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毕,顾珩的目光已经移开,沉默着目视前方。
她放下陶笛,没去打破这份沉默,也和他一起沉默着目视前方,周遭只剩萧瑟的风声和江河拍船的浪声。画舫缓慢穿梭在两岸重山之中,一只只白鹭盘旋着直冲碧蓝长空。
“你不是喜欢弹琵琶吗?”
顾珩转过头来瞧她,眸光清冽,“怎么陶笛也吹得也不赖。”
她闻言愕然,目露诧异地望向他,怔仲地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弹琵琶,他作势去低头整理琵琶袖,含糊不清地强硬道:“是朕先问你的。”
他用了‘朕’这个字,似是强硬极了。
可是瞧上去,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其实她陶笛吹得仅能称得上一般,他觉得不赖,大抵是没有听过真正的国手,那曲里技巧和意境都已入臻境。
她低头转着陶笛玩,长长唔了一声,才抬头看向他,“您不知道民间有句俗话叫‘男不拉二胡,女不弹琵琶’吗?妾的祖父和父亲皆为清流文官,他们认为琵琶这玩意儿是青楼女子谋生的手段,所以不许我弹。妾那会儿年纪小哪能乖乖听从管教,就让婢女出府偷偷买琵琶和琴谱。”说起往事,她的目光轻柔起来,唇角不自觉有了笑意,“那会儿一脑子热忱,每天躲在雅集斋里,用其他书裹着琴谱自己研究弹着玩,还真叫我学成了,有一回我婢女过生辰,我还给她弹了一段《麻姑献寿》,小丫头胆子小,胆战心惊地听我弹……”
他的嘴角也不自觉有了笑意,轻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叫我爹发现了。”她苦着脸眉毛也皱了起来,还是第一次露出如此鲜活的表情,摇头哀怨道:“我爹发了好大的火,用剪刀把琴弦剪了不够,还把我身边的婢女统统训斥了一遍,扬言以后谁再敢给我买琵琶,就让小厮打断她们的手。后来是我哥偷偷给我重新买了琵琶,大半夜送到我的院子里。我也学聪明了,趁我爹出府才敢弹琵琶……”那时岁月无忧无虑,唯一担心的就是藏在床底的琵琶被父亲发现,虽然身边的婢女不懂她为何弹琵琶,也不懂她究竟弹了什么。那些都无关紧要,她自己喜欢就好。
“你等等。”顾珩忽然站起,转身往船舱走去。
她都能猜到顾珩要去做什么。
她应该拒绝并且留住他的脚步,可话都嘴边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不一会儿,正如她所想,顾珩拿着琵琶出来。她没想到的是,他另一只手里竟然还拿着把二胡,竟是要同她一起破了那句‘男不拉二胡,女不弹琵琶’的俗语。
堂堂一国之君拉二胡像什么话!还叫她亲眼看着亲耳听着,这不是在折煞她吗?她连忙起身劝了两句,他却混不在意,说什么何安和叶沧海不在,船上的人又不知道他是谁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他强硬地将琵琶塞进她的怀里,拿着二胡重新坐回圆杌上,右手持弓弦低头那么拉了一声,那声音活像寒鸦粗噶的叫声,他的眉头率先皱了起来。
她看看他又低头去看怀里的琵琶,沉吟了片刻,才坐回圆杌上,“妾已经很久没有弹过琵琶,只怕弹出来的曲子会难听至极,污了您的圣听。”
“无妨。”
顾珩晃了晃手里的二胡,“横竖你等下也不好过,咱们半斤八两。”
她心里暗笑,颔首道好,然后抱着琵琶坐回圆杌上,将陶笛放在一边,手指拨了拨琵琶弦发出几个零碎的调子,根据仅剩的记忆调整了弦轴,望着广阔无垠的江面深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她开始弹了,清楚地感觉到比以前生疏很多,但是流淌在骨子里对琵琶的喜爱能够让她冰凉的血液逐渐温热起来。
她睁开眼望向顾珩的方向,他正在不错眼地看着她,眼里的眸光如秦淮河水般浩渺,她心下一颤手上弹错个音,好在他不浸淫此道,根本听不出她的曲乱了……
画舫氤氲前行,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她弹完最后一个调子。
她放下琵琶,赧然道:“妾如今弹得不伦不类,叫您耳朵受累了。”
他有瞬间的怔凝,随后豪不吝啬地夸奖,“好听。”
他低头调整怀里的二胡,左手按着二胡的弦,右手拿着二胡的琴弓,忽然抬头望向她的眼睛,“等下你会夸我吗?”
