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城市雨雾迷蒙。

    天尚未亮,许鹿便被隔壁老旧铁门开关的声音吵醒了。

    徐志平拎着大包小包,准备回一趟老家。秦媛在门口反复叮嘱他,那堆礼物中,哪些是给老人的,哪些是给姑姐姨舅的。

    被扰清梦,许鹿并未气恼,心里反倒有种久违的暖意。

    她拧开床头柜上那盏温黄的台灯,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才慢腾腾地起床洗漱。吃完早饭后,又开始收拾起房间。

    这些年,她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次搬家,但凡短期内用不上的东西,她都会让它们继续呆在行李箱中,像是做好了随时搬走的准备。

    但眼下,她喜欢这里,有了扎根的打算,便索性将剩下的零碎物件都拿出来,安顿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行李箱旁边,有个手提袋。里面装的,是从陈念沂那儿拿回来的那身旧睡衣和黑色外套。

    她将东西拿出来,叠好,放进了柜子最下层——一个专门腾出来,安置几乎不用的旧物的空间,然后上了锁。

    忙完后,许鹿又去了趟附近的花市。她买了墨兰、满天星,芦荟,都是些好养活的花草和盆栽。

    比起插在花瓶里的鲜花,她更喜欢种在土壤里,有根须,有生命力的植物。

    将盆栽按照喜光的程度,在阳台花架上摆好后,许鹿忽然想起门口那两盆,似乎没有主人的薄荷。

    最近天气越来越冷,怕薄荷被冻死,许鹿将它们搬到了阳台,加了点营养液。

    窗外,大雾散去,阳光破云而出。

    老房子南北通透,光照好,光线铺满了这方小小的阳台。

    许鹿正在给薄荷修剪枯叶,光点跳跃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又落在浅浅的梨涡上,整个人跟这些花花草草一样,生动,鲜活极了。

    刚忙完,便听到敲门声响起。许鹿放下手头的工具,洗了手,匆忙去开门。

    秦媛正端着盒刚出炉的饺子,局促地站在门口。

    “我亲手包的饺子,刚蒸好,许妹妹也趁热尝尝吧。”她将东西递给许鹿。

    许鹿垂眸,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双被深冬寒风冻得通红的手,关节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也没擦药,有些地方已经皲裂开来。

    一抹冬日阳光落在秦媛身上,似乎也照进了许鹿心里某个幽微的洞穴。

    “谢谢秦姐。”许鹿将东西接过来,神秘兮兮地笑了下,“秦姐,你等我一下。”

    她回屋拿出此前买的一个学习机,递给秦媛。

    “这本来是给熙熙的生日礼物,这两天给忙忘了,看来只能当作过年的礼物了。”

    前阵子,她下班回来,撞见徐志平一米八几的个头,怀里竟抱了只粉色卡通熊,说是元旦回去给女儿的生日礼物,她便也准备了一份。

    早上醒来时,其实想起了这事,但怕贸然下去,秦姐会以为是他们将她吵醒了。她不想给别人增添心理负担,就只能错过了送出的时机。

    秦媛接过东西,几分意外几分惊喜,像得了什么珍宝似的,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说熙熙一定会很喜欢的。

    许鹿对着那盒饺子愣了会儿,才揭开盖子。氤氲水汽过于丰盛,扑了她一脸,眼眶也变得湿哒哒的。

    这些年,各种乱七八糟的速冻水饺吃了不少,但这种手工擀面皮剁馅儿,一个一个亲手包出来的,却是很多年都没吃过了。

    她夹了一个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下,浓郁的汤汁顿时渗了出来,是韭菜鸡蛋馅儿的。接着,又夹了一个,是粉丝白菜馅儿的。

    这大概是她回来后,吃到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午后,日光温煦。

    许鹿去了趟附近的书店。她原本想找些专业相关的书籍,却偶然瞥到了被放在热销区的某本杂志。

    目光定在杂志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被旁边忽然而至的女大学生,挡住了视线。

    许鹿垂眸,随手在面前的那堆书里,挑了本诗集,翻阅起来。

    那两个女同学站在她旁边,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不断落入了她耳朵里。

    她们似乎是声乐系的,短发女生轻抚封面的那张脸,满脸惆怅道:“真好奇陈念沂未来的老婆,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长发女生用胳膊轻推她一把,笑道:“反正不是你这个样子。”

    短发女生白了她一眼,“算了,我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是赵琦越就行。”

    “你就那么讨厌赵琦越?”

