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鹿心里一惊。

    倏然间,一颗心像是被架在烤炉上,又放入了冰窖里。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火辣辣,又冷飕飕的。

    但她仍然面色平静,一脸风波不动,迎上对方挑衅的目光。

    “视频上的人是你?”许鹿脸上露出半是惊讶,半是疑惑的表情,“我睡不着,随便找了点东西来看,才刚点进去”

    “随便找的?”陈念沂语调极慢,语气微微上扬,探究的视线,落在许鹿脸上,“那还真是挺巧的。”

    许鹿承接着他的审视,目光依旧坦荡而淡然。两人就那样静静对视着,瞳孔里的人,分明是最熟悉的,却又是最陌生的。

    换作从前,只要他一句话,一个眼神,许鹿便立刻缴械投降。但现在,她已经没办法无所顾忌地,将一切掏心掏肺地,摊在他面前。

    直到,躺在地上的手机蹦出电量提示,许鹿才回过神来,她俯身去捡,也顺手将那本企划案拿了起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个高大的身影覆了过来。

    “谢谢。”东西被陈念沂抢了过去,他的动作稍微有点用力。

    这种内部企划,应该算是行业机密。许鹿暗暗自责,也提醒自己别再靠近陈念沂这颗定时炸弹。

    但苟延残喘的手机,却用仅存的电量,又搅动着刚平息下来的湖面——

    赛车视频结束后,系统自动跳至陈念沂的其他节目。

    是一个和赵琦越合作的音乐综艺,其间,少不了主持人对两人绯闻的调侃。

    许鹿抖着手,摁下关闭键。

    闹剧终于结束了,整个世界清净了下来。

    “许鹿,”陈念沂却将文件放在储物柜上,像是清算什么旧账似的,在灯光下,沉声问她,“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许鹿一脸茫然。

    “既然赵琦越的乌龙搞清楚了,”陈念沂朝许鹿迈了一步,眸子漆黑如深潭,提醒她道,“你难道没有其他的话,想跟我说?”

    许鹿额角突突跳了两下。静默了几秒,她才答道:“赵琦越啊”

    见对方靠近,她也顺势后退半步,“我觉得,你现在这样以事业为重的选择挺好的。”

    空间安静了下来。

    陈念沂盯着她看了会儿,眸光深沉,“为什么会以为我和她在一起了?”

    “这是你们自己传达给公众的印象。”

    心里有阵阵寒风吹过,“你们”这个词似乎牵扯到了某些旧日场景,令许鹿的心口微微不适。

    “我什么时候”陈念沂忽然反应了过来。

    这些年来,有多少关于他和赵琦越的流言,他不是不知道。

    但前几年,许鹿没回来,他一来懒得浪费时间去澄清,二来清楚赵琦越想用这些话题来炒热度,出于人情,便卖给她一个面子。

    虽然在她找人偷拍自己和许鹿后,他已经刻意疏远这个工作伙伴,却没想,竟然至今仍给公众一种没有否认,便是默认的假象。

    只是,旁人不懂,难道她也不明白?就算是误会了,又为什么不来亲口问问他?

    陈念沂好笑又好气,又往前迈了半步,问许鹿:“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跟我说什么以后都别再见面了?”

    许鹿却摇头,垂下眸子,声音冷冷淡淡。

    “你误会了,这是两码事。你和她是在一起了,还是分手了,都跟我没关系。”

    恍惚间,陈念沂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劲,但他并未深思,下意识将关注点落在最后几个字上。

    “是吗?”像是笃定什么似的,陈念沂忽然笑了下,“那我换个问题。那晚在衢州,为什么会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别人的。”

    “那件事我解释过了,是你听错了。”许鹿眸光平静如水。

    “那你手机里为什么还留着我随手弹奏的《微尘》?为什么至今还在听?”他恍若未闻,继续逼问。

    水面被石子砸出一丝涟漪。

    许鹿屏着气道:“这个问题我昨天也说过了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大概是因为习惯就像安神曲一样。”

    安神曲?

