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少女,孟聚的第一反应是:易老鬼那贪花爱色的老毛病莫非又犯了,接头时还带个相好的过来?

    但马上,孟聚醒悟过来:这少女秀眉如剑,美丽中透着一股颐指气使的贵气。她打量自己的眼神,象有一把剑在戳着自己似的。看气质就知道了,这女子的出身非富即贵,易先生爱勾搭的都是些怀春小寡妇,这种层次的豪门少女,可不是他能搭上的。

    少女也在打量着孟聚:眼前的男子穿着一身褐衣魏军军装,除了腰间一把黑鞘的长剑外,他不戴任何饰物,衣裳用黑牛皮在腰间束得紧紧的,身形笔挺,腰挺肩平,整个人透着一股干净利索的劲头。

    他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鹰脸,脸庞被日头晒得黝黑,瘦骨嶙峋,唇边有着淡淡的胡须——这是一张饱经磨砺、军人的脸,一张很有内涵的脸。他的眉目间蕴含着深深的忧郁,仿佛铭刻着一道思念。当他注视着人的时候,对方能感觉得到他目光的深度。

    在见到孟聚之前,少女一直以为,所谓美男子,说的就是那些擅长吟诗赏月、白脸红唇、比女子还要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呢。但这位来自遥远北方边关的大魏国武将,却为她展现了男儿的另一种美感。尽管他并不符合目前江都流行的主流审美观,但即使以最挑剔的女性眼光来看,他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易先生干笑两声:“孟校尉,我来给你介绍,这位姑娘是我的同僚……”

    孟聚扬扬剑眉,笑道:“同僚?”

    “嗯嗯,你就不要问了,总之,这位姑娘是可信任的人,咱们说话不必避她的。”

    少女温婉一笑,插口来说:“易主事,孟将军是自己人,我们应当坦诚相见,奴家的身份说了也无妨——奴家姓沈名惜竹,官居北府河南厅参事,与易主事是同僚。”

    她提起长衫,对孟聚行了个女子的屈膝礼,甜甜笑道:“孟将军的威名,奴家是早有耳闻了。将军少年英雄,于北疆横空出世,纵横北疆和中原,身经百战从无败绩。

    金城之战中,将军犹如神兵天降,孤身夺城,黑刀之下,万军降服——此等传奇战绩,可谓前绝古人后愧来者。对将军,奴家早就心驰神往,只可惜敌我相隔,无法见面。

    直到数日前,奴家才知道,将军竟是我大唐北府的鹰侯校尉!孟将军身居伪朝一品高位,却依然心怀忠义,恪守华夏正统,甘冒巨险潜身敌营,实在令奴家钦佩有加!

    因为对将军实在太仰慕了,听说将军回到了洛京,奴家厚颜请易主事引荐,不请自来了,就是为见将军一面,还请将军原谅奴家的冒昧。今日终于有幸得见我大唐的光荣,天下第一猛将,奴家深感荣幸,足以告慰平生矣。”

    先前,孟聚在北疆也有着“万人敌”的赫赫威名,但那毕竟是边塞,离中原太过遥远了,中原的官兵和百姓也不大买账。经过金城一役后,他才真正奠定了自己的无敌威名。

    现在,这位漂亮的沈参事口口声声说很仰慕自己,一口江南姑苏口音说起话来又爹又绵,每句赞赏都扰到了孟聚的痒处,尤其她提起了孟聚最得意的战绩金城之战,还称孟聚为“天下第一猛将”——孟聚象热天里喝了一杯冰冷饮,全身舒爽,每根汗毛都舒服得左右摇摆。

    “沈参事过奖了,末将愧不敢当。参事大人潜入北国,亲身涉险,巾帼气概不让须眉,末将也很佩服的。”

    沈惜竹笑而不语。她望向易先生,后者会意,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孟校尉,北府有个重要任务要交托你。”

    孟聚眉头紧锁,愁眉苦脸——按照以往的经验,易先生这话接下来的准是一堆麻烦事。现在自己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哪还有心情帮北府料理杂事?

