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真

    入了四更天,顾珩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没有入睡。

    今夜,暖阁外头守夜的是何安的徒弟刘畅,他在隔扇门外盘腿坐着,听到床上窸窣的声音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下一刻,顾珩遽然坐起。

    借着剩下的几盏烛火,他的身影投射在轻纱曼舞的帷帐上。

    刘畅惊得跪坐起来,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主子?”

    “什么时辰了。”

    低沉冷漠的声音自帷帐后传来。

    “回主子的话,已经四更天了。”

    顾珩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又重新躺下。

    刘畅悬着的心静静地落回肚子里,重新在隔扇门处盘腿坐下。

    结果刚坐下没一会儿,顾珩却翻身下榻,径自往次间里走去,边走边道:“朕睡不着,去把御书房没看完的折子拿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

    外头又开始飘飘洒洒的下雪,刘畅身上沾着星芒似的雪花,他顺道打发乾清宫的奴婢去守着地龙,随后才往御书房走去。

    顾珩披着一件氅衣坐在临窗的炕榻上,窗镛被他打开一道口子,细冷的风吹送雪星,进入这道细缝飘散在暖阁中,拂动了一室的闷燥。

    一粒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手背上,带着轻微的凉意,顷刻间融化成一滴雪水。

    他伸手欲将拂去手背上的雪水,却在即将落下的一瞬间定住。

    顾珩居然想到,他重生后第一次在奉天殿遇到宋沅柔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雪。

    她跪在飘散雪芒下,蓦然回首。

    那双明亮出尘的眼睛,隐匿在飞雪之后,与他遥遥相望。

    不知怎的,顾珩放弃擦拭的想法,任由雪水在皮肤上慢慢干涸,化为乌有。

    刘畅抱着折子走进来,瞧了眼露出一道缝的窗镛,“主子,可不能贪凉,外头下雪了。”

    顾珩没说话,刘畅也识相地没有再劝,将折子放在炕几上,随后前往各处点灯。

    不一会儿,乾清宫灯火通明。

    居室里只剩下偶尔会响起噼里啪啦的蜡烛燃烧声,刘畅立在次间外,脑袋开始昏昏沉沉地打盹,脑子里的思绪也散漫起来。他心里想,要是师傅在就好了,一定可以摸清楚为何皇上难以入眠,还起来看折子的原因。这么想着,刘畅又有点泄气,跟了师傅这么多年,连他的皮毛都没学到。

    想着想着,刘畅的脑袋越来越沉。

    时不时往下垂头,身子也开始东倒西歪,昏昏欲睡。

    未免惹怒皇上,他只能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逼迫自己清醒。

    人是清醒了,也听到乾清宫外传来熙攘声。

    顾珩也有所察觉,不免向窗外睨了一眼,“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奴婢这就去。”

    没过一会儿,刘畅去后折返。

    “主子,是尚食局的掌膳在乾清宫外吵闹,叫……孙青妙。”

    话音一落,顾珩正在翻折子的手停住,抬起头望向刘畅,随口道:“朕记得这个名字,她是宋沅柔的好友。”

    刘畅弓腰,“回主子的话,是她。”

    顾珩放下手中的折子,目光顷刻间漫不经心起来,“她在闹什么?”

    皇上这一问,立时让刘畅想起晚间师父何安那句韵味深长的话。

    “若是那宋氏有任何不妥,一定要告诉主子。”

    他当时还不明白为何师父要说这句话。

    一个被主子厌弃的奴婢,打了三十板子,不是该生死不论吗?为何有不妥还要告诉主子?

    而且孙青妙话里的意思是要请太医为宋氏治伤。

    不过师父的话,刘畅向来尊崇。

    “孙掌膳说宋氏性命垂危,望主子怜悯。奴婢瞧她急得涕泗滂沱不像假话,怕是再拖下去,只怕宋氏熬不过今晚。”

    性命垂危。

    三十板子就要了这个女人的性命?

    顾珩哂笑,她的身体要比她的硬骨头看上去脆弱很多。

    宋沅柔现在还不能死。

    诚如她所说,福建二十万水军他不得不顾忌,如果苏鄞一直待在福建省,对于他来说如同肉中刺骨中针,稍一动辄,疼痛埋于骨肉中,时日越久越要命。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有第三条性命,他前世在这场政治博弈中输得一败涂地,今生他只想赢。

    又或者说,他从来没想借着这三十板子,了结宋沅柔的性命。

    那三年。

    她让他夜夜饱受困顿。

    岂是这一顿板子可以算清的。

    顾珩坐直身子凝向刘畅,“先让太医去诊治。”顿了顿,他又道:“去鸡鸣寺,请道真和尚。”

    请道真和尚?

    刘畅愣住。

    “……现在?”

    “现在!”