    陈念沂定在原地,眸光静深地凝望着埋首的某人。

    接着,他低下头,凑到她耳旁,低如大提琴的嗓音,缓缓擦过她的耳廓。

    “你这个习惯,挺好。”

    走廊昏暗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他慵懒的嗓音从心头滚过,许鹿心尖微颤,猛然回过神来,抬起手,想将超过安全距离的人推开。

    刚碰到他的胳膊,手腕就被人拽住,几乎同一时间,她似乎听到了对方一声吃痛的低呼。

    “怎么?在我家,还想占我便宜?”

    陈念沂一首撑在墙上,一手牢牢握着许鹿的手,眉头因身上那火辣辣的痛而微微皱着,眼里却似笑非笑。

    许鹿没理他的混样,伸手去捞他的睡衣,松松垮垮的衣袖被挽起后,一片青紫色赫然入目。

    果然,章羽那种狠角色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他再怎么占上风,也不可能只有额角那点皮外伤。

    “抱歉。”

    她盯着那片刺目的伤,声音很低。

    “傻子。”陈念沂反倒正了色,直起身子,冰凉的手指轻轻拂开她温热的手掌,将衣袖放下,转身去了客厅。

    在许鹿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眉眼处染上一丝笑意。

    “擦点药吧。”许鹿立在原地,盯着陈念沂的背影,目露担忧。

    “一点小伤,不碍事。”唇边的笑更深了。

    “还是注意些好,万一发炎了怎么办?”许鹿快步跟过去。

    “好啊,你帮我擦。”陈念沂忽然转过身,从裤兜里伸出手,递到她面前。

    “”

    又来了!

    陈念沂脸上那得逞的笑,在注意到许鹿空荡荡的睡衣下,瘦骨嶙峋的身形后,慢慢消失了。

    五年前,他也见过她穿这身睡衣的模样,强烈的对比下,某种病态的瘦更加突显了出来。

    从前婴儿肥的脸颊不见,锁骨突起,显得吊带裙的那两根带子极不服帖,开衫在她擦药的动作下,微微往外滑了点,露出单薄的肩膀,仿佛一捏就碎。

    许鹿正心无旁骛地上药,哪怕一缕发丝落下,也浑然不觉,更没察觉旁人打量的视线。

    陈念沂伸出另外一只没受伤的手,但在许鹿抬头的瞬间,收了回来。

    “是不是弄疼你了?”许鹿察觉到他脸色不好。

    陈念沂盯着她,忽然皱了眉,重重点头:“是的。”

    “那我轻点儿。”

    大功告成后,许鹿整理着药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自嘲地笑了下。

    “咱们俩也算倒霉到一块儿了,一个天天被追,一个天天受伤。”

    “嗯。”陈念沂将袖口放下,嗓音疲懒地冒出一句,“要不怎么说天生一对。”

    许鹿一愣,没吭声,将东西放回了原处。

    这段插曲后,许鹿想起了自己出来的目的,默不作声将手机充上电。

    但这回,她并没有像刚才那样,立刻逃回房间。

    陈念沂拿着瓶酒和一杯牛奶过来,将牛奶递给了许鹿。

    “谢谢。”许鹿迟疑了下,接过来。她扫了眼酒瓶的瓶身,有点儿熟悉,但她没敢多看,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

    旁边的沙发,陷了下去。

    当陈念沂的睡衣擦着许鹿的胳膊,缓缓落下的时候,她甚至能感受到隔着一层棉布,那种暖暖的温度。

    陈念沂打开茶几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遥控器,扔给许鹿。

    “谢谢。”许鹿接过来。正好,可以缓解彼此无话的尴尬。

    电视一打开,撞入视线的,是一个轻奢饰品的品牌广告。

    俊男美女两张熟悉的面孔,正好是她被砸了脑袋那日,亲眼见证过拍摄过程的那个广告。

    “换台。”陈念沂正在倒酒,并未抬头,语气有点不冷不淡。

    “你不喜欢这个广告?”许鹿随口问道。

    “你喜欢?”陈念沂目光如炬,反问她。

    “挺好的啊。”许鹿头头是道地分析了起来,“概念,灯光,服化道,你们俩的表现力都挺不错”

    “所以,你很喜欢看见我和赵琦越在一起是吧?”陈念沂拿着玻璃杯,一句话将许鹿堵得哑口无言。

    “”

