办法,只好说声得罪了——诸位,动手有些分寸,勿要伤着了大都督。”

    她看着孟聚,眸中眼波流转,心中乱如丝麻。最后,她轻叹一声,转身飘然离去,心头却是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感。

    孟聚伫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眼中蕴含着深深的悲哀,心潮澎湃。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家里更在乎!你不是世家大族出身,起码得是镇守一方的方面大员吧,否则……你就真的一点机会没有了!”

    迦南,现在,我已是大魏朝的北疆一品大都督,朝廷的贵族,手握重兵,举足轻重。当初我们的约定,我历经千辛万苦,沙场拼死,终于做到了承诺。

    迦南,你的期盼,我终于达到了,但你,却没能遵守你的承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念及至此,孟聚胸中激愤,他脱口喊道:“叶小姐!”

    听闻呼声,叶迦南很快地转过身来,喜形于色:“大都督,您改变主意了吗?只要您愿意……”

    孟聚打断她:“叶小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叶迦南愕然:“啊?大都督,你要求我什么事?”

    “我不叫大都督,我叫孟聚!请您看着我,请您看着我的眼,请您记得我的名字,记得我的人,请您——不要再忘了我!”

    在这一刻,天地消失了。落寞又憔悴的英俊将军伫立于荒草黄沙间,他对美丽的少女深深凝望,目光炽热,身形落寞又孤独。

    叶迦南听不明白孟聚的话,但被这种热烈的情绪感染着,她能感受得到他的悲哀,他的痛苦,他的爱恋和思念,她深深震撼,此时此刻,她只想到了一句话:“情深似海。”

    他在思念着爱人吗?那女子是谁?

    有这样深爱着自己的男人,她真幸福啊!

    但他为何这样看着我?

    难道……

    一瞬间,年青的叶家少主心如鹿跳,绯红上脸。她不敢往下想,她很想掩脸跑开,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跑。

    她认真地点头:“孟聚,我答应你,我会记得你,绝不会忘了你——”想了一下,她加上一句话:“——只要我还活着。”

    听到这句话,巨大的悲恸闪电般击中了孟聚,他浑身颤抖着,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不愿让那夺眶而出的泪水被她看到了,只能侧过脸去,用力朝叶迦南挥着手,示意她快点离开。

    叶迦南低着头,慢慢地走远了去。她对身边的柳空琴说:“空琴,这个大都督孟聚……很怪。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他总是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柳空琴淡淡说:“他是个傻子。”

    叶迦南“嗯”了一声,但眉头依然是蹙着的——就在方才下令动手一瞬间,她的心脏突然毫无预兆地痛了一下,痛得那么真切,那么难受。她忍不住回头望去,日光下,那员黑豹铠斗士依然屹立于荒草黄沙之间,那道炙热的目光始终在跟随着自己。

    叶迦南心乱如麻:“希望,他们不要伤了他才好。”

    ~~~~~~~~~~~~~~~~~~~~~~

    荒草,黄土,几个男人都在目送着叶迦南和柳空琴的背影,直到两个女子走出百步开外,那一身酒气的颓废男才转过身来,他冲孟聚把大拇指一翘:“大都督虽然嘴巴很臭,但光明磊落,是条汉子!”

    孟聚淡淡一笑。他明白他的意思:自己没有趁叶迦南在场的时候动手让对方碍手碍脚,这种做法很光明磊落。

    “阁下怎么称呼?”

    “某家姓韩,族中排行老九,大都督叫我韩九就行。大都督,丑话说前头了,这趟我们听上命差遣,没法讲究江湖好汉的单打独斗,我们可是要占你便宜倚多为胜了。你若觉得不服,不如就此弃手随我们回去算了,大家也不伤和气,如何?”

    “韩先生是个爽快人。不过——”孟聚笑道:“你们只有这么几个人,我这边可是有几百兄弟呢!到时到底谁倚多为胜,那还真说不好啊!”

    韩九昂头一笑,笑声中充满了豪迈:“哈哈,大都督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看来终究还是要动手见个真章啊!上命所在,某家得罪了。”

    “不必客气,大家各尽本领,生死有命!”

