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忠一直待在不远处的殿宇内,等那宫人走了便仍守候在殿外。
圣上不吩咐,他们不便近前打搅,偶尔会有内侍送茶饮点心,也尽量会降低自己的存在,仿佛偌大的殿院中没有任何人。
直到有内侍捧了衣物来请示内侍监,才听到殿内有传他进去。
万忠将道袍接过来,入殿躬身行礼,静候皇帝的吩咐。
“是你选她上来?”
万忠被圣上这样一问,稍稍怔了一下,瞧陛下面色平静,难以揣摩圣心,轻声答道:“道观毕竟俭朴些,圣人久留,原先侍候的人手也显得捉襟见肘。”
“自作聪明,朕何时说过要久留?”萧昀将一页书翻过,看也未曾看他:“一个婢女罢了,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情。”
从前圣驾也是常来常往,不见抽调这许多奴婢来服侍,今日人俭素起来,排场却越发大起来?
万忠稍感一头雾水,应了一声是,想着自己以后是否该尽好职责,做个不闻不问的木头人。
但长久察言观色的习惯总是改不了,他悄悄望了一眼案几上书册页签的位置。
那治国修身的圣贤书,距那位宫人侍奉时所见,不过向后了两页。
“方才殿外什么事?”
萧昀凝视着眼前茶盏的淡淡薄雾,近前服侍的人对君主的口味偏好知道远比她多,重新换了茶,乳雾溢盏,酥软的茶点玲珑各异,放在一旁也是赏心悦目。
万忠刚刚受了申饬,轻声道:“也没什么,是郑娘子送了圣人衣物回来。”
他对待如何称呼郑观音实在摸不着头脑,除却嫔妃,对待蒙受圣上宠幸却无实际位分、甚至有地位的女官才客气些,不肯直呼其名,圣上似乎有宠幸郑氏的意思,但仿佛又鄙夷她的出身见识。
但他觉得这位郑娘子比起别的嫔妃也算懂事,出殿门看见他便慷慨送了一只透花糍,问起抓药的事情,方才又来送还衣物,同底下的小道士说话,也是进退有礼。
皇帝在那里看了几行字,听不见下文,淡淡瞥了他一眼,万忠才继续禀道:“娘子说,本来是想浆洗了再送来,但是宫人院内不便晾晒,又怕圣人衣□□细,洗得不合您心意,便不敢擅动,仍旧完璧归赵。”
圣上在这些上原没什么讲究,一件道袍又不似金线密绣,缀以珠玉的华服需要小心呵护,万忠说及此处微微含笑:“奴婢瞧着,郑娘子大约是倾慕圣人,似乎也有些怕您。”
萧昀不欲与他谈论起郑观音来,目光冷了几分,道:“你收了她多少?”
万忠偶尔确实会收些后妃的赏赐贿赂,透露一些不那么要紧的事情,但在这上可是问心无愧,坦然禀道:“郑娘子方才送了奴婢一个果子,还问奴婢怎么才能拿药。”
他试探说道:“郑娘子与奴婢说起圣人时眼中总是含笑,不过毕竟只是奴婢,大约不敢在圣人面前开口求药。”
圣上身边从不缺送上门来的女子,也只有猜度圣上感兴趣的美人他才会施以援手,替这些娘子说几句好话。
像是这样冠绝内廷的美人,只要性情不是太古怪,自然更值得结个善缘。
“她生病了?”
萧昀翻书的手一顿,忆起她方才的鲜活与狡黠,并不像是有什么难言病痛。
万忠忍笑,低声道:“郑娘子是觉得她容色粗鄙,侍奉观主恐怕不讨喜,想问一问能否讨些药回去研磨敷面。”
他听闻此话时出于待人的客气没有笑出来,果然圣上闻言也默了默,“就因为朕方才冷淡她?”
她但凡照一照铜镜,也不该生出这种想法来。
万忠迟疑,然而还是奉承了几句:“女为悦己者容,若不合圣人心意,自然也称不得是美人。”
圣上闻言不过一笑,教人抬了奏疏过来,他今日本来是极清闲的,然而心里却总是不快,难以下笔,居然将这些奏疏都堆到了后面。
万忠默然,圣上吩咐将奏疏自紫宸殿取来,如何不是长住的意思。
他见圣上专心,将道袍悄悄放置在一侧,为圣上研墨。
“朕记得泾阳家里那个儿子今年上疏乞归乡洒扫,如今也有两三月了罢?”