    “也不是讨厌吧,就是觉得太清高了,又冷冰冰的,一点不适合陈念沂。我们家念沂哥哥,就应该和那种浑身散发着能量的小姐姐在一起。”

    等那两人拿着杂志结账去了,许鹿也顺势拿着那本诗集,移步到了专业书的区域。

    回到小区,门口来了几个警察,吵吵闹闹围了一堆人。

    据说,是警察刚抓到了一个在大学城流窜作案的小偷。

    这人原本半夜作案,但今天恰逢节假日,便想趁人出去旅游时多偷几家,终于被盯他已久的警察逮了个正着。

    此人专挑单身女租户下手,警察将人拷走,又贴了张告示,提醒单身女性注意安全。

    物业趁人多,拿着喇叭,催促起缴新一年物业费的事。

    许鹿顺道去把钱交了,签字时,她随口提了句门口新挂的彩灯还挺实用的,却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回复。

    “那不是我们弄的啊。”物业老哥愣了下,一头雾水地看向许鹿。

    “不是你们挂的吗?”

    在登记簿上签完字后,许鹿放下中性笔,看向正在嗑瓜子的物业老哥。

    小区门口那条道,对面是灯火通明的商业街,但往右却是条僻静小路。

    自从挂了彩灯后,一路星光闪烁,她偶尔抄近道回来,也安心了不少。

    “你也知道我们这物业费低,”老哥笑得有些尴尬,“很多东西自然没办法做到像现在新修的小区那么完善。”

    许鹿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鬼使神差问了句:“那楼道脱皮的墙,被清理掉的小广告,总是你们配合老街改造翻新的吧?”

    “妹妹,你当我们物业是做慈善的吗?”老哥拍掉手上的瓜子壳,喝口了保温杯的茶,笑得憨厚,“我们只管公共区域的事情,你们自家门口是新是旧,那我们可管不着。”

    “再说老街改造什么的,也只会翻新局部”老哥将剩下的半句话吞下去,朝许鹿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懂的哈。

    难道是房东老师?

    可她记得签合同时,房东将所有的家具都拍了照留存,说是弄坏了得赔,包括那个破了洞的沙发。

    单凭她那个锱铢必较的模样,许鹿如何也不相信,她会这么好心。

    回家后,许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摸出电话,刚想打过去问问,房东的来电便响起了,对方竟主动提出,要给她装防盗窗和防盗门。

    “高老师,您为什么突然要给我装这些东西?”许鹿狐疑道。

    “刚听说小区不是抓住了一个小偷吗?你一个女孩住,更要注意安全。”

    “那需要我出钱吗?”

    “不用不用。”房东态度客气,跟此前截然不同,“这房子以后还会租给别人,当然不会让你出钱。”

    短暂沉默后,许鹿平静地开了口:“高老师,您跟我说实话吧。”

    的会议室里,漫长的拉锯战后,黎晏和陈念沂终于勉强达成一致。

    “你想慢慢转幕后,不想再有过多曝光,可以。”

    黎晏看着陈念沂,一想到他这张脸,有一天会彻底消失在公众面前,语气不免有些可惜,“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起码这两年不行,该露面还是得露面。”

    陈念沂不置可否。

    他知道,以黎晏的野心来说,她显然已做出极大的让步。

    “药的事情,帮我问了吗?”他转移话题道。

    “问了,”黎晏拉开椅子,“的确是调理肠胃的药。”

    “嗯。”

    “新闻记者整天跑东跑西,饮食不规律,肠胃出问题也很正常,你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了?还有——”

    黎晏瞄了眼他手机上未领取的转账,调侃说,“你这,到底行不行啊?”

    陈念沂不满地扫了眼黎晏。

    “别误会,我可没别的意思,”黎晏狡黠一笑,“我是说,要不让姐帮帮你?你们俩这样,怪让人着急的。”

    “帮我挑个女士手机算了,不用了。”陈念沂忽然想到什么,索性阖上眼皮,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时,他的电话震动了起来,拿起来一看,那双深邃冷淡的眸子里,忽然染上了些笑意。

    给陈念沂发了条信息过去后,许鹿很快便收到了回复。

    十分欠揍的三个字:“想知道?”

