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知原委,然而听见她这样自称,那一分笑意慢慢浅淡下去。
郑观音闻言一时羞红满面,她不敢抬头教月色照到自己发烫面颊,一定红热如霞。
但也不必抬头,她就能清楚觉察到对方投来的视线,硬着头皮开口:“娘娘遣我来时张真人已然闭关,观中人不敢做主,所以充作女使,还请知观勿怪。”
然而她心底隐隐也生出几分古怪,她好像记得书中说朝廷册封的道门威仪大多便是兼任观主,即便宫中道观亦不例外。
那几个年轻的道士实际上甚少见过女子,单纯得紧,她好言好语盘问,便将观内事说了许多给她知。
并不曾说起景明观中道门威仪与知观是分开的。
“不过皇后娘娘身边掌事宫人将奴婢送来时,那两位道长并不曾提起观主您。”
她眉眼依旧低敛,语中暗含试探:“是以奴婢一直以为观中张真人才是观主。”
“张真人便是不闭关,也不会应承皇后。”
他闻言并不生气,反倒十分熟稔地取了火折点起殿中香烛,泰然自若道:“张真人屡次见罪于皇后,又时常闭关,观中事务总要有人主持。”
郑观音到口边的话忽然顿住,倏然抬头望向他,几乎克制不住那份喜出望外,勉强改作惊讶:“皇后娘娘为国母,张真人为何会见罪于她?”
她乘车来时,途中春瓷和几位姑姑不仅仅是塞了那样的图册与她,言辞中也不乏仁智殿示好之举。
张真人与皇后之间不睦,两派相争,哪有不趁机在圣上身边安插亲信的道理,她要伺机毛遂自荐,央他为自己编个说法来,许诺回报岂不更容易些?
“似你这样的容貌,若做皇帝的娘子也使得,”他避过了这个问题,含笑打量她两回,摇了摇头道:“不过也怪不得会被发落到这里受苦。”
夫妻多年,皇后的品性他自问清楚,皇后对待后宫宽容处之,是无人能危及中宫地位,不值当计较吃醋,但并不妨碍她偶尔除却一些隐患。
她活生生站在这里,比梦中朦胧远景美得更加惊心动魄,不加任何掩饰,那双妙目顾盼之间波光流转,神采奕奕,才不像是被吓到的模样。
反倒像是幸灾乐祸。
但只是这样望着她那一双狡黠眼眸,便叫人无端多了些宽容,暂时忘却梦中那绝色之下的凉薄与心机。
“知观是可惜我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么?”
她被花鸟使寄予厚望,道观中的女使见了这般的颜色沦落至此也替她叹惋。
不过即便自己心里觉得痛楚,也不会在没有什么用处的时候教旁人从怜悯中获取满足。
女子婆娑的眼泪最是金贵,就该用在最值当的时候。
道观之中也有制衡约束,便是张真人不亲附皇后,可她同眼前这人还没什么交情,不知根底,细说或许反倒不利。
“那道长可就想错了。”
“好些人都这样说我,实则今上不好女色,几位殿下的婚事自配高门,说来也不干我事,我生得好与不好,不过皆是一般的命格。”
“你在家里读过书?”他似乎其实并不意外一个洒扫的宫人尚且粗通诗书,只是例来一问,唯有听闻她说起今上不好女色的时候微含了笑意,随即便道:“今上也是男子,饮食男女,天子亦食人间烟火,不能免俗。”
“今上若食人间烟火,搅得民间鸡犬不宁,靡费万千,竟一位娘子也挑不入眼?”
她们这些宫廷底层的良家女从没有面见贵人的机会,连决定将她送到这处来的皇后娘娘也未曾多将心思放在她身上,但她却对这样毫无盼头的幽闭宫中多少产生了一点怨念的猜测。
要不是圣上眼界太高,就是完全断绝男女之爱。
泱泱永巷,那样多的女孩子争奇斗艳,居然没听说圣人选了谁伴寝,真是奇哉怪也。
圣上静静地听着,他燃了内殿灯烛,却不下逐客令,也不去念经,在这道士们常来做晚课的地方听她议论起天子内帷事。
偶尔还要为自己打些圆场。
“今上信道出家,自然会多有克制。”
这样对天子好奇过多的冒犯与梦中的她完全两样。
然而他竟也难得有耐心,不计较这份冒犯。
“好端端的,圣人为何要出家?”
郑观音难得见人耐心解惑,心下微动,像是刨根问底的孩童,总不满足答案,兼之逐渐吃惊:“难道大家遍游花丛厌倦,只想长生了么?”
“权势富贵,人之所欲,餍足便觉空虚,世间万事,总有他强求不得却心爱之物。”
他颔首:“长生……也算得一样。”
这本来是张真人说与他的话,现在却正好拿来学舌给她,改头换面,搪塞应付过去。
着了道袍的萧昀面上淡淡,他心中盛着千万样的事情,本性便不喜欢对人倾吐,何况是这样对一个年轻女郎倾吐。
望着她的眸子从困倦惺忪逐渐变得明亮如星,他微微一笑,却欲止步于此:“私议天子可是罪名不小,不如慎独。”
但是郑观音却被他勾起了兴致,她的眼神是那样热切,几乎没有人能拒绝,央求他道:“说一说吧。”
他稍感诧异,唇边噙了笑,在郑观音瞧来近乎于一种说书人“且听下回分解”般可恶的卖弄。
“你对圣上的事情就这样感兴趣?”