万忠悄悄窥了一眼圣上手边奏表,知是礼部尚书谢如铎,于是道:“听说谢郎君是游玩途中遭了劫匪,因此还在家中养伤。”
谢如铎为谢氏第三房,尚了圣上的庶姐泾阳长公主,先帝子嗣广多,皇帝对这个姐姐不如对自己的亲妹妹宠爱,但却激赏有才气的年轻郎君,谢文徽幼年为大皇子陪读,年纪轻轻便入集贤殿书院,承天子敕令而撰写文集。
京官难得出京,然而年轻人再怎么沉稳,也难免被外界诱得跳脱,或许借此机会往江南游山玩水,写他的锦绣文章去了。
似这种施恩外戚,给的多是清闲散官,即便偶有不合法度处,中书省对此也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忠得知,还是因为紫宸殿内侍送东西过去,正巧碰上泾阳长公主到皇后殿中哭诉。
陈郡谢袁两家联姻颇多,泾阳长公主与袁皇后这对姑嫂倒比和圣上这位兄长还亲近些。
萧昀见了他父亲请立太子的奏疏正心绪不佳,这回却不如以往听之任之,纵容年轻人偶尔的胡闹,淡淡道:“那也是他活该。”
……
郑观音下了值却无暇顾及别事,默写了几份自己原先试过的方子,拿到道观掌事道人那里。
掌管药材的道士早得过吩咐,心中暗暗有底,仔细问过用处,瞧她索要的东西不至于应了十八反十九畏,面上稍稍为难之后,讨价还价,份量都给了她索要的一半。
有些贵重的药材她本来想着若是为难就算了,但那人居然也没推辞。
一旁的年轻道士瞧她大约捣不完药,两个人自告奋勇,替她切片舂捣,按她的要求分装包好。
只是到底年轻羞涩,做活计的时候难得见到这样貌美的女郎饶有兴致盯着他们瞧,偶尔抬头看她一眼,不免慌乱。
郑观音今天在观主那里碰壁了小半日,午后忽然的顺利简直教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见这般年轻还未定性的小古板,有心调侃几句。
“道长慌什么,难道我是女妖精母老虎,会吃了你们的心肝么?”
那年轻的道士勉强将心思都放在药上,头也不抬,正经答道:“师父不许我们多看女客,说不易于修行。”
可就是不抬头看,也能嗅到她衣间淡淡的香,仿佛若有若无的撩拨。
“我瞧倒是可以多看一看,”她心情甚好,身处没什么交集纠纷的同龄人之中稍稍松快,含笑道:“看过不动心,难道不才是心性最坚?”
郑观音拎了一些走,剩下的他们却说需要熬煮磨粉,她一个宫人定然不便,可以代劳制成丸药,要她过几日再来取。
萼华还没有亲手给几位真人奉过茶,但煮过的茶汤确实也没有道士来同她说咸,听见郑观音轻描淡写说起殿中事,几乎骇死,怕郑观音疑心是自己使坏,赌咒发誓说不是她存心如此。
郑观音虽说觉得这位观主难伺候,但还是收获颇丰,仍是笑吟吟道:“我生气做什么,若不是那一杯咸茶汤,观主只怕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更不会叫我以后去煮茶了。”
“说来还要谢你,”郑观音分了一些成品给她,柔和叮嘱道:“这些未必适合你,外敷内用的时候都要小心,先观望再说。”
萼华瞧她心性这样豁达,一点不计较,艳羡她能去直接服侍观主的心稍稍淡了些,莞尔道:“那你还是得谢咱们这位观主性情温和,同我没什么关系。”
“音音这样美貌,怪道娘娘也要将你潜配西苑,”她想到这里更思及自身,也惆怅许多,叹气道:“你倒还好些,张真人虽不收受,观主却对你另眼看待,将来总不愁倚靠。”
郑观音几乎要被她说得笑出来,那人眼高于顶也有眼高于顶的好处,总比年轻的道士更有定力,待她也冷淡。
她接近打探消息,即便想方设法笼络他,也不必太过担心分寸有失,让他以为有女色上的便宜能占。
“你想什么呢,观主说过这里的道士可不能养女子,我过去伺候他也是为奴为婢,若是为有倚靠找他,还不自取其辱?”
观中的作息仍遵循日落而息,郑观音嘱咐过她如何使用也就彼此道别,第二日果然又有内侍来送水供她洗漱饮用,比前一日来得略早些。
她净面上妆之后才去上值,刚刚下值的内侍见了她也客气,知会她去殿中点茶,不必在茶水房中点了再送去。
郑观音谢过他,心想怪不得宗室还愿意出家,天家供养,领着官职俸禄,还能有许多清闲来折磨人。
她按捺住性子,将取用的茶粉、茶具都拿了来,入殿时他正坐在书案前,见她吃力端了托盘,额角微微有汗,仍不忘对他盈盈一笑,不免稍有恻隐之心,似是漫不经心地指了位置,“放下罢。”
郑观音将托盘放下,正要去开窗,忽而听那端坐写字的道士随意开口:“身上有药气,你是哪处不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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