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鹿用力翻开那份病历。

    “哗”一声,那个不怀好意的恶魔,便毫无遮掩地出现在陈念沂面前。

    “陈念沂,你看清了——”

    她神色清冷,眸子里死水一潭,嗓音不高不低,却如冬日寒霜,冷彻心扉,“这才是真正的我。”

    “我有病,我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

    陈念沂双唇紧抿,攥紧拳头,漆黑的眸子里泛起某种刻骨的悲伤。

    不是因为这份病历。

    而是她那种对什么都不抱期望,破罐破摔的样子。

    “如果你现在要分手的话”

    许鹿咬了咬惨白的唇,浑身都在发抖,声音有些摇晃,但整个人看起来仍然极为冷静,“只要你开口,我立刻答应。”

    陈念沂深深凝试着许鹿,某种悲怆的东西,从他眼睛里溢出。

    “你别这样。”他伸手去抱她,许鹿躲开,手扬起的时候,病例边缘划过他的脸。

    柔软的纸页,在这一刻,成为锋利的刃,在他脸上划出一道很浅的红痕。

    许鹿呆住了。

    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几秒后,她试探性地伸手,去触摸被她划伤的地方。

    陈念沂浑然不觉脸上的痛,趁机抓住她的手,一把带入怀里。

    “别说傻话了。”他一下下抚摸着许鹿的黑发,小心翼翼地安抚道,“你知道,我不可能同意的,根本不可能的。”

    “是吗?”许鹿推开陈念沂,人又冷了下来,“可医生说了,这种心理问题,是没有期限的。”

    “那又如何?一年不行就两年,五年不行就十年,总会有办法的,就算终生无法治愈”

    陈念沂抬手,摩挲着她的鬓角,轻轻擦去她眼角噙的那滴泪,“我也会陪着你。”

    可我不想。

    许鹿望着陈念沂,心道。

    站在一个太过明亮的人身边,她总是会自卑的。

    静了几秒后,许鹿拂开陈念沂的手,望着他的目光,越发平静而冷淡了。

    “陈念沂,”许鹿深吸口气,“我们分手吧。”

    直到很久以后,许鹿才明白,她这日的所作所为,并非真的想要离开。她不过是在借着自卑之名,肆无忌惮地索取。

    因为不确定,而试图去寻求某种确定。

    陈念沂注视着眼前这个冷漠到决绝的人,唇角溢出一丝冷笑。然后,他将那份病历,从许鹿手里抽出来。

    他也不看里面的内容,将那叠对他而言,不过是废纸的东西,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又叠在一起,继续撕直至,成为碎片。

    然后,他手一抬,碎片被扔得漫天飞舞,盘旋着,七零八落撒了一地。

    狼藉得如同两人的内心。

    他重重地握住许鹿的肩膀,力量大到像是要嵌进她身体里去。

    “想都别想!”他眼眶通红,低沉的嗓音因为愠怒而有些微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话音落下。

    他猛地将人揉进怀里,被压制的怒意,从胸腔最深处滚出,“死也别想!”

    许鹿被他按在怀里,几近窒息。

    刹那之间,心里绷紧的那根弦,轰然断裂。

    她忽然笑了。

    那笑里,有如释重负,还有无奈又无力的歉意。

    她仰头,慢慢伸出手,碰了碰那张焦灼的脸。指尖点过他的颧骨,眼角,眉毛,最后落到他眉心处。

    “可是,我早就已经不是当年,你喜欢的那个人了。”

    千帆过境,有人光芒万丈,有人跌落尘崖。

    “小鹿,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陈念沂握住她游离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侧过脸,轻轻一吻,将她拥进怀里。

    “你听我说——”他紧紧扣着她的后脑勺,几乎将她颤抖的身体嵌入胸膛。

    “这一生还那么长,以后我们还会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浪,我不能保证所有的人世无常,最后都能化险为夷。

    “但我可以发誓,无论何时,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挡在你前面。”

    “相信我,好吗?”