她无奈道:“您这双手是处理军国大事的手,怎么能用来拉二胡呢,妾今日能再弹琵琶已经很开怀了,您不必如此。”
他置若未闻,盯着她执着问道:“等下我弹完,你会夸我吗?”
见劝不动,她只能点头道好。
听到想听的顾珩这才放心,然后真的拉起二胡来了,那二胡声怎么说呢!
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不愧是一国之君能拉出来的曲子,活像一头拉磨的驴累极时发出的叫声,毕竟是一双握刀剑的手,拉二胡委实委屈了。不过他拉得非常欢快,一点都不觉得难听,眉眼都跟着徜徉起来。
她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似恨又非恨,似怜又非怜……目光下移停在他的手上,这双手哪怕在拉二胡,却能感受到铁骨铮铮的杀伐决断,就像他时常练宋徽宗的瘦金体,虽然形体写得尚不如意,但其中风骨已然可见一斑。
胡乱地一气拉完,他挑眉问她,“好听吗?”
她笑了出来,鼻尖像是被堵住似的发酸,发自肺腑地说好听,他也跟着笑了。
其实他弹得什么鬼东西他心里门儿清,和好听这两个字完全没关系,可是她这么说他竟然也愿意去信,心里居然还甜滋滋的,可能因为这话是她说的吧!
他起身将二胡和琵琶送回中舱,回来后将圆杌冲她那儿踢近,变成咫尺相依的距离,才重新坐下。他望着她,脸颊上浮起可疑的红,一改往日霸道独断的语气,轻声道:“……能让我抱抱吗?”
他这问得她回答不出来,他是握着她所有软肋的皇帝,乾清宫到浣衣局再到永宁宫,为女官为奴婢为妃嫔,册封临幸,桩桩件件他都做了,却在这里问能让他抱抱吗?她想不明白。
等不到她回答,顾珩脸上不耐烦起来。
他展臂直接将她搂进怀中,另一只手去找她的手握住,将整个手都攥在手心,像是要把她牢牢地扣在身边。
她没有挣扎。这样才对,他不需要询问她,她也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画舫慢慢行驶,他声音也缓缓传来:“我以前最期盼的事就是父皇能够夸我一句看我和娘一眼。可是我父皇眼里只有孝慈皇后和大哥,他不屑看我们一眼,也许不止我们,别的妃嫔儿子他也不屑于去看。我那时就在想,他既然不在意我娘又为何要纳她,既然纳了又为何不好好对待?任凭别人三言两语就定了我娘的罪,下旨赐死,我当时真的恨透了他……”
她鼻尖是他经久晕染的龙涎香,耳侧是他说话时胸口的震动。
他说这些时声音在发颤,她想抬头看他的表情,却被他用下巴抵着不让动。
她沉吟着,缓缓道:“您当时上战场,也有想让太祖爷看到你这个儿子的心思吧,其实恨的根本是因为您对他有孺慕之情,更期待父子情深。”
他嗯了声,“是有这个想法,可是下场你也知道,我在他心里……不对,我从来没在他心里过,他有那么多儿子,或许连我行几叫什么都不知道,每回见着我都是‘肃王’‘肃王’地叫,如今这个肃王把他好孙子的江山抢了,也不知道他在天上看着是何感想,想不想化成厉鬼杀了我这个竖子。”
沅柔不信神佛但敬神佛,听不得这种话,低声道:“举头三尺有神灵,您慎言。”
江风拂干顾珩眼里涌出的泪意,他低头觑她,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丝,他轻轻地笑了一声道:“忌讳什么,横竖前世我是死在兄弟的手里,不过那是以前的事,这辈子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她没应他的话,而他则在想前世的事。
那时他日日被梦魇缠身,就算在白日里也时不时会发癔症,连道真都束手无策,后来不是因为临时突发癔症的话,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在来人的剑下,甚至在临死前都没有看清那人的面目,否则今生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活刮了他!