    倘若今天只有易先生,孟聚还可以跟他讨价还价,顺势再把他勒索一番。但今天,旁边还站着一个河南厅参事在后面押阵——这小姑娘用亮汪汪的眼睛望着自己,两个小酒窝甜得快要淌出蜜来。在她充满仰慕之情的美眸注视下,孟聚委实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勇猛无畏一心报国的英雄可真不好当啊!

    孟聚硬着头皮说:“一切为了复兴大业!既然是朝廷有差遣,末将自然义不容辞。易先生,请说任务吧。”

    易先生与那沈参事对视一眼,他奸笑得象抓到了小鸡的黄鼠狼:“呵呵,对你来说,这任务很简单的——北府希望你立即率军起义,拿下洛京。”

    听到这话,孟聚吓了一跳。他盯着易先生足足看了五秒钟,跳起来骂道:“姓易的,就算你想赖掉欠我的债,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你不必做得这么绝,非把我往死里整吧?”——大难当前,英雄形象却也暂时顾不上了,还是自己小命要紧些。

    易先生老脸一红,那位沈参事却是来插话了:“孟将军,您想岔了。奴家保证,这件事并无危险,也无害处。”

    “沈大人,末将失礼了。但您该知道,洛京是伪朝的皇都,兵马守备森严。末将只有区区三千兵马,要在鲜卑人统治的中心区起义,这不是等于让末将去送死吗!”

    沈参事嫣然一笑:“孟将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在庙算一项,却是有点弱了。北府得到了确切消息,在洛京一带,慕容家的兵备十分空虚,洛京金吾卫的主力兵马全去相州了,在洛京,慕容家只剩下守卫皇城的几百宫廷侍卫和京兆尹衙门的捕快民壮而已。

    孟将军,您掌控三千精锐战兵,四百多名铠斗士,只要您首倡发难,出其不意之下,拿下洛京绝无问题。一旦夺下洛京,就等于断了慕容军的补给和后勤基地,他们也就离死不远了。”

    沈惜竹说洛京没有多少兵力留驻了,这句话,孟聚倒也相信。接连数场大败,慕容家的兵力资源也是濒临枯竭了。尤其是孟聚亲身经历的那场金城大战,倘若不是自己出手救了一把,轩文科那蠢货险些要把慕容家的最后一点家底给败光了。现在,为了填补战线缺口,慕容家已经是把能拉得出的部队都在往相州调,孟聚这两天在洛京看到的,不要说平时满街乱窜的金吾卫兵没了踪影,就连青壮年都少了,可见慕容家抓壮丁抓得多厉害。

    “沈大人,突然袭击的话,或许打下洛京并不难,但要守住洛京,这才是难事。洛京四战之地,慕容家的相州大营离洛京不过十来天路途,末将一旦举事,他们势必全力反扑。

    在我们南边,还有伪朝的江淮大都督朴立英,他是铁杆的鲜卑贵族,对伪朝死心塌地。对慕容家和拓跋家的内讧,他可能未必会插手,但末将若是举事的话,他是绝无可能坐视不管的。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末将再能打,被数十万鲜卑兵马围攻,绝对难以支撑!”

    沈惜竹轻轻点头,她细声慢语地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鞑虏兵马还有一些力量,将军现在有所顾虑,那也是正常的。但须教将军得知,朝廷对中原的讨伐即将打响,鞑虏朝已是日落黄昏,那些至今还为鞑子卖命的兵将早已心生异志,即使他们看起来还是声势浩大,其实不过回光返照的乌合之众。

    奴家可以给将军保证,只要将军在洛京首倡义旗,朝廷的支援大军立即就渡过长江,北地的各路义军也会起义声援将军,面对遍地烽火,鞑虏军队将首尾不能两顾,无法全力对付将军。只要将军您能在洛京坚持一个月,朝廷的援军必至。

    陛下已公告天下,朝廷诸路军将,先下洛京者封王。这时候,将军恰好手握一支劲旅雄踞洛京,这不正是天赐将军良机吗?