    一滴冰凉的东西,砸在许鹿脖颈处。

    如同一阵风暴,穿过她的身体,穿透将她的五脏六腑,那颗心被猛烈摇晃,颤动着。

    风止。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碾碎,又被重建。

    人们总是会周而复始地,犯着同一种错。不管代价如何惨痛,不管当初如何痛哭流涕,幡然醒悟。

    仍然会在下一次,毫不犹豫朝同一堵南墙撞过去。

    好了伤疤忘了疼这种事,她干过太多次了。

    大概,只有撞南墙的次数多了,浑身的每一存筋骨都储存了深刻的记忆,她才能得已成长为另一个自己。

    许鹿泪如雨下,她将脸贴在那个胸膛上,缓缓抬手,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他的衣襟。

    如同抓住一根浮木。

    暖黄的光,映照在许鹿脸上。

    方才巨大的情绪波动,早已耗尽她的心力。此刻躺在床上,她几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一张本就白皙的脸,也因气血不足而越加苍白,嘴唇也有些干。陈念沂拿了杯水进来,扶着她的背,将水杯递到她唇边。

    灯光下,她睫毛颤动了下,脸上泪痕犹在。

    和刚才故作冷漠的样子截然不同,她抱着他的手大口喝水,眼睛紧闭的样子,像只乖巧的小猫。

    喂完水,陈念沂又去卫生间拿了条温热的湿毛巾进来,沿着她眼角的泪痕,一路往下,轻轻擦拭着。

    他一边擦着,一边又想到许鹿刚才那副冷硬的模样。

    那种故作姿态的虚张声势,那种因为害怕被人丢弃,所以先发制人的决绝,让他心里隐隐作痛。

    也许,不是不信任。

    而是,他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以至于她不敢袒露全部。

    说到底,许鹿还是远远低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

    心头被酸涩的感觉胀满时,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下。像是在躲毛巾似的,偏了偏头,口中哼哼两声。

    陈念沂又放轻了手头的动作。

    许是被厚毛衣弄得不舒服,擦完脸刚被放回床上,许鹿便扯了下衣领,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陈念沂看了眼她的衣服,开襟毛衣,粗毛线质地,很厚。

    想了想,他掀开被子,再度把人捞起来,伸手去解她胸前的那排扣子,试图替她换件柔软的睡衣。

    许鹿靠在他肩头,被一双滚烫的手捣鼓着。

    浓重的睡意里,其实还残存着些许的意识。大概知道是谁,便任由对方拾掇自己。

    她配合地抬起胳膊。

    唔,厚重的外套终于被脱掉了,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接着,棉布睡衣又被套上了,软软的,好舒服。

    但头发怎么弄到领子里了?又凉,又扎,她嗫嚅着说了句难受。

    陈念沂没听清,又凑近了些。

    终于明白。

    他宠溺地笑了下,将手伸进她脖子里,替她捞出厚重的黑发,放在她肩头。

    终于妥帖了。

    将人轻轻放回枕上,掖好肩头的被子,陈念沂沉沉舒了口气。

    他安静地坐在床沿,凝视着那张苍白,瘦削的小脸。那张脸明明洁白无瑕,却又好似染尽了风霜。

    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其实,许鹿身上的问题,早就有很多蛛丝马迹。

    吃药不吃饭;他送去新闻社的晚餐,她几乎从未碰过;还有在崇远那两日,她总以水土不服为由,不吃晚饭

    她一直在克制着对食物的欲望。

    即便这种笨办法,可能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是他大意了。

    孙嘉芋说,这种心理问题,平日里只要不受刺激,几乎不会发作。

    可一旦遇到刺激,巨大的精神压力袭来,身体便会采取相应的抵抗。

    先不受控制地暴饮暴食,去对抗精神上的焦虑和虚无。接着,身体被生冷不忌的混乱食物填满后,便开始报复性地剧烈翻搅。

    直到胃里空空,一切方能平息。

    如此以暴制暴。

    难怪她会这么瘦。

    忽然想到,那日他离开崇远后,她是不是也

    陈念沂揉了揉胀痛的眉骨,懊恼和自责已经不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大概是有些热了,许鹿将手伸出被子,掌心向上,摊开放在脑袋旁。

    陈念沂将她的手,轻轻带下来,搁在胸前,舒展开来。

    那根红色绳子挂在她过于纤细的手腕上,松了,似乎随时会掉下来。

    陈念沂将绳端拉紧,又用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然后,指尖慢慢往下,落到她的无名指上。

    缓缓摩挲着她的指节。

    像是在测量什么。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陈念沂拿出来看了眼,孙嘉芋和徐蔚森已经到了。他回复了条信息过去,便起身准备去开门。

    手指却被人攥住了。

    他低头一看,人还是睡着的,神色已舒展开来,像是在做什么美梦,梨涡微绽。

    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指,将她的手放回原处,又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然后,关了床头灯,出了卧室。

    徐蔚森是带着电脑过来的,陈念沂和他对视那一眼,便知道他已经查出了些蛛丝马迹。

    “许鹿呢?”孙嘉芋将一大袋熬好的中药,递给陈念沂,朝客厅望了下。这是许鹿冷静下来后,第一时间托孙嘉芋去帮她买的。

    “刚睡着。”陈念沂接过那药,拿出密封好的一小包,看了眼袋子上的字迹。

    是他此前让黎晏去查的那个方子。

    对常人而言,的确是调理肠胃的药。

    但对许鹿来说,却是平日里的心理安慰,以及身体失控后的一种补救。

    陈念沂将袋子剪开,倒进药罐里,见孙嘉芋跟了过来,便问:“她的问题,你一直不知道?”

