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徽并没有等到后日休沐,千秋节后第二日午后,便策马至西苑。
西苑本来就是皇帝闲游之所,圣驾与后妃不至,秋日里就显得格外萧瑟。
守门禁卫知道他是泾阳长公主膝下的郎君,圣上特许出入,并未过多盘问,直接放行。
景明观的引路道士请他入内,随后去唤郑观音。
郑观音恰好午睡方起,她听闻是谢家郎君特意来寻她,几乎将那一点残存的睡意都惊没了。
会稽匆忙一别,她以为这略带了挟恩之心的施救完全打了水漂,当然她自己也没损失什么,索性全然忘在脑后,不再去想这些没影的事情。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在行宫中重新遇见。
谢文徽站在道观待客的静室里,踱步几回,终于在窗口望见远处道士指点一宫人他的方位,不觉低头,心跳也加快了些。
自从他回了长公主府,母亲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知道是江南的商贾裴氏救了他,吩咐人押了一车生绢银两,后转水路送到会稽郡,将来裴氏若有所求,也可以来长安登门拜谒。
但是他却清楚,真正肯发善心施以援手的郑娘子早早离家,这些银钱她估计也不会有份,心里也一直愧疚感念,想着何时有机会查访她下落。
因此大皇子欢喜说起对她念念不忘时,他除却惊愕,也有些为她不幸之中的万幸而欢喜惋惜,即便从未做过传信鸿雁,依旧爽快答应下来。
他乡遇故知总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喜事,郑观音特意重新梳妆了一番,入门盈盈见礼,唇边含了笑,“谢郎君安。”
与昔日大病初愈后的憔悴削瘦不同,这位谢家的郎君今日换了交领锦袍,浅绯佩鱼,颇见少年意气,即便见她一个宫人,也仍仍不失君子的谦和有礼。
而谢文徽亦在打量她,记忆里她穿广袖裙,肌肤玉曜,夏风吹拂更觉慵懒散朗,宫中女婢为了做活方便,衣袖窄窄,修身合体,却是别一般滋味。
“奴婢听人说是谢郎君特意来寻,几乎以为是做梦,”郑观音打量他后,微微笑道:“不知道郎君是有什么事么?”
她这样的女子,即便不是过目不忘的人,看过一眼也不会再忘记,然而谢文徽到底为人正派,稍稍打量后仍收回目光,轻轻咳了一声,自袖中取了东西,双手将大皇子的信与玉佩递给她。
“昔日蒙受郑娘子的恩典,我尚且未报,何必以奴婢自称,”他温和看向郑观音,见她虽然被发落到西苑,然而气色不错,欣慰道:“殿下如今不能出入西苑,特让我带了书信来。”
郑观音原本称得上是满心欢喜,她虽然没自信到只见了一面就教被救的郎君念念不忘,起码也以为他是因为知晓自己被采选入宫特意寻来道一声感激。
没想到,却是因为受大皇子之托。
她面上的欢喜略淡了些,瞥见信封上写了“郑娘子亲启”,觉得字迹有些眼熟,但也只是一顿,便还给了谢文徽。
“要是单单为这,谢郎君大可不必往返奔波,我自知与大殿下云泥之别,与牛|郎织女毫不相干,更不需要有人传情搭桥。”
大皇子小她近两岁,那日正好有兴致,随口想要讨她,郑观音只当是个插曲,没想到这几日的清净是因为他出入不便。
谢文徽瞧她面上冷凝起来,全然没有接到情郎书信的欣喜,一时怔然,也料到这位表弟似乎有些言过其实。
他虽然满腔热忱,然而郑娘子实则对他却没什么兴致。
郑观音以为他身为大皇子信使,或许还要劝一劝,就像萼华总惋惜她放了这个攀高枝的机会那般,正打腹稿思忖,但谢文徽已经将书信与玉佩重新塞回了暗袖。
“是我的不是,教娘子为难了。”
这下反倒是郑观音一怔,莞尔道:“谢郎君奔波辛苦,也不问我为什么辞拒?”
“大殿下身份尊崇,娘子尚且不愿,必然是有其他顾虑,”谢文徽替大殿下递书信进来扰她,不觉怀了歉意,安慰她道:“我肯奔波,原为报答郑娘子,不是为了大殿下。”
表弟年纪尚小,为了与一个宫女调情被圣人责罚,居然还不死心,他身为表哥,最该做的是告诉皇后舅母,惩戒他歇了这份心思,而不是助长他风流习性。
但那宫人却曾对他施以援手,那境遇自然不同,即便宫女与皇子之间天差地别,可若两心相许,他并不介意出手相助。
甚至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替她求情,讨要一个名分来。
“男女之情,原在两心相许,”他温声道:“郑娘子不愿意,我一个局外人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我还以为谢郎要劝我识时务,”对方通情达理,郑观音反倒不欲说东说西地遮掩,闻言沉思片刻:“大殿下的正妃已经定下是崔家女儿了么?”