    以将军万人敌之武勇,麾下数千狼虎精锐,倚靠洛京坚城,坚守一个月,其实并不为难。您可要知道,这个时候,在江都,不知有多少朝廷将领羡慕将军,盼着跟您换个位置呢!将军,如此良机,倘若错过了,那多可惜啊。须知天赐弗受,必受其咎啊!”

    停顿了一下,看得出孟聚正在犹豫,那沈参事笑得更甜了:“将军孤身潜伏北国,虽受伪朝功名厚禄,但对朝廷的忠诚始终不曾动摇,将军的忠义之心,奴家亦十分敬佩。

    将军无敌威名天下传扬,区区鹰扬校尉一职,对将军来说,确实有点委屈了。萧大人对将军十分赏识,无奈朝廷有体制,无功不得高位,萧大人亦是无可奈何。

    今观天下之势,西蜀已归我朝版图,朝廷席卷之势已成。以明君伐无道,以万人齐心伐四分五裂,以人心所向伐众叛亲离,战事未开,胜负已决于庙堂。奴家斗胆断言,只要北伐战事一开,必是王师摧灰拉朽、势如破竹之局——将军,天下一统在即,英雄豪杰能建功立业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富贵险中求,将军如果还不肯冒险,那将来新朝之上,如何有将军的立足之地?”

    少女的声音清脆又悦耳,一席话中,既有入情入理的分析和说理,又有功名利禄的诱惑,还藏着隐隐的威胁——尽管那一丝味道很淡,但孟聚还是听出来她的意思了:“将来新朝建立,你一个寸功未立的北人,如何保住现在的地位?”

    孟聚锁眉沉思:是啊,确实是这样。慕容家兵马虽多,但北兵压境,他们从前线能抽出多少兵力来对付自己?顶多三五个斗铠旅罢了。自己全力发挥,要顶住应该不难。

    以自己统带的三千精兵、四百斗铠为核心战力,靠着白无沙留下的大批钱财来募集兵马,组建新军。对外,自己有着来自南唐的强力外援;对内,自己则控制着皇家联合工场和工部的制造厂,凭着自己的超强武力,坚守一个月等待南唐的援军,这应该也是办得到的?

    驱逐鞑虏光复中原的第一首功,封王裂土——想到那美好前景,孟聚不禁呼吸急促,砰然心跳。

    “沈大人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朝廷兵马,真的能一月之内赶到洛京来增援我吗?”

    “这个是毫无疑问的,这是北府给将军的承诺,将军对朝廷可得有信心!”

    “倘若这个真能办到的话……”

    孟聚正待答应,但却见易先生站在沈主事身后,朝他急打眼色,神情有些焦急。

    看到易先生的暗示,孟聚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陡然清醒起来。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急速改口道:“……但事关众人身家性命,末将还得与部属们仔细商议,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孟聚方才的犹豫,沈参事早就看在心里,知道他已是快被说服了。她双眸发亮,樱唇含笑——没想到,这个北疆武将磨蹭了半天,最后却突然来了个转折,美女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瞪大眼睛望着孟聚:煮熟的鸭子都能从锅里飞出去了?

    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孟聚都觉得难受,恨不得帮她把嘴角的笑意抹去了。

    沈参事还在笑着,只是那笑容已不怎么自然了:“事关重大,将军要慎重考虑也是应该的。但将军需得记住,我等北府鹰侯,为国舍身乃职责分内事。倘若有人只顾惜身保命,罔顾朝廷恩义,此等三心二意、贪生怕死之徒,北府是决不能容忍的。”

    孟聚闷哼一声,心想这算什么?利诱不成,竟敢来威逼自己,这小娘皮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冷着面不说话,目光有些阴冷——倘若不是易先生在场,就算这小娘皮是北府的高官又怎样?自己把她挖个坑一埋,谁知道是自己干的?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死个人多正常。

    眼见气氛尴尬,易先生干咳一声,出来打圆场道:“这个,沈参事是秉承上命,孟校尉确实也有自己的难处,大家要彼此体谅,都是为了复兴大业嘛。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战友,暂时谈不妥不要紧,来日再谈就是了,总有解决办法的。”

