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悦像被镣铐,锁在了原地。

    许鹿脸上,那种和平日里判若两人的冷,让她不寒而栗。

    周悦僵硬地从兜里摸出钥匙,微微抖着手,递了过去。

    许鹿接住东西,攥在掌心里,她定定地站在雨中,用近乎审判的眼神,漠然地望着周悦。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转头,往楼道里迈了去。

    刚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了。

    许鹿转过身来,直直盯着周悦。

    她知道,有些话现在不说出口,会一直硌在心底,天长日久,压出一块永远没法扫除的阴影。

    “周悦。”许鹿深呼吸,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我许鹿自觉从没有对不起你,在我住进来这短短时间里,东西坏了,下水道堵了,我都是自行解决,没让你花过一点时间,出过一分钱。”

    “你每晚打电话到凌晨,或是听音乐打游戏,吵得我没法休息,我也从没让你为了我,改变生活习惯。”

    “就连就连每天早上让人不得安生的巨大噪音,我也忍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整我呢?”话到这里,许鹿气消大半,看周悦的眼神,忽然带了点同情的意味,“仅仅就是因为你喜欢陈念沂?”

    “你到底是想替你偶像出气,还是想为自己找个发泄的借口,我丝毫也不关心。”许鹿一针见血,戳到周悦心窝里,“但你知道吗?你这样的行为,恐怕要让陈念沂对‘粉丝’这两个字,失望了。”

    周悦死死握着雨伞的手柄,铁青着张脸,咬唇,瞪着许鹿。

    雨水从伞沿滑落,坠地,碎裂。一同破碎的,还有她那藏不住的自尊心。

    “别说得,好像你真跟陈念沂很熟似的。”周悦双眼通红,仍不肯低头。

    许鹿忽而沉默了下来。

    的确,她又自以为是了。

    霎时间,身后响起震天骇地的关门声。

    一个凌厉嗓音,透过雨帘,带着某种昭示意味,凿进周悦耳朵里。

    那一声“许鹿”,像子弹,穿过周悦的脑门,穿透她的四肢百骸,将她死死定在了刚才对许鹿的质疑中。

    陈念沂那张轮廓流畅的脸,清晰地,确切地,落在了周悦震惊的瞳仁里。

    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挡,明显刻意而为。

    周悦捂住嘴,呆若木鸡。

    强烈的羞耻感从心底涌出,眼前仿佛立了块镜子,将她的丑陋照得一览无余,无处遁形。

    陈念沂没看周悦一眼。

    他目不斜视走到许鹿身边,将大衣脱下,罩在她被淋湿的外套上,双手轻轻握住许鹿瘦削的肩头,像握着什么易碎物品,生怕稍微用力,就碎了。

    “许叔留下的房子还在。”陈念沂开口,嗓音像丝绒,质地柔和温暖,“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回到家,许鹿便把陈念沂和黎晏的衣服,都脱下来,挂在窗前,先晾着。

    她看了眼内衬的商标,叹了口气。

    干洗应该会花不少钱。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将手机充上电,开机,就弹出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孙嘉芋打来的。

    她刚回来那阵,孙嘉芋就去外地驻场了,算算日子,也快回了。

    许鹿猜到了孙嘉芋的担忧,给她发了条信息过去,就把手机搁在一旁,一边收拾着自己,一边琢磨着陈念沂最后那句话。

    爸妈当年留下的那套房,早就被卖了抵债,怎么会还留着?

    是他后来买下的?

    以他现在的能力,这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是愧疚吗?

    可他并不欠她。

    许鹿冲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后,翻出感冒药,倒了杯温水,吞下去,然后愣愣地靠在床沿,盯着天花板一角的蜘蛛网出神。

    半晌后,她得出一个结论——

    两家向来交情匪浅,换作是她,能力范围内的事,大概也会出手相助。

    陈念沂离开后,又马不停蹄去参加节目制作方的会议。

    虽然黎晏口头说可以替他延到明日,但会议涉及多方,延迟一个小时,已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不想过分拖累其他工作人员。

    那档生活类综艺已到了尾声,制作方见热度和收视节节攀升,想临时增加两期。

    赵琦越已经点了头,剩下的,就看陈念沂这边的意见了。

    “这个真没办法,我们后面还有其他的工作安排,档期实在挪不开。”黎晏笑得客气,但语气笃定,毫无商量的余地。

    制作方的人面面相觑,又望向陈念沂。

    坊间都传闻陈赵两人是情侣,但节目录制期间,陈念沂却又处处避嫌,除了必要的环节,几乎没见他跟赵琦越有过任何互动。

    而今天那桩绯闻一出,真真假假,他们更摸不清了。

    但还是想赌一把,毕竟,哪个明星会跟热度过不去呢。

    陈念沂面无表情盯着制作方,微微耸肩,浮皮潦草道:“晏姐的话,我不能不听。”

    一旁,赵琦越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原本,她以为陈念沂会给她这个面子,没想到,却是自取其辱。

    散会后,所有人都离开了,会议室还剩陈念沂和赵琦越。

    双方都有话要说。

    赵琦越率先开口,“念沂,我爸这个周末生日,你能陪我去吗?”

