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云京城乌云如盖,飒爽的秋风将承天殿中的珠帘吹得猎猎作响。

    “众卿还有何事启奏?”皇帝锐利的眼神扫过大殿下的众大臣。

    大臣们谨慎者如姜相保持沉默,眼观鼻,鼻观心;直率者如秦老将军亦是目视前方,面容端方。但显然并不是所有的大臣都有察言观色的本领,例如在御史台待了很多年不曾晋升的监察御史刘御史。

    只见位列御史中丞之后的刘御史横跨一步,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他矮小的身躯中迸发:“夫世子者,国之基也,而百姓之望也;国既无基,又使百姓失望,绝其本矣。臣恳请陛下选立太子,以安万民之心。”

    此话一出,大臣们皆意味深长地看向刘御史的上级御史中丞,御史中丞顶着众人隐晦的目光,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液:御史中丞心里苦啊,但御史中丞说不出来。他早就知道这刘御史是个二愣子,但他没想到会这么莽啊。你说这皇帝刚死了儿子老婆,没看见丞相都在那装鹌鹑呢,你一个小小四品监察御史怎么敢触皇帝的霉头?御史中丞想不通,他也不想想通,因为皇帝点了他的名。

    “张大人怎么看?”皇帝也没有把小小的刘御史放在心上,他当然不会单纯地认为一个从不露头的四品御史会在没人提点他的情况下请立太子。皇帝生气吗?他当然生气,但无用的愤怒并不会帮他找到推手。

    但御史中丞不愧是御史中丞,心里慌得要死但面上依然保持沉静,御史中丞横跨出列,“微臣认为立太子之事关乎国之根本,须从长计议。”意思就是,立不立太子全凭皇帝做主,刘御史的事与他这个御史中丞没关系。

    皇帝颔首,话头一转说起京兆尹前日督办了一起抢占良田的案子,“张大人统领御史台,纵容夫人娘家做出欺压百姓之事,罚三月俸银。刘御史既然一心为民,便迁为越州刺史,众爱卿以为如何?”

    众臣俯首称是。

    从御史台中的监察御史变为地方的刺史,看起来依然是四品且权利变大了,实际上却是将刘御史排出了京城的权利中心,况且越州邻接南蛮,民风彪悍,以刘御史的小身板招不招架的住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出成就迁回云京又是另一回事,毕竟照他这虎须拔毛的架势,皇帝没有砍头已经是皇帝仁慈,想要皇帝主动召他回京更是天方夜谭。

    长宁早就知道皇帝会在皇后死后不出三月立云珩为太子,今日她趴在后殿的窗棂上百无聊赖地数羊时,忽然听到前殿炸雷般的上奏声。终于让她等到了。她悄悄地挪到了前殿的柱子后面偷听,矮小的身子努力的张望着,想要记住那个上奏的人。虽然皇帝肯定是会惩罚他的,但她得把“欺负”自己的人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没错,就是“欺负”。长宁当然不会认为立太子对她毫无威胁,虽然她只是公主,但她始终占了嫡字,况且她如今所行之事无一不是出格之举。她不是无知稚儿,在来到这里的一年多,她已经将云珈若的记忆完美融合,这其中自然包括了文字,一个公主,即使前世在宫中被人遗忘,但该学的琴棋书画礼射御她都是学过的,所以在皇帝抱着她处理奏章的时候,她也看到了那一堆弹劾她的折子。

    他们怕什么呢?自然是因为文帝时也有一个在承天殿教养的皇子,而那个皇子如今就坐在龙椅上。传闻皇帝与皇后是错点的鸳鸯,但这些大臣并非底下的愚民,他们自然记得当初太子大婚之时,那价值连城的聘礼,他们还知道,虽然如今的皇贵妃是太子妃入门一个月后抬进去的侧妃,但在太子出生之前除了一位庶长女之外,其他无论侧妃还是侍妾均无所出,若说皇帝对皇后仅仅是表面情意,那京中那些流连青楼、宠妾灭妻的男子岂不是要被万人唾弃?

    长宁虽然躲在臣子们的视线死角处,但无法躲过皇帝的视线,承天殿的宫人们自然也是不敢阻拦这位盛宠的公主的,在皇帝的默许下长宁旁观了这场好戏。

    皇帝也不想继续扮演君臣相宜的戏码了,于是眼神示意一旁的总管李德。这一日的早朝便在李德尖细的嗓音中落下了帷幕,至于有谁面如土色,有谁心中侥幸,又有谁双拳紧握拢在宽袖中,便只有各人知晓了。

    皇帝大步走到长宁藏身的柱子,一把将她抱起环在臂弯,大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阿若可是在殿中等得无聊了?”

    长宁被皇帝指腹的厚茧刺激得直皱鼻子,语含不满:“父皇……”

    偏偏这样却能叫皇帝满足恶趣味,哈哈大笑起来。长宁撇了撇嘴,实在不能理解皇帝的“发疯”行为。长宁忍无可忍,揪住了皇帝的头发“威胁”他闭嘴,皇帝终于安分下来,抱着长宁开始处理奏章。

    不巧的是,第一份奏章就是那位中气十足的刘御史的,啊不现在该叫他刘刺史了。皇帝面色沉静,但手上却由于过于用力而青筋暴起。

    长宁用力地挥了挥手,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皇帝暴怒的气息收敛,仿佛又变成了一位慈爱的父亲,温柔地问道:“怎么,阿若饿了吗?可是要我唤人传膳?”