    ……

    天光逐渐大亮,黑夜的暗沉被慢慢驱除。

    五所一间小小的庐舍里立着两名值宿的太医,一位姓钱,另外一位姓周,年近而立,此时皆面容严肃地关注着沅柔的状态,随后互相交流彼此的药方,研究哪里不足。

    孙青妙立在圆案旁用火炉煎着太医刚抓的药,眼底俨然一片乌青,时不时打个哈欠。

    于阜鑫和王德在太医来之后就已经离开。

    “药熬好了,我先凉凉。”

    孙青妙连忙端着药走到窗边,错开风向打开一道小缝隙,用汤勺舀滚着放凉。

    天寒地冻,冷风呼呼。

    没过一会儿,药就凉了一些下来。

    孙青妙连忙端着药走到窗前,用勺子舀起一勺药又吹了吹,再喂给沅柔。

    可是这药根本喂不进去,沅柔的嘴唇紧闭,喂进去的药顺着她的唇瓣全部流了出来,孙青妙急得几乎又要哭出来,红着眼眶回首看向太医们。

    “这药喂不进去,可怎么好。”

    钱太医眉头深蹙。

    “这样不行,药一定要喂进去,硬灌也得灌进去,再退不了热,便是华佗在世也难救了。”

    孙青妙无法,只能一手用蛮劲迫使的沅柔的嘴巴张开,另一只手舀药吹了几口然后灌进沅柔的嘴巴中,然后又快速地将嘴巴合上。

    只是刑伤在臀上,沅柔一直是趴在床上,也不知道这样的办法能灌进去多少药,孙青妙想的是能喝进去是一点,有总比没有好。

    刚喂完药,外头传来敲门声伴着说话声——

    “孙掌膳可在?”

    孙青妙一边放下药碗,一边推开门看了出去,“我在。”

    与茫茫苍雪映入眼帘的,是乾清宫的刘畅,还有一位……身着玄色袈裟的和尚,袈裟的袍裾被晨风扬起。

    饶是见过于阜鑫,孙青妙还是再度被眼前的和尚震慑到。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眼前的和尚。

    这是一名极其年轻的和尚,容貌俊美,一双深褐色瞳孔如被光淬炼过一般,带着柔和的芒,眼神却古井不波,神色淡然,嘴角抿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在看人时,那双眼仿佛穿过万丈红尘,视万物如一物。

    刘畅几步上前,在孙青妙身旁低语道:“这位是道真大师,主子请他来替宋氏诊治。掌膳放宽心,有他在,宋氏定会无恙。”

    这番话让孙青妙慌忙撤开目光,走至一旁转身让出进门的路,“大师请进。”

    道真和尚姚元思。

    这个人的名声孙青妙听说过。

    他是顾珩靖难的主要谋士,顾珩即位后,晋封他为僧录司左善世,被世人称其为“黑衣宰相”。

    她没想到的是,乾清宫那位居然会让道真和尚来替沅柔诊治。虽然她身为沅柔好友,说不出身为奴婢不配道真诊治这样的话,但此举确实有点大材小用的意思。

    那位……似乎很紧张沅柔的性命。

    孙青妙兀自疑惑的时候,刘畅和道真和尚已经走了进去,逼仄的庐舍顷刻间显得拥挤起来。

    道真和尚的目光瞥过两名太医,“脉案和药方在哪儿。”

    周太医被道真和尚直晃晃索要脉案和药方的态度气到,转头想要看清楚是谁这么颐指气使,结果看见来人居然是道真和尚,而且身后跟着乾清宫的刘畅,心里的气又立马平了下来,忙走到圆案旁将脉案和药方拿过来,递到道真的面前。

    “大师请过目。”

    道真和尚伸手接过,翻开仔细阅览之后,又问道:“瞳光如何。”

    “暗淡无神,瞳孔阔大,实非吉象。我等已黔驴技穷,道真大师,若是您愿意出手,定能救这宫女一命。”

    周太医如实回答。

    道真和尚微微颔首,放下手中的脉案和药方。

    “多谢两位太医,贫僧有数了。”

    “听您说这句话,奴婢这心里才松了口气。”

    刘畅见听到他说出的是这句话,就知道宋氏还有得救。

    孙青妙立即大喜过望,弓腰深深拜下,“奴婢替好友沅柔,谢过大师的救命之恩。”

    道真和尚微笑道:“这是我与这位施主的缘分。”

    随后他的目光移向刘畅,“贫僧看诊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是,奴婢知道。”

    刘畅知道这话里的意思,随即打发周、钱两位太医以及孙青妙离开,包括他自己也在房门外守着,不敢进去打扰道真和尚。

    孙青妙想亲眼看到沅柔脱离危险,并没有选择离开。

    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同刘畅一起在门外守着。

    两厢无聊间,刘畅与孙青妙搭起话来。

    “你对宋氏的情谊就这么深,为她去乾清宫面前闹,万一主子治你的罪该怎么办。”

    孙青妙笑了一声,“治罪就治罪吧吧,大不了一起死。”

    “你牛。”刘畅感叹了一句。

    “我不行,我怕死得很,谁也不能夺走我的命。”

    大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

    两人身上的大氅都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话。

    刘畅为人幽默,倒是解了几分孙青妙的担忧之情。

    不远处。

    张青山一路小跑了过来,大口大口地喘匀着嘴里的呼吸。

    “刘畅,里头情况如何,主子的圣驾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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