    跟着发过来的,是一个有点儿熟悉的定位。

    音乐公司。

    许鹿找了个大的蛇皮袋,将他之前买的奢侈品包和首饰一起扔进去,又把那两盆薄荷单独装好。

    她不知道,陈念沂为什么要放两盆薄荷在自己家门口。

    这东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以至于,她无论如何,也没将它们和知名音乐人陈念沂联系起来。

    在郊区,抵达时夜幕深沉。

    小柠在门口等着许鹿,她好奇地看了眼蛇皮袋,在心里替自己老板默哀,然后帮许鹿将东西拎进了休息室。

    “许鹿姐,你可能要等一下。”她无奈道,“刚刚有个制作人忽然过来找念沂哥,这会儿正聊着呢,这人是个话痨,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收尾。”

    “没事,我不急。”许鹿摆摆手,“你去忙吧,别在我这儿耽误时间了。”

    “嗯嗯,有事儿叫我。”加了许鹿的微信号后,小柠便急急忙忙离开了。

    许鹿在休息室坐着。

    正回复工作群里的消息,便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打电话,通话中似乎提到陈念沂的名字。

    准确说,是在吐槽。

    她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许鹿走到门口,透过隔壁房间的缝隙,往里瞥了眼。是个年轻男人,长得挺干净的,但一开口,刻薄的语气就和那张脸格格不入。

    “哎陈念沂他有什么好啊,不就靠着张脸吃饭吗?我要是有那张脸,我说不定比他还红。”

    “才华?我承认他是有那么一点儿才华的,不过他那些歌曲高和寡,有几个人能真正欣赏得来。”

    “还有,他脾气那么臭,人跟个冰柜儿似的”

    门被咚咚咚敲响了。

    有人推门而进。

    男人被打断,扭过头,一头雾水盯着不速之客。

    许鹿站在门口,清澈瞳仁里带了点不悦,但看起来并不分明。

    那男人愣了几秒,挑眉笑道:“是我粉丝?想要签名?”

    “?”许鹿蹙眉。

    “怎么,”男人笑得不辨深意,“还想要合照?”

    “”许鹿在心里叹气,她忽然就没那么生气了。这人从头到脚,从三观到素养,哪里比得上陈念沂,她干嘛为了一个假想敌浪费精力。

    “行吧。”男人收起手机,走到许鹿面前。

    他从头到脚扫了眼许鹿,对“粉丝”的姿容有些惊喜,抬手去够她的肩。

    许鹿后退了一步。

    隔出一定距离后,她语气肃然地道:“这位先生,你恐怕误会了,我不是你的粉丝,更不想要什么签名合照。”

    “哦?”男人饶有兴趣。

    “我只是想跟你说两句”许鹿斟酌用词,“肺腑之言。”

    “你说,”男人抱着胳膊,意味深长盯着许鹿,“我洗耳恭听。”

    “首先呢,我个人觉得,音乐是在传达感情,也是在寻找共鸣,如果你欣赏不来,只能说,”许鹿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笑道,“大概,是你听不懂其中蕴含的情感。”

    “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每个人的共情能力千差万别,每个人的经历也千差万别,所以艺术的鉴赏,才会出现百花齐放的现象。”

    男人斜睨着许鹿,面色冷了下来。

    许鹿继续道:“但是,如果因为听不懂,就对别人苦心创作的东西大张挞伐,甚至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那就很很没有格调噢。”

    男人恍然大悟,嗤笑一声道:“原来是陈念沂的粉丝。”

    许鹿摇头,脸色也慢慢冷了下来,“我谁的粉丝也不是,只是刚听到你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忍不住发表下个人见解而已。”

    “说完了?”男人脸色铁青,指着门外,“说完了就给滚我出去。”

    “对不起,我还有一句。”许鹿盯着男人,一本正经道,“请问,长得好看有罪吗?

    窗外,夜风拂过,发出簌簌声响。

    男人一脸错愕,紧抿着嘴,眼神阴鸷盯着许鹿,没吭声。

    两秒的安静。

    身后忽然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许鹿扭过头,就看到黎晏和小柠站在门口,那表情仿佛观看了一出大戏似的,小柠还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视线再往右,陈念沂正抱着胳膊,懒散地靠在墙上,唇角微扬,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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