    长宁摇了摇头,抬起头看着皇帝,神色认真:“我今日听到有人请立太子。如果那些人都希望父皇立太子的话,我想,阿兄也会劝父皇立太子的。”

    皇帝没有生气,认真地请教长宁:“阿若为什么会觉得你阿兄会劝立太子呢?”

    “我听那位大人说,立太子是为百姓好。阿兄一直是一个心系百姓的好太子,所以阿兄肯定会同意的!”太子当然会同意立太子,如果他没有死的话,不论是从嫡长贤来说,他都是板上钉钉的太子,谁也无法找出错处。可是阿兄死了,那么谁是太子又有什么区别呢?长宁的心绪已经掩藏得越来越好了,自从皇后死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表露真实的心绪,哪怕是面对玉人和徐行。就像此时,明明长宁在心中嘲讽着立太子,但面上全是一副知礼的乖女儿形象。既然皇帝喜欢扮演父女情深的戏码,那么她就做一个饱含孺慕之情的女儿。瞧,她做的多好!

    长宁说着说着话头一转,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是准备立二皇兄为太子吗?”

    皇帝身体一顿,若无其事地问道:“阿若怎么会这样想?可是有人与你说了些什么?”

    长宁假装面色慌乱后努力镇定的样子:“不、不是的,是我听说二皇兄读书不输于阿兄,且二皇兄之前对我也十分友好,我听说宫里有不受喜爱的公主会被人欺负,如果二皇兄当了太子,肯定就没人敢欺负阿若了!”

    皇帝的眼神越听越冷,而注意观察皇帝脸色的长宁见她“上眼药”成功,也就适可而止地停止“添柴”,继续做她的柔弱公主。而她不知道,她的“据说”让皇帝在看到深挖后宫时所获得的情报气的摔了折子,而这也让前世的命运悄悄发生了改变。

    直到这一年年末,长宁等到了她的三岁生辰,都没等到那封立云珩为太子的诏令。

    长宁猜测,她应该是通过某种条件改变了原定的结局。这算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如果她能够找到关键之处的话,是否能改变自己命定的结局?但长宁不知道的是,从她到达这个时空的时候,命运其实已经缓慢改变了它的轨迹。

    只是,皇后和太子还是回不来了。

    长宁看着萧瑟的院子,默默地出神。

    身后的玉人和徐行则担忧地看着长宁。

    皇后出灵后,栖梧宫就已经封锁了宫门。其中的宫女太监们除了长宁指定的玉人和徐行外尽皆充入掖庭,并非是长宁不想多留下几个人,而是皇帝只给了她两个名额,她想,或许这已经是皇帝看在她是皇后的女儿的份上最大的让步了。徐行是只听她一人的心腹,而玉人曾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宫女,也是唯一将她放在心上的心腹,她在权衡之后才决定留下这两个对她来说最有利的两个人。

    而长宁也终于在皇后薨逝后才明白,原来当初她所见到的皇帝的退让并非全是亏欠,只是用亏欠将浓浓的爱意包裹。没错,皇帝深爱着皇后。多可笑啊,在这冰冷的皇宫中,这世间本是最无情的帝王,却深爱着一个恨他的女子。可是帝王沉重的爱没有给那女子带来幸福与快乐,反而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痛楚、灾难以及英年早逝。就如同这满园残红,或许寒风也是因为仰慕美好而来,可他却收不住那肆虐的利刃,于是追随变成了催命符,保护变成了伤害,最终只剩下“呜呜”的哭嚎与满地狼藉。

    负责打扫的洒扫太监本以为少有人来的菊园稍微偷点懒没什么,没想到却见到了如今盛宠的二公主,诚惶诚恐地磕头谢罪:“奴婢因天寒懈怠,扰了贵人兴致,还请公主恕罪!”

    长宁已经见惯了这些人动不动磕头下跪,如今除了玉人和徐行她已经不会再天真的以为在这宫里“人人平等”了。而她自然也看出来这小太监只是偷懒耍滑,十一月初的天虽冷,但还不至于难捱。长宁颇觉无趣地勾了勾唇角,如今才三个多月,便是欺她年幼无知罢了,毕竟皇帝“日理万机”,而她不过是一个公主,在皇帝心里难道还能比皇子更重要吗?今日是洒扫太监,明日是膳食,后日是衣服,前世不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蚕食她的吗?今日她退了一步,明日又退,后日再退,她便成了连如今宫中最难的大公主都不如的公主了。她的存在总会时时刻刻提醒皇帝皇后的存在,可是这满朝后宫,除了皇帝还有谁会期待着皇后的存在呢?

    人喜欢权利,喜欢往上爬,长宁可以理解,但爬到她的头上作威作福,长宁想着,她似乎从来没说过她是一个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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