    听易先生说话,沈参事脸上又浮起了那甜美的笑容:“易主事说得很对,是奴家急躁了。将军,人生百年,机遇往往只有短短一瞬。何去何从,还请您仔细思量,奴家还有事,暂先告退了。易主事不妨留下,和孟将军好好叙旧吧。”

    说罢,沈参事对孟聚盈盈屈膝道别,孟聚沉默地向她躬身回礼。在转过身的一瞬间,她的脸马上就蒙上一层冷冷的、霜一样的东西,那张笑脸向冷面的转变得几乎是瞬间,让孟聚看得很不舒服。

    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孟聚望向易先生,鼻子喷出一声冷哼:“年纪轻轻就当了河南厅参事?这该是五品官吧?”

    易先生淡淡说:“从五品官,与你的鹰扬校尉是平阶。不过你只是武职的虚衔,人家可是掌控洛京所有鹰侯和情报的实权文官,就连我在这边也得听她命令——没法比。”

    “嘿嘿,厉害!这小娘皮,年纪轻轻的,到底是什么来头?”

    “沈浩然的女儿,世家大族子弟,自然不同你我凡俗。”

    “沈家?天策沈家?”

    易先生点头,孟聚想起了那个志大才疏的前北疆情报站主管韩启峰,他也是沈家的门人。

    “沈家,又是沈家。”孟聚冷笑:“劝我在洛京起事——真的把我当傻瓜了吗?这帮人真当世上只有自己长着脑子,其他人都是狗?!”

    沈参事走了,没有她在耳边劝说,孟聚也冷静下来了:自己在慕容家后方大捣其乱,万一搞得慕容家真的崩溃了,那到时,在实力雄厚的皇族拓跋雄与自己这个威望值不足五的边疆土鳖之间,那些走投无路的金吾卫兵会选择谁?

    拿膝盖想都知道了,肯定不会是自己。吸纳了金吾卫的降兵之后,拓跋雄将变得更加强大。只怕南唐的援兵未至,自己就得独力应付北疆边军的围攻,最后只会落得个拼光家底、落荒而逃的下场。

    自己拼命干掉了慕容家,落个反叛盟友的坏名声,一点好处没有,反倒是平白帮了拓跋雄的大忙——假若不是易先生提点,自己险些就糊里糊涂答应下这件事来,到时麻烦就大了。

    孟聚很奇怪,自己历经沙场磨砺,意志坚定如钢。上次拓跋雄的幕僚文先生来访,雄辩滔滔,舌灿莲花,自己也没被他动摇过。但在这个沈参事面前,自己突然就变蠢了,完全被这黄毛丫头牵着鼻子,她如何说,自己就如何想,完全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这也太恐怖了吧?

    看到孟聚神情不安,易先生安慰他道:“孟聚,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你是属于北疆厅管辖的鹰侯,沈参事只是河南厅的主管,并非你的直属上司,你不必担心她。你名声在外,实力雄厚,萧大人对你也很看重,甚至连陛下都听说过你——”

    易先生自嘲地笑笑:“沈家又怎样?还真以为现在还是沈天策的年代啊?这年头啊,有兵有地盘就是大爷,孟聚你能打又有兵,就算沈家的人也拿你没办法的。”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算了,不提这个。易先生,有个事我觉得很奇怪:朝廷为什么让我这支偏师在洛京先发动?按正常来说,该是朝廷军队先渡过长江,然后我们才配合起义,策应朝廷主力,这才是正常的吧?现在却是要朝廷的主力不远千里跑来策应我这路偏师,这也太反常了吧?”

