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触感粗粝的指节贴在唇边。

    许鹿心里微颤。

    指腹的皮肤略微粗糙,大概是常年练琴,日积月累出来的茧。

    那层茧虽有些硬,但摩挲的力度却是轻而柔的,如同抚摸珍爱的琴弦。

    替许鹿抹掉唇角的酒沫后,陈念沂的眼神,在那双湿漉漉的,带着些稀薄酒气的粉唇上,停了几秒,而后别开了视线。

    “好了。”他漫不经心地说完,又扯过许鹿攥在手里的纸巾,擦了下手。

    原来是嘴角有泡沫。

    许鹿松了口气,嘴里“噢”了声,身体却还没反应过来,仍保持着“一手撑在他胸口,半跪在沙发上”的姿势。

    陈念沂瞥她一眼,挑眉道:“今晚这是第几次占我便宜了?”

    许鹿一噎,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直起身子,端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但后知后觉回想起陈念沂刚才的那眼神,那语气,许鹿又憋屈地哼了声。说得好像是她故意要占便宜似的。

    她闷闷地伸手去拿搁在方几上的那罐酒,却扑了个空。

    陈念沂先她一步,将东西拿开,顺手放在一旁的柜子上,懒懒散散盯着许鹿,口吻却像在教训小孩:“说好了只喝一点点的。”

    许鹿瞪他一眼,咬着牙缩回了沙发上。

    话题被拉回正轨。

    “好了,不逗你了。”陈念沂偏头,神色认真地对许鹿道,“想知道什么?今晚知无不言。”

    许鹿“切”了一声,以牙还牙道:“说得好像别人真对你多感兴趣似的。”

    “不感兴趣吗?”陈念沂瞥她一眼,叹气道,“那我现在还真有点伤心。”

    “得,别演了。”

    话虽如此,许鹿多少松了口气。还能开玩笑,说明陈叔这事,他心里有底。

    于是,许鹿也顺驴下坡,继续刚才被打断的问题:“我只是想问,你得了那么多奖,真像我妈说的那样,从小就没拿过第二吗?”

    陈念沂嗤鼻一笑,视线盯着窗外某处的夜景,那双如古井般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带了点凉薄的意味,搁在膝盖上交叉的十指,在某个不易察觉的瞬间,微微用力。

    而后,他用某种状似不在乎,又不伤人的方式答道:“如果,你妈也像我妈那样,或许你也能做到。”

    关于陆珧英的严厉,许鹿倒是有所耳闻。

    她出生时早产,差点夭折。小学时,又因为父母创业忙,被寄养在外婆家两年,等许意书的公司步入正轨,她才被接了回来。

    为了弥补儿时的亏欠,许意书对她溺爱至极。成绩烂没事,淘气没事,上各种兴趣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事,只要她开心就成。

    每次,当她蹦跳着,拿回惨不忍睹的试卷时,钟曼都恨铁不成钢,道:“你说我该不该像陆姨对念沂那样,用军事化的方法,来管理你?”

    许鹿从小被放养,撒着丫子长大,光听钟曼说着陆珧英的那些框框条条,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而此刻,陈念沂却将昔日窒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许鹿抱着膝盖,默了会儿,才歪着脑袋问他:“那你不会觉得累吗?”

    这话一出,陈念沂猝不及防愣了下。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问他累不累。

    累吗?

    不知是习惯还是麻木,他似乎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最初想要拿第一名,不过是想要陆珧英开心。但有些事,一旦开始了,哪怕失误一次,都是要挨训的。

    陆珧英心脏不好,不能动怒,他便只能事事顺着,咬着牙,往上爬,哪怕发烧生病,也从未拿过一次第二。

    再后来,陈光华下岗,家里每日鸡飞狗跳,他又开始参加各种比赛,拿第一,拿金奖,拿丰厚的奖金,但仍旧换不来家里的一丁点儿安宁。

    但渐渐地,长年累月的努力像是在身体里生了根,变成了一种习惯。以致于,他很少再去思考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若说不累

    陈念沂转头,盯着许鹿那关切的眸子。沉沉目色,忽然从刀锋,变成了丝绒。

    心里那带着点恨意的冷淡,顿时化为深夜的雾霭,消失在霓虹中。

    若说不累,那为什么,当他认识身边的这个人后,便如此渴望那种松弛的感觉?

    半晌后,他不置可否地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吧。”

    许鹿有点难受。

    她一直觉得陈念沂有着远远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中,仿佛这世上没有他不会的。可这会儿,却又无比同情他的“过早成熟”。

    许鹿吸了吸鼻子,将掌心搓热,捂在脸颊旁,又问他:“陆姨那么严厉,那陈叔呢?”