说起来活刮。
他曾经也想活刮沅柔来的,恨她害自己被梦魇缠身,身患癔症。
可是如今连她一根头发丝都舍不得伤害。
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只是抱着她,他也会觉得心里止不住地发甜,就像是被密封结实的罐子被砸出一道口,积年的水喷涌而出怎么拦都拦不住。
他忽然产生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注定会爱上沅柔,她是他命里始终跨不过去的魔。
前世之死有一半她的原因,让他重生就是为了再度遇见她,来续前世未完之事。
可是她呢,她爱他吗?不,他不该提爱这个字眼,只能用心动这个词。他更不该想这个问题,却又忍不住去想,她对他有过一丝心动吗?
有过吗?哪怕只有一丝他也足够开怀。
问不出口,也没资格去问,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她的答案。
听他说前世的事,沅柔忽然想到之前为救苏鄞谎称知道谁是凶手的事,当时他没答应,事后也从来没有问过那人是谁。她自他怀中退了出来,疑惑地望向他,“您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前世杀您的人究竟是谁?”
他抿着唇表情也跟着沉了下来,眉眼间的狠戾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不见,侧过头静静地注视着她,“我有另外一个问题想问你。”
她啊了一声,“什么?”
他眸光深沉带着幽光,斯条慢理地问道:“你册子上后来的那些事,发生时你已经……你是如何得知的?”
“因为那时……”
沅柔望向顾珩的眼睛,如江水般浩渺无际,“我住在你的眼睛里。”
住在他的眼睛?
他愣住,一时之间没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问她是什么意思,她侧过头目视前方抿着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你不说吗?”他有些发急,故意凑近将脸凑到她的面前,低声威胁道:“你不说的话,我即刻就吩咐船伙儿回头,这秦淮河咱们也别游了。”
沅柔在心里沉吟片刻,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事有必要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将前世的事尽数说了出来,自然也包括她不知晓最后杀他的人到底是谁这件事,至于为什么要说出来,她觉得自己身上唯有此件事可供他图谋,兴许他知道后会觉得她已毫无价值,继而桥归桥路归路,一切恢复原样。
说到这事,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沉默着,手紧握成拳,那模样看上去甚是狠戾,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几乎被骇得话都说不下去。
他垂着眼,脸上表情不大自在,两相沉默平复片刻,才抬头漠然地看向她,“所以在你眼里,朕的性命不如苏鄞重要,是吗?”
她一窒,继而莫名笑出声,“您以为呢?”
清晰入骨的钝痛重重地砸在顾珩心口上,既痛苦又沉闷,仿佛直接在他的心上砸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他从未经历过这种痛楚,那道致命的戟伤带来的疼痛不及这一成,琵琶袖里藏着的手紧握成拳,他忽然抽出手捂在她的双眼上。
“别用这种眼神。”
他的声音漂浮在风里,分不清是风声萧瑟还是他的声音萧瑟,“宋沅柔,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
那双眼,明亮出尘,冷然倔强,一如当年,未有半分更改。
漆黑瞳仁里,没有他一丝身影……
他平复许久才收回手,凝视着她的眼睛,沉着声音缓缓道:“今晚没有顾珩,也没有宋沅柔,我们只做普通百姓,相约共游拾花节。”他努力隐藏情绪,佯装漠然道:“朕出宫一趟不容易,不想因无关紧要的琐事坏了兴致。”
他应当把情绪遮盖得很好吧?尽管脑子里乱成一团,尽管绵延的痛萦绕在心头经久不绝。
她嗫嚅唇说不出话,只听船尾的船伙儿一声嘹亮高亢的呼唤,“客官坐好咯!咱们要驶进内河咯!”
两人不约而同向前方看去,前方已经到了河道口,舵把儿向右一转驶进偏河道,河道两岸是光秃秃的芦苇杆子,稍不注意就会甩到身上,两人离开夹板走进中舱,头顶上是船篷和芦苇相触发出的沙沙声。
通过半开的窗往外看,因为画舫的前行,密密麻麻的芦苇荡被开出一条路。
她闭了闭眼,神色平淡,不露任何情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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