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如约而至,尚食局的差事终于告一段落。
闲下来的孙青妙正兴致盎然地同沅柔商议,今晚除夕夜要怎么过。
外面的雪已经簌簌地落了三天,整个皇宫都披上一层洁白晶莹的皮,冷风吹在遮雪帘子上。
沅柔正立在书案旁收拾画,提议道:“支个羊肉锅驱寒如何?喊上王顺王德一同热闹下。”她手上动作顿了下来,轻声道:“也可以喊上于阜鑫,正好谢过他的救命之恩。”
孙青妙稍怔,抿着唇道:“请王德王顺就好……于阜鑫那人脾气怪的很,咱不招惹他。”
沅柔将最后一幅画收进卷筒里,随后抱着所有的卷筒放在一旁的山水纹卷缸中。
“我是想着他那晚替我诊治,要是你不愿意就算了。”
孙青妙几乎一瞬跳了起来,嗓门高了将近一个度,“我哪有不愿意!”
沅柔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转过身露出疑惑的表情望着她,刚想问她为何这么大反应。孙青妙似乎猜到她要问什么,直接抢在她前面开了口,“王德说这个人向来独来独往,我是觉得他不愿意凑这样的热闹,才不是我不愿意!”
沅柔没想太多,随口道:“邀他是该尽的礼数,他不来是他的事。”
“知道了知道了。”
孙青妙脸颊有些发热,走到圆案旁喝了两杯水,才缓下来,“我让王德邀他,至于他来不来,可跟我没关系!”
沅柔笑了一声,没有回话。
“你……”
孙青妙才说出一个字又停了下来。
宫中的奴婢要管好自己的舌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要在心里有个数。孙青妙在尚食局当差时秉持少说多做,不过在沅柔面前时她向来畅所欲言。可是这个问题刚问出一个字,她就问不下去了。
孙青妙想了想,换了个问法。
“宋大人……如今可好?方太师和齐大人入狱,没有牵连到宋府吧……”
其实她想问沅柔的是,她今年不回宋府过除夕吗。
沅柔脸上的表情怔住,弹指间恢复如常。
“没有,当今皇上并未因削藩之事责怪宋家,我父兄如今都好好的。”
“其实,所有人都没想到……”
孙青妙抓了抓头发,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沅柔的表情,“皇上居然会放过所有人,最近宫里闲话的风向都变了,都夸皇上海纳百川,有容人之量,是仁君。”
“是吗。”
沅柔表情和反应皆是淡淡。
孙青妙见状,反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端着茶盏走了过来,递了一杯到沅柔的面前,试探性地开口,“沅柔,你不回宋府瞧瞧吗……”
沅柔接过她手中的茶,“你忘了吗,有周尚仪的手谕才能出宫,我如今身在浣衣局,怎么出宫。”
孙青妙知道她在打马虎眼,不由追问了一句。
“那你呢,你想回去吗。”
沅柔沉默许久,半晌才道:“再等等吧。”
等什么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羊肉锅子支起来的时候,王德王顺两兄弟也来了,身后跟着身形挺拔的于阜鑫。
沅柔看过去的时候,他正立在两人的身后,身罩一件墨绿色的氅衣,眉清目秀,眼神温静,仿佛独立于世间,与前世沅柔见到的于阜鑫,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谁能想到。
此时名不见经传的御药房太监,以后会是权柄在手的司礼监秉笔呢。
只是沅柔不知道。
这一世,于阜鑫的命运会不会产生变化。
“他怎么来了!”
孙青妙小声嘀咕了一句,只有站在她旁边的沅柔能够听见。
于阜鑫确实就像是她说的那副怪脾气,进了屋什么话也不说,径直走到沅柔的身边,透着凉意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直接道:“伸手,我要把脉。”
沅柔发怔,没反应过来。
孙青妙瞪着于阜鑫,“沅柔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用不着你来把脉!”
于阜鑫言简意赅。
“伸手。”
“你这人耳朵有问题吗!”
孙青妙气得高声斥责出来,眼睛里像是沾染着铜锅里的热气。
沅柔见状,忙上前一步挡在两人面前,温声安抚了孙青妙后,伸出手腕递到于阜鑫面前,“劳烦了。”
于阜鑫把脉时很认真,手指沾染着他眸中的凉意,抵在沅柔的手腕间,眼里的光随着烛火忽明忽暗。
片刻后,他的手收回到袖笼之中,声音颇带几分肃然之感,“也只有他,能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沅柔犹豫了一瞬,“你说的是……道真大师?”