    “这其中,自然是有奥妙的。不过这事,咱们只能在洛京说,回了江都,我可是坚决不认的。”

    按照易先生的说法,这事牵涉到南唐仁兴皇帝与臣子们的矛盾。在征讨西蜀之役接近成功的时候,那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又把目光投向了长江以北的中原大地。

    这次,皇帝的野心遭到了大臣们的一致反对。南唐朝臣们虽然平时政争不断,但在对待皇帝的新战争计划上,他们达成了高度的一致立场。户部尚书刘烨说征西战役花费太大,现在国库没钱了;枢密院知院欧阳文说征西各路兵马伤疲甚多,没有半年休养无力再战;兵部尚书方岩则说库存的斗铠已经消耗一光,没有半年时间无法补充完毕。

    面对众臣反对,仁兴帝依然坚持己见。他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趁着北魏内乱,南唐大军一旦过江,不但那些怀念华夏故国的遗民会箪食壶浆地迎接北上的大军,那些对鲜卑政权的混乱已经失去信心的北魏军队也很有可能出现兵不血刃、降者如云的崩溃场景。倘若错过这个时机,待拓跋家和慕容家的战争分出了分晓,胜利者自然会接收北魏的全部武力和地盘,出现了新的朝廷,那时候再劳师远征就事倍功半了。

    “圣上认为,朝廷必须在近期尽快北伐。现在朝廷上正僵持着,廷议纷争不断,有时甚至圣上都亲自下场争辩,可见争论激烈了。”

    “圣上要讨伐伪朝,大臣们反对,这自然是大事,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唉哟,孟聚你真是笨死了!为什么北府要你在洛京起事?这就是原因了!萧大人可是皇上的心腹亲信,这个时候,他要为圣上分忧啊!你在洛京先动手,战事一起,圣上就有理由开战了,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呃,我不能再说了,反正,你自己慢慢琢磨去吧!”

    易先生话说一半就急匆匆地走人了,孟聚回想着他的话,越想越觉得心有余悸。

    华族的政治之道,千载之下永远不变:内部问题,外部解决。北府指派孟聚在洛京起事,并不是因为这是最好的时机,纯粹是因为内部政争需要罢了。只要孟聚先动起手来,南唐的皇帝就能以此为借口出兵——增援被鞑虏包围的鹰侯义士,光复洛京故都,这是多光明正大的出兵理由?这就是大义名分!哪个大臣敢反对的,老百姓的臭鸡蛋都砸死他了!

    那时候,皇帝高兴了,孟聚怕就要哭了——皇帝是打着增援孟聚的旗号开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一定要把孟聚救回来,他只是需要个开战的借口罢了,只要战事一开,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孟聚的存在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南唐征讨北魏,这是灭国之战,规模必定不小,出动军队规模肯定达到数十万之多。这等规模的大军,行军作战步骤肯定有周密的规划,急进不得。

    孟聚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南唐皇帝心中的分量——大概就跟当初小军官刘真在叶迦南镇督心里的分量差不多吧。叶迦南不会在乎刘真的死活,同样,仁兴皇帝也不怎么可能为区区一个自己而加快北伐大军的进军节奏。

    无数的历史经验告诉孟聚,在两大势力对峙时充当急先锋第一个挑起战火的角色,往往也是第一个倒霉的。自己在洛京造反,激怒了全体鲜卑人,他们肯定会倾尽全力地围剿自己的——不管这场规模空前的北伐战争最后胜负如何,自己肯定是看不到结果了。

    想到这里,孟聚对沈参事恨得牙痒痒的: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笑得又甜又美,但心眼可是着实歹毒,她简直是存心把自己往死里带的。好在老易还算够朋友,不然自己真的要被她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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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数天的准备工作,在太昌九年的五月二十九日——按照慕容家的新历,现在该是天佑元年了,但民间其实多还是沿用太昌年历——驻扎在洛京城外的东平陵卫兵马拔营返程。

    比起初到洛京时三百人的小队伍,返程时的队伍庞大了何至十倍,不但多了李赤眉的兵马,还多了两百多辆的辎重车辆。不用说,这批辎重车自然是孟聚找卫铁心讨要来的。他说是手下的兵马多了,所需物资和补给也多起来了,车子不够了。卫铁心很爽快,没请示慕容毅就答应下来了,还找来了赶车的民夫——至于精明的慕容毅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来,孟聚也懒得管他了。

    在洛京的几天里,慕容毅一直托病躲在太子府里,孟聚一直没有见到他。他们的来往联系,都是由卫铁心转达的。但出发的这天,慕容毅还是亲自过来送行了。在刚见面的时候,两人的神色都有点不自然。