他凑近了些许,声音意外柔和,似酒一般醇厚,警告之余并不像是不喜欢她多嘴。
这简直是明知故问,后宫女子但凡不甘在永巷内了此残生的,对君主一举一动,喜好厌恶哪有不关心的。
别说萧氏皇族素来风姿俊秀,就算是獐头鼠目,年过半百,凭着皇室无上的权势,也会有许多人关心追逐。
只是郑观音遭他一问,头却慢慢半侧过去,有些女儿家含羞的忸怩。
内殿一时静谧,灯烛朦胧温暖,他并不似女郎那样坚持追问,不得答案不罢休,直到灯芯忽的爆了一声,才听她如梦幻一般娓娓道。
“哪有姑娘不仰慕沙场英雄的?”
似乎将道袍拢紧些,含羞怀春的女子便多一点说出口的勇气,她眉间微蹙,仿佛笼罩着一点哀愁失落:“不过道长说的也是,圣人既然虔心向道,我何必再问下去白白讨嫌?”
与他夜谈,她心思也渐渐活络起来,即便是有些不合法度,他一个男子,难道还要与她计较而不肯满足?
若能接近眼前这位观主,她也不必等到张真人出关。
“娘子该回去了,”他将她望了又望,忽而下逐客令,但一个知观,还是不同于宫中一般喜怒无常的贵人,委婉些许:“晚间霜浓露重,你年纪幼小,该多睡一睡,夜间洒扫,亏人也想得出来。”
她却眼波流转,莞尔一笑:“我为内监所遣,又不是家中做女娇娇,宫中娘子个个鲜妍年少,难不成独我可怜,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是好没道理的事情,这里本来该是她当值洒扫,他勤奋不辍,要夜读至晨,两人各做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也罢了。
顺带若能再听一听他说这些宫廷秘闻,更是再好不过了,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今夜的机会。
“我做就是了,权当清修,”他目光湛湛,忽而一笑:“又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今夜不得眠,何不做回好事。”
这回却轮到郑观音来吃惊,她讶然道:“可奴婢们本来就是被遣来洒扫的,自己的活计,没有教旁人辛苦的道理。”
他手上虽然生茧,可仪态瞧起来便是养尊处优多年的人,自然宫中所豢养的道士,能得天子宠信,出身谈吐也都颇不俗,这一双手拨弄木槌玉磬、书笔纸张也罢了,哪里会做这样的活计?
“你做得,我如何做不得?”
他不以为意,伸手接过她手中扫帚,目光落到微有些不正常泛红的纤柔玉手便避开眼去,俯身似模似样做了起来,恬淡笑道:“你瞧,不好么?”
郑观音生平所遇大多是趋炎附势之辈,若有一二和善者,却也为着她那一分好颜色,并非怀着完全的善念,她望着面前男子,心下一动,轻声道:“可是我还不知道除观主外,当如何称呼?”
“我姓萧,宗族中排行第六,”他说起这些旧事时略感陌生,便说道:“出家以后自己起了道号,紫阳道人。”
郑观音一惊,他姓萧,又是如此轩昂气宇,自然就是宗室中人了。
可是她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
她低声应承了一句是,轻盈地退到殿外去,随后往自己的屋舍去。
那道清影踏着细碎的月光逐渐隐在禁宫的夜中,一位紫衣内侍却匆匆步入大殿,他本来是欲行礼的,但是见到那执帚之人,几乎魂飞魄散,连忙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却又不敢问殿内方才发生了何事。
“万忠,是谁安排她这时辰做事?”圣上原本是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静默瞧去,那内侍入殿才拍去手上尘灰,恬淡道:“景明观里什么时候添了夜里打扫的规矩?”
宫中防走水,除却圣驾所到之处,夜里轻易不许用灯,这座宫殿清冷,又没什么烛火,打扫起来费时费力,夜间为之,事倍功半。
万忠憺憺,大气也不敢出,沉思片刻道:“奴婢等下便去问出,还望圣人宽延些许。”
宵禁之前,圣上忽然盘问起郑氏去向,得知被皇后送与张真人,几乎将他骇死。
圣上冷冷扫了他一眼,便迈步出了殿。
皇帝早年过活恣意,虽然不是皇长孙,却是父亲的嫡长子,青年登临君位,学了些喜怒不形于色,但即位时仍旧与皇后夫妻常为东宫位而争执,帝后失和,累及皇长子的恩荣宠眷,至今不曾更改,脾气是近些年才稍沉静些。
万忠应是,他忖度圣上夤夜前来,差点破了宵禁规矩,还不许西苑大张旗鼓接驾,他方才就也躲得远,不敢靠近分毫,怕扰了圣上兴致,但瞧陛下面色,比来时并不一样。
“郑氏女殊色,既得天恩,不知大家以何等赏她?”万忠试探道:“才人,宝林?”
皇帝一夕之幸倒也没什么许诺位分的必要,平日里圣人不主动赏赐,他决计不会多问一句,但是万忠揣度圣人心意,却有此一问。
圣上近来对这位与画中人神似的郑氏留心许多,可是要册封侍寝又不像,任凭皇后将人送到了西苑道观做一名宫人。
但要说没有男女之情,万忠绝对是不信的,圣人今夜不辞辛劳,夜半宵禁,巴巴地叫开行宫门,深夜纵马,不为私会女郎,难道只为来神前上一炷香?
“朕若有意,也不必等到今夜。”
圣上听他说起位分,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还不至于明知前车之鉴,照旧重蹈覆辙。
但不过是沉吟片刻,又道:“你明日回宫,教工匠尽快刻一道观主玉符。”
万忠一时错愕,怔在原地。
“这几日朕在西苑,不许道士们对朕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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