于阜鑫回道:“自然。”
沅柔收回自己的手,垂手握住自己的手腕,“是皇上仁慈。”
于阜鑫冷然地笑了一声。
“仁慈。”
这两个字带着说不出的深意。
他转身径直离开,根本没有要留下用完膳的意思。
直到他背影走远,孙青妙才反应过来,咬牙道:“这人脑子指定被撞坏了,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
王德王顺为了缓解尴尬,立马请沅柔孙青妙入席。
这顿羊肉锅子吃得还算和睦,两兄弟年纪小又活泼,逗得沅柔时不时露出笑容,一扫多日来的阴霾,她心中是高兴的,陪着孙青妙和两兄弟多喝了几杯。
弟弟王顺酒量浅,两杯酒下肚脸上就开始泛红,摇摇晃晃地端着酒杯敬向沅柔,“我要谢宋、宋姑姑,如、如果不是宋姑姑,指不定我和哥哥就像王胖子,被叶大人抓住,进诏狱受刑了。”
沅柔愣了一下,“王胖子?”
“姑姑难道不记得了?”
王德提醒她,“就是那日在奉天殿前的那个王胖子,据说他逃出宫被叶大人抓了回来,如今入诏狱了。”
沅柔有了印象,心下不免有几分惆怅。
如果苏鄞落到叶沧海的手中,是不是也会入诏狱。
孙青妙酒意也涌了上来,重重地把酒杯放了下来,“逃什么逃!我才不信苏鄞会逃跑!沅柔,你也不信对不对!”
显然,她根本没听清楚王德在说什么。
“对,他没逃。”
沅柔一直没跟她提过自己要苏鄞做的事,禁军给出的结论是苏鄞出逃。
孙青妙不相信苏鄞独自逃走。
王顺立即反驳道:“他就是逃了!”
“没逃!”
“就是逃了!”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
两个人驴唇不对马嘴地斗着嘴,惹得沅柔和王德放声发笑。
膳案上其乐融融。
用完膳,王德同弟弟王顺告辞。
沅柔将孙青妙提前准备好的糕点递给王德,跟着嘱咐好几句,让他小心雪天路滑,站在屋外目送着兄弟两远去。
沅柔转身走进屋,将已经醉得人事不省的孙青妙扶上床。
打来热水替她洗漱后,用被子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孙青妙呓语道:“喝!继续喝!”
沅柔失笑。
她转身去收拾膳案上的一派狼藉。
收拾完之后,沅柔坐在榻上,拿出这几日闲暇时打的络子,准备继续将它编完。
房内静悄悄的,更能够听清楚窗外传来宫女们的嬉笑聊天声。
“西五所那儿的梅花开得真好,咱们这北五所这光秃秃的,啥也没有。”
“就是就是,早知道当初就住西五所了。”
……
沅柔手中的动作停住。
她记得,西五所的梅花是皇宫里开得最好的,她曾经看到过,那满园的红梅肆意地傲然枝头,在冷风中争奇斗艳。
如今正值雪夜,莹白的雪配上艳红的梅,暗香浮动,让她的心中生出燃不尽的向往。
她想着,便放下手中的络子。
拿上木施上的大氅,轻手轻脚地离开,慢腾腾地向西五所走去。
……
此时,清晖台的除夕夜宴已经拉开序幕。
除夕是家宴,加之顾珩刚登基,内廷没有大摆排场。
皇亲贵胄一一落座后,顾珩的仪仗也至清晖台。
太监们敲响夜宴开启的锣鼓,宴上觥筹交错,一派和瑞之气。
舞姬蹁跹轻舞,顾珩的目光落在宁王顾沣身上,扼袖执斗彩瓷杯率先遥敬宁王,面露浅淡笑意,眼眸里的光晦涩不明,“十二弟,今夜第一杯酒朕先敬你,朕犹记当年之誓,如今天下大定四海升平,朕也要践当年之诺。”
此话一出,原本热闹的夜宴像是霎时静了下来。
众藩王神色各异,心里都在感叹,这除夕夜宴吃出几分鸿门宴之感。
宁王连忙起身立住,恭敬地端起酒杯拜向顾珩,眉目清澈,所有的情绪化成唇齿畔一抹温润的笑,“皇上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臣弟不明白。”
顾珩温声道:“当年山东一役,若非大宁十万兵马挥师南下,朕只怕早已命归黄泉,你于朕是救命之恩,朕如今还记得当年之诺。”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皇上乃真龙天子,过往种种磨难不过锤炼,十万兵马也是仰赖皇上运筹帷幄,才能决胜千里,臣弟何曾起过作用,况且臣弟早已不记得当年之诺,皇上也不必再提了。”
“你不记得,朕却记得。”
顾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笑道:“这事是朕答应你的,若靖难功成,朕与十二弟共治大晋天下。是以,这龙椅朕与你同座。”
顾珩边说着,边摩挲着身下龙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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