    “大都督此番重返相州,必能再建殊功,孤在洛京翘首以盼啊。”

    “末将定然努力,不负殿下厚望。殿下只管安坐洛京,静候捷报便是。”

    在外人看来,监国太子对大都督的倚重和亲热跟往日没什么两样,两人并肩而立,谈笑风生,不时爆发出欢快或者爽朗的笑声,气氛很是愉悦。

    在最后告别的时候,慕容毅握住了孟聚的手:“兄弟,多多保重。家中事勿忧,一切有孤。你这一去……希望我们还能有再见的那天。”

    “太子殿下不必忧心,待末将破了北贼,再回来与殿下把盏共醉。”

    “把盏共醉?是啊,在东平的时候,大家过得多快活啊,我们一起在喝酒,一起打北胡……兄弟,你救过我的命,那个大雪的黑天里,是你把我从几百个胡人铠斗士堆里抢出来的啊!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啊!”

    慕容毅凝视孟聚,他的眼眶渐渐发红,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着。然后,他笑了,但连那笑容都是凄苦的。

    “要小心叶公爷,他就在相州行营。要当心他,这人很危险!”

    “殿下?”

    慕容毅退后一步,他向孟聚用力地挥手:“大都督,一路顺风。假若有来生,我们再做一回兄弟吧。”

    挥着手,泪水从慕容毅眼中夺眶而出,流淌在脸上。看到这一幕,在场的东宫官员无不震骇:公开场合,太子殿下如此失仪,这事倘若传扬出去,怕是会挨陛下责罚了。

    望着慕容毅流着泪的脸,交往的往事一幕幕流过眼前,孟聚亦是同样心怀感触。

    对视片刻,孟聚深深地低头:“慕容兄,珍重。”

    他转身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抽了一鞭子,胯下战马长嘶一声,风一般地向前跃去。孟聚昂着头,让那迎面扑来的劲风扑打着自己的脸,感受着那呼啸而来的朔风力量。五月的夏日,官道两边已经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野草的芬芳气息随着劲风扑入鼻端。

    直到奔出了很远,孟聚才回头望去——在巍峨的洛京城门前,那个穿着黄袍的渺小身影依然伫立着,他依然还在固执地挥着手,努力地向这边望过来。

    驻马停步,突然袭来的悲伤使得孟聚身躯颤抖,他也遥遥举起了手,用力向着慕容毅挥舞着,泪眼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那荒淫、动乱、无耻的年代,兄弟,请不要深责自己的兄弟。我们都只是风尘中扬起的沙子,随风漂泊。风平后,我们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再见了,我曾经的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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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陵卫的兵马沿着官道一路北上,兵马疾驰,两天后,已经抵达了洛京外围的扶遂县。东陵卫兵马在城中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继续上路。

    刚出发不远,马公公就急匆匆地跑来找孟聚了:“大都督,我们好像走错路了吧?右边的道才是去相州的,我们走在左边的道上了,这是去遂西的,遂西之后再过去就是上党郡了。”

    孟聚的神情轻松:“公公稍安勿躁,这是有缘故的。太子殿下委托本镇帮他料理些事务,所以要绕道过遂西。公公放心吧,不会误事的,最多两天我们就会走回原来道上了。”

    听孟聚这么说,马贵也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咱家还以为走错路了呢,没想到是大都督奉太子钧令有差遣要办。太子殿下可是要办啥事啊?大都督能否给咱家透露一些?”

    孟聚望着马贵,神情似笑非笑:“太子殿下嘱托本镇的事——公公您确定真的想听?”

    看孟聚这副蔫坏的表情,马贵立即察觉不妙,他把头摇得飞快:“不想,不想。咱家多嘴了,大都督莫怪,莫怪!咱家这就回去,大都督您就当咱家没来过好了。”

    陵卫兵马向着西北方向又走了两天,已经过遂西县了,孟聚却是依然没有回头转向的迹象。这时,马贵公公终于坐不住了,他再次跑来找孟聚:“大都督,咱家知道不该多事的,不过您能否透露下,您办这趟差事,可是准备要去哪啊?咱们离相州,可是越来越远了,路上耽误得太久了,误了军机就不好了。”

    “不远了,再过两天就到了。到那边办完了事,我们立即调转回头,绝对误不了事!”