    陈念沂皱了眉,神色费解,“我以为,在你父母面前撒谎这种事,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

    “撒谎?”赵琦越愣怔片刻,不可置信,“难道这些年,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

    陈念沂望着她,敛去了眉眼中的戏谑,认真而严肃地道:“赵琦越,如果你忘了那件事背后的因由,我可以再提醒你一次。”

    赵琦越咬了咬唇,“是因为许鹿吧?”

    从得知许鹿回国的那一刻起,她就心生恐惧,她怕苦心经营的一切,再次成为镜花水月。

    “就算没有许鹿,我们之间无论过去,现在,还是以后,都只会是朋友。但如果,”陈念沂话锋一转,眸光冷冷,“你下次再找人偷拍,那这么多年的交情,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赵琦越脸色灰了下来。她将手撑在桌沿,红着眼,望向陈念沂。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没说。他想用终结合作的方式,来告诉她,有些情谊,已经快要被消耗殆尽了。

    “算一算,我们认识也有十年了。”陈念沂语气软了下来,复杂神色中,有唏嘘,有不解,但更多的,是遗憾。

    “琦越,我知道,你原本不是这样的。”话到这里,陈念沂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十年的交情,从高三转学后认识她起,到如今,就算在工作上从此分道扬镳,他也不愿意让结局太难看。

    大概是感冒药的作用,许鹿很快睡意来袭。

    身体慢慢下潜,沉入一片深海。

    从海底望上去,夕阳重回天际,树木变回一粒种子,河水倒流

    时间回溯,她抬眸,就看见了那年的他们。

    第一次见到陈念沂,是在赛车场上。

    他穿着一身赛车服,从人群中凯旋而来,鲜花簇拥,何等肆意风光,连头顶烈日都敛去了几分锋芒。

    那会儿,许鹿刚上榕大,开学没多久,就被孙嘉芋拽去了摩托车比赛的现场。

    孙嘉芋和她的高中同桌徐蔚森,打赌输了,于是愿赌服输,答应去给他助威。

    彼时,入秋已有月余,接连几天的暴雨,也没冲掉空气里翻腾的热浪。

    宿舍空调又坏了,许鹿只能靠在阳台,吹着热风,清心寡欲听着一个叫“周而”的小众歌手的歌,随口便拒绝了。

    她讨厌喧闹的场景,对摩托车比赛更是不感兴趣。

    但孙嘉芋的一句话,却让她改变了主意。

    “你不想去看看今年榕城的高考状元吗?”孙嘉芋画着眼线,见许鹿茫然,又提醒说,“你忘啦?就是那个抢了咱一中风头的,实验外国语学校的拽哥啊。”

    “拽哥”俩字一出,孙嘉芋手一抖,眼线弯成了条蜈蚣。

    她拿卸妆棉,边擦边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那小子竟然是徐蔚森的发小,别人今儿也要去给好兄弟加油呢。”

    赛场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许鹿没孙嘉芋那种“见缝插针”的能耐,挤不进去,走散了。

    许鹿顶着烈日,踮着脚,索然无味看了一场,目光四处搜寻,附近的人没一个看起来像学神的。

    孙嘉芋电话也不接,许鹿只能在附近找了参天大树,靠着乘凉。

    她从背包里,翻出顾昀从国外寄回的明信片,信封也没拆,拿着一边扇风,一边百无聊赖地点开手机里的歌单。

    刚塞了只耳机,就听见旁边有人在讲解比赛规则。

    那声音有几分耳熟,望过去,却又是张陌生脸孔。

    但,出乎意料的好看。

    侧脸轮廓流畅,鼻梁高挺,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不冷不淡。

    许鹿甚至从他寡淡的眼神里察觉出,他不太想说话,却又架不住旁边女生的求教,只得耐着性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

    许鹿直愣愣盯着那人,琢磨着,他低沉得像把古琴的嗓音,为何会如此熟悉。

    一时忘了收敛目光。

    直到,那人察觉到什么,慢腾腾转过头来。

    他抄着手,挑眼看向许鹿,不紧不慢道:“同学,我不收情书。”

    被逮了现行,许鹿一愣,才发现手中被她用来煽风的信封,被误认为是情书了。

    “不是”许鹿动了动唇,想解释,但话锋一转,指着别人胸前,一脸诚恳道,“同学,你衣服上有鸟屎。”