    孙嘉芋摇头,叹气道:“这家伙,一直骗我说已经好了,没想到”

    陈念沂将药罐搁在灶台上,沉默了片刻,又问她:“几年前,你去巴黎看她,也这么严重吗?”

    “嗯。”

    孙嘉芋将空药袋收进垃圾桶。

    “那个时候她告诉我说过得很好,可我过去后才发现,她整个人都瘦得皮包骨头,那段时间她一天打三份工,吃饭都是随便应付,晚上在酒吧当服务员还被骚扰过”

    陈念沂手抖了下,药洒了几滴在灶台旁边。

    “当然,她也不是好欺负的,拿起酒瓶子就把人给砸了。不过,最后那份工作也丢了。”

    “我那个时候特别震惊,这哪里是我认识的那个大小姐,可后来想了想,小鹿一直不都这样嘛,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其实比我们都坚强多了。”

    “喂~”孙嘉芋看了眼旁边脸色沉沉的人,用胳膊肘杵他一下,“你后悔过吗?”

    陈念沂转头望着她,目露疑惑。

    “我的意思是,你本来让徐蔚森盯着她,可后来又因为嫉妒,见不得人许鹿和顾昀走得太近,索性就什么也不管了”

    这是刚来的路上,徐蔚森悄悄告诉她的。看来,她还是低估了陈念沂对许鹿的感情。

    “徐蔚森这个家伙!”果然嘴巴不牢靠。陈念沂将灶台的火关了,没答腔。

    这话,到底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将温好的药倒进碗里,也没看孙嘉芋,便端着药出了厨房。

    后悔过吗?

    当然。

    如果不是嫉妒心作祟,他怎么会对后来许鹿的境况一无所知,又怎么会放任她去受那些罪。

    给许鹿喂完药后,陈念沂回到客厅,接过徐蔚森递过来的电脑。

    “查出来了,这个ip地址”徐蔚森看了眼孙嘉芋,皱着张脸,犹豫了几秒,才开口道,“就在他们新闻社。”

    陈念沂扫了眼电脑屏幕,冷笑一声,道:“蠢货。”

    这个发帖人为了引起行业内的关注,在本地好几个相关论坛都发了帖子,包括看见新闻社的内部论坛。

    如此一来,要查出这个人,就方便了许多。

    陈念沂接过电脑,手速飞快地继续操作着。很快,那个背后搞鬼的人便被揪出来了。

    还真是许鹿的同事。

    他将信息发给陆见深,又特意补充了一句,“我相信陆总会秉公处理的”,便重重地关上了电脑。

    “可以啊。”徐蔚森在旁边起哄,“学神不愧是学神,这么多年了,专业能力还是秒杀其他人。”

    陈念沂瞥他一眼,他隐瞒许鹿病情的这笔帐,还没跟他算呢。

    徐蔚森识趣地噤了声。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几口,又忍不住嘟囔起来,“我答应了许鹿,当然要守信。你有种,朝她发火啊。”

    他也不是故意要瞒着好兄弟,只是当年在巴黎的某家医院撞见许鹿时,曾发过誓,死也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

    除了后来,对孙嘉芋说漏了嘴,他还算守信。

    “你倒是挺仗义的。”陈念沂斜睨他一眼,视线游移在他和孙嘉芋身上,冷笑道,“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倒是藏不住。”

    徐蔚森一僵,猛然反应过来什么,心虚地别开了视线。

    但他嘴上碎碎念着,心里的确是有些后悔的。倘若这些年,他不替这两人瞒着对方,也许他们也不至于浪费这么多光阴了。

    思绪翻涌,蓦地又联想到自己。

    徐蔚森瞄了眼孙嘉芋,却被后者低斥道,“你瞎嘀咕什么呢?”

    “没,我在替许鹿祈福呢。”徐蔚森表情十分狗腿,又用眼神狠狠剜了眼陈念沂,“希望她以后啊,别再遇人不淑了。”

    陈念沂也懒得跟他计较,一边在手机上看机票,一边对孙嘉芋道:“我打算去一趟巴黎,这几天,麻烦你帮我照看下许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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