    孟大都督口中的两天,那就跟沙漠中的绿洲一般,那是永远可望不可即的幻影。三天之后,东陵卫兵马进了上党郡,孟聚却依然没有回头的意思,这时候,马贵就是再糊涂也知道事情不对了。他跑来找孟聚大吵一顿,要求他立即调头重返相州行营,否则将被朝廷视为叛逃,“必遭大军剿灭”!

    马贵发难的时候,孟聚一言不发,脸沉如水——说实话,他还是很佩服马公公胆气的。这可是在孟聚的中军,左近军士全是孟聚亲信,惹恼了孟聚,被乱刀砍死也不是什么怪事。虽然平常奴颜婢膝,但在关键时候,这阉人忠于职责,很让孟聚敬佩。

    待马贵骂累喘气的时候,孟聚才吩咐左右:“马公公累了,你们把他送回住处歇息吧。”

    “大都督,你辜负吾皇圣恩,若不悬崖勒马,立即回头,朝廷大军一至,必将……”

    孟聚站起身,打断了马贵:“公公的肝胆和忠义,我是很佩服的。但今日之事,非言辞能动。天下的离合聚散,无非缘分。我军南下助战,是因缘而来;我今日北上,也是因缘已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缘尽人散,本是世事常态,公公又何必这么看不开呢?

    此番南下,孟某自诩对朝廷还是略有薄功的,即使今日分手,公公何必口出恶言呢?大家都留几分情面,留待将来再见之日吧——来人,送公公回去歇息。”

    几个亲兵入营帐来,将马贵捂了嘴拖了出去,后者圆睁两眼,怒目以示,让孟聚好不郁闷:慕容家的想法也真太奇葩了,自己帮他们打垮了整整一路边军,夺回了金城,救回他们的整路兵马,作为回报,慕容破就只封了自己一个北疆大都督的空头衔——战绩和回报相差悬殊,现在,他们居然还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们!

    “有些人呐,还真不能跟他们走得太近了啊!”

    孟聚摇头晃脑地叹道,他把头转向左边的人:“胡管领,这事,你怎么看?”

    胡庸平视前方,表情木然,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一幕视而不见。听到孟聚问话,他躬身答道:“大帅,末将受太子殿下钧令,跟随大帅听候差遣。现在,末将并没有接到太子殿下的新命令,所以,大帅有何差遣,末将都会从命的。”

    “倘若我要你随我一同回北疆东平呢?”

    “倘若大帅有命的话,末将不敢不从。”

    孟聚微微颌首。胡庸的表态,证实了他的心中的揣测:慕容毅确实猜出了自己用意了。否则的话,知道自己要北归,作为慕容毅亲信的胡庸绝不可能这么平静。只是,慕容毅既然知道自己要走,他为什么不阻拦自己,反而还派部下来协助孟聚返程呢。

    想到离别时候慕容毅那泪流满面的脸,孟聚隐隐猜到了缘由,他叹惜一声。

    人心呐,真是世界上最复杂最不可揣摩的东西了。

    “胡管领明晰事理,本镇很是欣慰。既然这样,劳烦阁下跟我们走一趟吧,本镇不会让阁下和贵部白辛苦的。”

    “不敢,这是末将职分而已。”

    孟聚一个个望过在座的部将,微笑道:“弟兄们,我们这就——回家吧!”