    那人微微一怔,皱了眉。

    他旁边的女同学先反应过来,愕然又仓皇。

    “陈念沂,你别动,”女生盯着他衣服上那团黑糊糊的东西,低呼道,“我给你擦擦。”

    “陈念沂”这三个字,像魔咒。

    许鹿一僵,脸上调皮狡黠的笑意,被日头烤化了。

    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刮了下,她终于认认真真地,朝他望了过去。

    原来,这人就是传说中的陈念沂。

    的确,是个,又冷又傲的拽哥。

    “拽哥”已经脸色难看地脱下了外套,扔在地上铺的一张垫子上,然后,他冷冷扫了眼许鹿,再没说一句话。

    许鹿摸了摸鼻子,尴尬地扭过头。她好像,把高考状元给得罪了。

    和学神做朋友的想法,在第一步,就夭折在了这个不愉快的相识上。

    还好,氛围没僵持多久,就见孙嘉芋扶着个又瘦又高,鲻鱼头发型的男生过来,那男生腿脚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

    孙嘉芋朝许鹿的方向点了点下巴,像是在给那男生介绍许鹿。

    两人走进了,男生便对许鹿伸出手,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你好许鹿,我是孙嘉芋的高中同学,也是一中毕业的,徐蔚森。”

    孙嘉芋拍开徐蔚森的手,嫌弃道:“握什么握,一手汗味。”

    许鹿被逗笑了,对徐蔚森说:“久仰大名。”

    “您的大名,我也是早就如雷贯耳。”徐蔚森是自来熟,这种场合拿捏自如。他用得瑟的眼神,扫过两位女生,介绍起自己的哥们,“这位是我发小,陈念沂。”

    那意思是,看吧,我哥们,就那鼎鼎大名的风云人物。

    孙嘉芋顿时两眼放光,盯着陈念沂,“原来,让一中老师们闻风丧胆,捶胸顿足的理科状元,竟还是个大帅哥!”

    陈念沂弯了下唇角,不冷不淡打了招呼。

    徐蔚森把孙嘉芋拉远了些,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犯什么花痴,能不能学学你朋友。”

    孙嘉芋这才发现许鹿不对劲。

    她向来不是个扭捏的人。

    更何况,专程来瞧学神,却安安静静,连个客套的招呼也不打。

    “你们俩是已经认识了?”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孙嘉芋狐疑道,“还是说,早聊上了?”

    “刚认识。”许鹿心虚道,“因为一点小小的,不值一提的意外。”

    “意外?”孙嘉芋刚要追问,就见徐蔚森盯着陈念沂的衣服某处,猖狂大笑起来。

    “陈念沂,你这衣服上啥玩意儿?是要走狗屎运了吗?”徐蔚森摆着副看笑话的脸,“我就说你大热天,为啥非要穿个外套防晒”

    陈念沂也不恼,冷冷盯着他,气定神闲道:“不想让我帮忙,那我走了。”

    “别别别。”徐蔚森顿时收敛,换了副狗腿的姿态,“陈爷,你看我这脚你真不能见死不救。”

    陈念沂从头到脚扫了眼徐蔚森,抄着手,也不着急,语气十分欠揍,“怎么报答我?”

    徐蔚森一咬牙,“那把路易斯签名的电吉他,送你。”

    陈念沂没再废话,接过徐蔚森的钥匙,便快步去休息室换衣服了。

    他原本是要和徐蔚森一块参加比赛的,但之前摔车,受了伤,被他妈知道了,写了保证书,答应暂时不上场。

    但平日里,还是照常跟着徐蔚森去训练,装备什么的都在这搁着,就差一个上场的借口。

    许鹿终于对眼前的摩托车比赛有了点兴趣。

    孙嘉芋被徐蔚森拉去了场内,许鹿借口太热,依旧站在这树下,踮脚观摩。

    让她没想到的是,临时救场的陈念沂,竟拿了全场第一。

    散场后,她看着陈念沂被人群簇拥着,从场内出来,头盔一揭,整张脸暴露在阳光下时,全场都沸腾了。

    许鹿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收回视线,去树下拿自己的包。

    一低头,就看见脚边那件,被他随手脱下的,被弄脏的外套。

    应该是走的急,忘了拿。

    洗洗还能穿吧。

    许鹿盯着那衣服,出神了几秒,然后捡起来,叠成豆腐块,塞进了包里。

    刚要离开,一个高挑靓丽女生就跑了过来,她在树下绕了一圈,问许鹿:“同学,刚那件黑色运动服,你看到了吗?”

    许鹿一眼就认出了她——刚才要替陈念沂擦脏东西的那位,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没看到。”

    那是许鹿生平第一次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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