    于是,电视里的画面,开始在各个频道间切换。

    正播放亲热戏的言情剧,换。

    公狮与母狮嬉戏的动物世界,换。

    探讨夫妻关系的访谈节目,换。

    素人参与的恋爱综艺,换。

    遥控器被摁了一轮后,停在了某个少儿频道。卡通片应该不会出错了。

    许鹿沉沉舒了口气。

    但她没看到的是,在刚才光影变幻的时刻,一旁沙发上,那端着酒杯的人,在烈酒入喉的那一刻,眉眼处被遮住的那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为了适应电视屏幕的光线,客厅的白炽灯被关掉,换上四周昏暗的壁灯。光线昏昧,空气中多了点不可言喻的情调。

    氛围暧昧而微妙,但谁也没再开口。

    一屋子的沉默中,旁边人吞咽的声音显得尤为明显。

    许鹿手中端着牛奶,没喝,眼巴巴地扫了眼酒瓶子,忍不住开口道:“能给我一杯吗?”

    “学会喝酒了?”陈念沂有些意外。

    他记得,许鹿以前只能喝啤酒,偶尔好奇时,会扒着他的手,抿两口他手中的酒,然后便被呛得不行,猛灌水清嗓子。

    “一点点。”许鹿道。

    陈念沂又去拿了个小玻璃杯过来,倒了刚好盖住杯底的浅浅一层,递给许鹿。

    还真是一点点。

    许鹿瞥他一眼,接了过来。

    喝了口酒后,陈念沂眸子一垂,嘴唇张了好几回,才终于问出那句压在心底的话。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那一瞬间,许鹿觉得,有什么东西朝她劈面砸来。

    不知为何,单单是“这些年”这三个字,便让她招架不住了。

    如今,她不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这沉重的三个字,却像是裹挟了这些年历历在目的风霜雨雪般,劈头盖脸向她砸来。

    她端着酒杯的手僵在虚空中,鼻子有些发酸,偏过头,就撞见陈念沂那双比夜幕还要深沉几分的眸子。

    那熟悉的模样,让她忽然想起了重逢时,他问的那句,“许鹿,为什么回来?”

    是同样温柔到让人险些卸下防备的神情。

    心里有什么东西骤然划过,点亮,最后缓缓熄灭,焚为灰烬。接着,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了地。

    许鹿收回视线,安静了好一会儿后,才淡然地道:“挺好的。”

    “看到了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世界,整个人也不像以前那样傻里傻气的了。”

    她轻抿杯中酒,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又笃定地加了一句,“真挺好的。”

    陈念沂手中的杯子不轻不重落到茶几上,光线幽微不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似乎是顿了顿,才又默不作声拿起酒瓶,又往杯子里倒了些。

    “你呢?”

    许鹿有点害怕沉默的氛围,礼尚往来般问他,就看见他仰头,将刚倒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她静静看着他,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轮廓,再往下,那喉结上下滚动的样子,像一把锋利的刀,在她心里浅浅刮过。

    许鹿别开视线,自顾自地道:“你最后还是走了音乐这条路,而且还这么红,也算是得尝所愿了吧?”

    她想起有一年,深夜从打工的酒吧回到地下室出租屋里。

    那会儿刚好是中国农历新年期间,她舍不得睡觉,便翻看起国内的综艺节目,试图营造点新年的热闹气氛,好让自己这个异乡人不至于太过孤单。

    却偶然在一档访谈节目里的标题里,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点进去后,才发现视频只有一个被剪辑的片段,但在那个约莫五分钟的片段里,却听到了她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一句话。

    节目的主持人问陈念沂,“你为什么要进入娱乐圈,毕竟很少有高考状元会走这样一条路。”

    他当时的表情很淡,却语出惊人,毫不避讳地道:“为了红。”

    “得偿所愿?”

    陈念沂忽然转过头,一瞬不眨,盯着许鹿。那目光像蓄了一池春水,温柔得泛起涟漪,又似乎蒙了一层霜。

    接着,便听到他低如古琴的嗓音,似真似幻地,在耳旁缓缓落了地。

    “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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