    其实,早在扶遂县走上岔道那天,有聪明的部下已经猜出一点端倪了,但直至此刻,孟聚亲口宣布了,大家才能确定,真的可以回家了。

    当下,军官们面露喜色,纷纷跑出营帐回自己兵马去。不久,军营各处都响起了士兵们响亮的欢呼声。这趟南下征战,东平陵卫兵马离乡日久,众人早在思念家乡的亲人了。倘若不是孟聚威望高,军功犒赏又丰厚,士兵们早就抗议了。

    晚上歇营的时候,有部下跑来向孟聚禀告,说是监军太监马贵失踪了。孟聚倒也不在意:“让他去吧。他碍不了咱们的事了。”

    孟聚算得很清楚,从上党郡直奔相州,就算快马疾驰也需要四五天。即使马贵能一路狂奔回相州报信,皇帝慕容破要调集大批兵马过来拦截自己,那起码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时自己早出慕容家的边界了,慕容破就是再吹胡子瞪眼也拿自己没办法了。

    太昌九年六月十日,孟聚兵马抵达上党郡的祁峰县。这里已经接近慕容家与北疆军交战的前沿了,考虑到连日赶路兵马疲惫,前面很快就要进入北疆军的占领区了,在敌占区行军需要充足的体力,孟聚于是下令兵马在此歇息一天,养精蓄锐之后再出发。

    祁峰县是个很小的县城,城里不过几千户人家。进城后,孟聚的亲兵很不客气地把上门劳军的县令给赶跑了,把县衙抢过来当了孟聚的临时住处。

    既然上司如此,部属们自然是有样学样,军官们纷纷领着部下去城里的大户人家处找地方“借脚歇息”——还好,军官们都知道孟镇督军纪严明,奸淫掳掠的事是不敢干的,不过敲诈屋主一顿好酒好菜招待还是免不了的。孟聚对此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反正这不是自己的地盘,这笔账都会记在慕容家的朝廷身上,自己倒也不必太客气。

    在县衙里美美地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才刚蒙蒙亮,孟聚的门就被拍得砰砰响了。孟聚睡眼朦胧地爬起身,亲兵去开了门,却见第一旅旅帅王虎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嘴里嚷得天响:“镇督,镇督!大事不好了,咱们可是被慕容家堵住了!他们追上我们了!”

    “慕容家来拦截了?真是快啊!”

    慕容家的兵马抵达得比预想中要快了很多,但孟聚并不在意——他们来得这么快,肯定来不及调集多少兵马。就算有一两旅斗铠,以东平陵卫现在的实力,击溃他们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

    只是孟聚觉得,这一仗打来毫无意义,就算赢了对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平白损折兵力还跟慕容家彻底翻脸,所以,这一仗,孟聚还是想极力避免的。

    “我说虎子啊,身为一旅统帅,你得镇定!这么慌慌张张的,放在弟兄们眼里成啥样了?说吧,慕容家到底来了多少兵马,领兵的是哪位将军?”

    “启禀镇督,他们有多少兵马,现在还没查清。不过他们的斗铠可是已经堵在县城门口了!他们给我们发话了,说要镇督您立即出去见他们,不然就要不客气了!”

    听闻此言,孟聚胸口顿时一股怒气上涌,自南下以来,自己战无不胜,屡破强敌,就连皇帝慕容破和太子慕容毅对自己都要礼敬有加。这个不知什么来路的敌将居然如此嚣张?

    “呵呵,真是有趣。虎子,对面是慕容家的哪位将军?我倒想看看,谁的口气这么大啊,敢这么跟我说话?”

    王虎知道了,镇督显然已经动了怒气。他高兴地嚷道:“就是,来传话的那小子口气忒大,板着张脸,鼻子都翘到天上去。那神气,象咱们是他家养的奴才似的。倘若不是没得镇督您允许不好动手,我当场就把他给宰了……”

    “虎子,你越来越像个婆娘了!我在问你话,你在给我东拉西扯什么?对面带头的,是谁?”

    王虎涨红了脸,他说:“镇督,那传话的小子说,他们的将军是行营第七镇的行军总管,具体啥官职咱也记不清,好像是都督兼御史大夫的,姓叶,叫叶子军——镇督,这姓叶的敢对咱们这么无礼,咱们可不能放过他。等下开打,末将定要当先锋,镇督您可得答应我啊!”

    “虎子,你先给老子闭嘴——叶子军,这名字好熟啊,我在哪听过了?”

    下一个瞬间,孟聚整个人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大惊失色:“不对,是叶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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