    话音未落,孟聚已经飞身而起,鬼魅般贴近了韩九,手刀插向他的咽喉——这是沙场拼杀磨练成的厮杀技,干脆利索,一击致命,孟聚能看到韩九眼中的惊恐。

    但这一击未能奏效,孟聚的手都已经摸到了韩九的喉咙了,脑中突然袭来一阵刺痛。他眼前一黑,噗通一声,整个身子都重重地摔在地上了。

    韩九惊魂未定,手摸着喉咙连连倒退,直到此刻,他仍是不敢置信——自己跟孟聚相隔近二十步,他是怎么一瞬间就扑近自己身前的?

    那速度,形如鬼魅!

    杨鹏走过来,恨恨地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孟聚,他骂道:“这厮口气忒大,本事却是稀松。一个心灵冲击都抵受不住,亏他还好意思号称啥第一猛将……”

    “小心!”

    “当心,他还没……”

    两声惊呼声中,伏在地上的孟聚突然动了。他反手一握,闪电般把杨鹏的脚踝握在手中。后者惊呼一声,想要后退,但好不容易抓住他了,孟聚哪能让他跑了?

    他手腕发力一捏,“格拉”一声脆响,杨鹏的脚踝关节已被捏碎——纵然是瞑觉师也无法抵御这样的剧痛,杨鹏尖声惨叫一声,已是当场昏厥了过去。

    陡然之间,惊变突发,两个暝觉师还没反应过来,孟聚已抓住杨鹏的脚,把他整个人提起像掷石头般砸向左先生。左先生正要酝酿一个心灵冲击波,但杨鹏已经砸来了,他不得不中断了技能,闪身避过,没等他重新发招,孟聚已风一般俯身冲近了!

    看到杨鹏的前车之覆,左先生吓得魂飞魄散:穿着斗铠的孟聚简直就是人间凶器,被他靠近,自己非死即伤。

    他高声嚷道:“老九救我!”

    比起那倒霉的杨鹏,韩九的江湖经验更老道,交手经验更为丰富。危急间,他也来不及使那些复杂的大技能,只能使出一个最简单的“扰敌”——果然,孟聚前冲的身形滞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继续猛冲而前。

    但就是这一瞬间的耽误,已使得左先生缓过气来了。他急忙对孟聚使出一个致幻术——孟聚眼前一黑,前后左右都出现了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左先生,每个人都跟真人一般无异。

    放在一般铠斗士来说,这种情形足以让他惊慌失措了,但对熟知瞑觉师套路的孟聚来说,他压根就不当一回事,不就是一个幻觉嘛!

    孟聚气沉丹田,猛然发力一吼:“给我——破!”

    这声怒吼,蕴含了沙场拼杀历练出的罡烈杀气,犹如晴天霹雳横扫荒野。措手不及之下,两位暝觉师感觉像被人用铁锤猛敲了一记脸面,头晕目眩。

    在孟聚眼前,那些幻影纷纷破灭,只剩下左先生的真身站在原地,摇摇欲坠,口鼻出血——那饱含着杀意的霹雳吼震得他心神激荡,再也无法维持幻术了。

    眼见孟聚冰冷的目光扫来,左先生浑身颤栗。他急呼道:“我拖住他,老九你快出大招——扰敌,震慑!”

    扰敌和震慑都是简单的低阶冥觉技能,可以瞬间出招。眼见孟聚身躯摇晃了一下,左先生心头一喜。但他还来不及高兴,转眼间,孟聚已恢复了正常,重又猛扑过来。

    左先生急忙不停后退,连续急放扰敌,心中叫苦不迭:“扰敌术、震慑术放在别的铠斗士身上,怎么也能让他们昏厥上一刻半会。但孟聚这家伙,扰敌术对他根本无效,震慑也只能制止他一瞬间,转眼间他就能若无其事继续战斗——强大的铠斗士,强大的冥觉抵抗能力,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毫无破绽的怪胎!”

    这时候,左先生已知道,孟聚对那些低阶的冥觉术是近乎免疫的。要想制止他,自己必须放心灵风暴或者心灵冲击波这种中阶瞑术才行。但问题是,中阶暝术施放都是需要时间酝酿的,现在自己被孟聚追得死紧,得不断地施放扰敌来迟缓他,哪有功夫来准备这种大招?

    这时候,左先生才明白过来,叶剑心为什么要派出四名高阶瞑觉师来对付孟聚了:孟聚太强,只有四人联手配合,才能稳操胜券地制服他。但自己没领会公爷的深意,太过轻敌大意了,先把柳空琴给遣走了,杨鹏那头猪又犯了低级错误被废掉了,只剩自己和韩九二人,被逼到了崩溃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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