谢文徽点了点头,这其中说来颇有些曲折,泾阳长公主甚至想过要不要半推半就,顺了圣人的意思教他娶崔氏入府,崔家与谢家联姻,彼此也不觉得有什么。
“崔家势大,皇后娘娘也很希望能与之联姻。”谢文徽对舅母的心思大抵也明白,稍与她解释道:“圣人待大殿下严厉远超慈爱,舅母难免未雨绸缪。”
“这就是了,我听人说殿下并不热衷这门亲事,亦不喜欢崔娘,”郑观音心道她猜的不错:“可他羽翼未丰,总还是拗不过娘娘的。”
侍奉观主这位道士虽说要谨慎,但也不是没有好处,他是个偶尔与奴婢谈天的人,与他在一处,除却赏赐丰厚,也能知晓前朝内廷不少消息。
崔氏百年间都不屑与皇族联姻,更何况今朝的皇族稍稍掺杂了鲜卑胡人血脉,皇后能说服连先帝也未能请动的崔家,其意自然在为大皇子造势。
但越是这样的母亲,对儿子的掌控也就越强,她可不想受那许多磋磨。
“娘娘将我送来西苑,原本就是嫌我不好,将来殿下择选妾室,岂有不听从娘娘与崔氏的。”
大皇子正是冲动而懵懂的年纪,想睡她再正常不过,为了得手费些心思也不稀奇,但要论负责,除非她春风一度便有身孕,否则也由不得他说了算。
“我原本以为谢郎君是专程打探了消息来见我……”郑观音微微一笑,温柔道:“不过能在高墙之内与郎君重逢,我心里总还是很高兴的。”
谢文徽想起来她刚刚过来满怀欣喜,显然期盼,不觉生出些羞愧意,轻声辩解道:“我回长安后确有此心,只是……”
“我随口一言,谢郎君也不必挂怀,”郑观音想了想,忽而笑道:“郎君若真的想报恩,不如替我送些香到玉城长公主那里。”
她用了袁语卿许多银钱,即便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份情总是要承的,“我与皇后家中的袁娘子在宫中同住过一阵,她后来去做了坤道,我想捎些小玩意儿与她,只是总没个机会。”
郑观音善于教人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何况玉城长公主算起来是这位谢郎君的姨母,她这样说应该不算是难为他。
谢文徽毫不迟疑地应下来,只是他在西苑内停留时间实在是太久,“娘子若有什么要送与旧友的,可尽快些拿来,我明日休沐,正好去京郊。”
郑观音忙忙折返回去,再过来时一路小跑,微微有些气喘,手里多了一大一小两个纸包。
谢文徽见她面色红润,鬓边步摇流苏勾缠,正要伸手,忽而顿在半道,接过她手中紧密包好的香料,听她一一叮嘱。
“这大的一包是我之前碾的香,虽不名贵,教她偶尔点了玩一玩也好。”
郑观音遗憾他要是早几日来,说不定自己还能送一点荔枝与袁语卿,如今只剩下掺入果壳的香,“至于另一小包是我赠予郎君的谢礼,礼物寒微,却是我一片心。”
她制新香的时候份量总不多,这包的香气冷冽微苦,不似之前的熏香清馥幽甜,她用着觉得不大相称,但赠予他想来也合宜。
谢文徽即便不知道这香料价值几何,但她一个宫人,生活想必艰辛,正有心推辞不受,然而见她眼底亮亮,鬼使神差直接应下谢过。
谢家的随从谢贺等得心焦才见自家郎君缓缓步出,手里还拿了一个包裹,连忙接过,替他牵马。
归程中途,却听地面似有震颤,谢文徽远远见一队鲜衣人马,簇拥正中男子纵马而来,连忙避让到小路去,等那阵弥漫黄土重归平静,才重新与随从上马。
谢贺微感惊吓,叹了一声险:“多亏没正逢上圣人,否则知道殿下的事情,郎君怕也要受一顿申饬。”
“舅父只是待皇子们严苛,待我一贯还好,”谢文徽蹙了蹙眉,确定怀中的纸包仍在,才勒马回转:“咱们走罢。”
郑观音目送他回去,稍感汗腻,就去梳洗沐浴,刚裹了小衣,就有内侍来知会她,观主出门归来。
她现在胆子逐渐大起来,得了消息也不慌张,慢条斯理地重新画过晚妆,才提灯前往。
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圣上即便不缺那一盏茶,也不免愠怒,见她面上云淡风轻,不接她送来的茶,冷冷道:“你煮茶是从劈柴起?”
“观主谬赞,奴婢是从种茶起。”
郑观音跪在他身侧,含笑维持着奉茶的姿势,见才翻了两三页的《尉缭子》,柔声道:“夜里灯烛伤眼,知观如今又不领兵,怎么瞧起兵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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