    话一出口,她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妥,今晚的乌烟瘴气,不都出自于那位看似儒雅的陈叔。

    陈念沂却不以为意,眼神里浮现某种鄙夷的味道。

    “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在家里是没有话语权的。”

    更何况,被烟草公司裁员后,陈光华的人生似乎也跟着泥沙俱下。成日里被陆珧英指着鼻子骂没出息,心里憋屈,便开始酗酒,打牌,得过且过混日子。

    印象中那个风度翩翩的父亲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将十岁的他反锁在家里,差点因煤气中毒而丧命的混蛋。

    是喝酒了便砸开他的书房,半夜也会将他从被窝里拎起来,对他拳打脚踢,耍酒疯的悍匪。

    那些晦暗的事,陆珧英从不知道。

    陈光华总是挑陆珧英值班的时候对他动手,而他也不敢让母亲知道,哪怕被父亲失手打得头破血流,也一个人咬着牙,自己给自己包扎——

    仅仅只是为了维持这个家,风雨飘摇中最后的平静。

    但他清楚记得,第一次反抗,是初三那年的暑假。

    他将陈光华手里的酒瓶子抢过来,砸碎。然后疯了似的,又把家里所有的酒拿出来,当着他的面,一瓶接着一瓶,摔得稀碎。

    他踩在一地酒精中,冷笑着,欣赏着陈光华痛失所爱的扭曲和愤怒。

    接着,用看路边草芥的眼神,看着眼前自诩为父亲的人,语气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冷静。

    “这是你第十八次对我动拳脚,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是的,每一次陈光华动手,他都会在心里记上一笔,一个孩童十八岁成年,他被打了十八次,也够了。

    “爸,别把你人生的失败归咎在我身上,我也不是你发泄的垃圾桶。”

    “失败”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仿佛故意要刺激那个中年失意的,一败涂地的父亲。

    从那个时候起,陈念沂便清楚地知晓,被同学崇拜的那个他,被老师寄予厚望的那个他,都不是最真实的他。

    真正的陈念沂,心里住了个魔。

    不过,也是那一次的分崩离析,终于让陆珧英知道,这些年儿子遭的罪,当即便歇斯底里,要和陈光华离婚。

    也许是没有一个父亲能够忍受被儿子当成垃圾,也许是陈光华想要挽回这个家,那日后,他像是醍醐灌顶般,清醒了过来。

    听着陈念沂语气冷淡地讲述这些往事,许鹿的心像是被揪起来,难受至极。

    原来,这才是他留在本地,选择榕大的理由。不是他恋家,而是这个家,需要他。

    不知觉间,许鹿鼻头发酸,眼眶有些红了。

    那颗触不可及的星星,那个闪闪发光的人,那个总是被人群簇拥着的焦点,原来也是在沼泽泥泞中,一步一步,爬出来的。

    陈念沂转过头,便撞见许鹿眼里蓄满的那团莹泽,心里微微一震。

    他沉默地望着她,目光越来越柔和,有什么东西哽在嗓子里,发酸发涩,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被人撞见失态的样子,许鹿扭过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哎呀风有点大,把我眼睛都吹红了。”

    说罢,她揉着眼睛,起身去关窗。

    陈念沂家是市中心的老房子,窗户还是旧式的那种。许鹿踮了几次脚,才抓住了窗柄,但大概是窗沿生了铁锈,有些钝,一时竟没拉过来。

    她踮着脚,没多久便累了,脚掌刚落回原地,后背便撞在一个胸膛上。

    陈念沂抬手,默不作声握住窗户把手,毫不费力地拉过来,扣上。

    许鹿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两人四目相对。

    陈念沂却只是抬手,胡乱揉了下她的头发,吐槽了句,“小矮子。”便转身,离开了阳台。

    如果再让他多看两眼那双澄澈的眸子,那未完待续的话,便压不住了。

    可现在的他,有什么能力,又有什么资格呢。

    卧室门被拉开,陈念沂脚下顿了两秒,终究还是离开了。

    “砰”的关门声后,许鹿垂下眸子。

    钟曼在门外叫她,她收拾好情绪,也准备出去,抬脚时忽然想起什么,又去柜子那边,将那瓶被她喝过的啤酒收走。

    罐子被拿开,她看到后面有一张黑胶唱片,已经裂成了两半。

    拿起来仔细打量了下,是《春日与你》的钢琴家奥斯基最后的遗作,好多年前的东西了,现在早已绝版。

    许鹿想了想,摸出手机将封面拍了下来,这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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