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抬着头杨仰望周云辰,身体前倾,仿佛要倾倒进入眼前这个宽厚的怀抱一般。

    但他毕竟没有,陆遥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支撑住自己,稳稳地坐着,就像是他的眉在此时也只是轻微蹙起,露出认真与严肃的神情。

    仿佛他不是在和周云辰谈论标记、触碰等一系列极其亲密隐私的话题,而只是在向周云辰询问某个方程式的答案。

    陆遥从不是一个煽情的人,也不会为这些词语感到羞涩难耐。

    他会理智地探讨情感,但理智并非冷血,陆遥从不把人当做数据的产物,他知道人就是人。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与选择,陆遥从周云辰的行动中感知到某些情绪,但他不能单凭这些情绪来进行逻辑推断,得出周云辰正爱或不爱着他的结论。

    只有周云辰自己说出口,他才能确认。

    陆遥的声音诚恳而深彻,仿佛有一种能够贯穿时空的力量。

    可他说出口的话语实在让周云辰无法平静,火热滚烫的血液一下子冲进他的大脑,如同最强劲的电脑病毒般,让他的理智瞬间宕机。

    只剩下一腔火焰在胸腔中熊熊燃烧,要把一切情绪点燃。

    茫然、懊悔、喜悦、震惊、欲念纠缠在一起,野蛮生长,几乎要堵塞住周云辰的喉咙。

    他从没想过自己曾经也有机会,更没想过陆遥会这样问他……

    “我……”周云辰喉头干涩,“我会后悔。”

    陆遥说,他愿意接受周云辰。

    那三年里多少个日日夜夜,周云辰都在说服自己,他应当远离陆遥以免陆遥遭受伤害与痛苦,也避免自己落入最糟糕的境界——被陆遥厌恶,连看一眼的机会都不再有。

    可又有多少次午夜梦回之际,周云辰幻想着那些悲惨的过往如果不曾发生,自己在和陆遥匹配结婚后,能否赢得他的欢心。

    可陆遥的欢心是何种模样?

    周云辰没有见过,也就无法真正想象。

    陆遥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真心,他不曾落入过任何人的爱情陷阱。

    现在,周云辰知道了。

    陆遥从不是林间的鸟儿,羽翼丰美华丽,闪烁着光芒,吸引猎手小心地将它们捕获进笼中;他是山石间的溪流,来自冰峰上寒冷的融雪,无人可以狩猎雪溪,只能静候着静水流深的温柔。

    “是吗?”陆遥轻声呢喃,“你为什么要后悔呢?现在也并不晚……未来那样漫长,不必急于一时一刻,除非你是替那时候的自己后悔。

    “但那时,我们才只见了一面,你不熟悉我,也来不及喜欢上我,何必后悔。”

    “新婚当晚,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陆遥眨了眨眼:“对,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p999星的cross实验室里,我……我常在想,你的记忆力真好,那么多年过去,还能再次认出我。”

    陆遥知道当时自己的样子有多么狼狈,他的后脑勺被守卫的钢棍连续击中,一片血肉模糊,双眼双耳都因为震荡流血。

    那场面和美沾不上半点关系,他满脸青紫、身上也全是淤青肿胀,衣衫褴褛,鲜血尘埃沾满脸颊,崩溃地嘶吼大哭。

    连急救飞船上进行人脸识别的人工智能都没能分辨出他的身份。

    周云辰看着陆遥,双眸中隐隐漂浮着一种陆遥读不懂的深沉悲哀,他缓缓蹲下身,最后半跪在陆遥面前。

    窗外天光落在陆遥脸上、眼上,晶莹闪耀。周云辰握住他的手,仿佛是一位向神明宣誓效忠的英勇又深情的神殿骑士。

    “那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陆遥。”

    陆遥愣了一下:“我们还在什么时候见过。”

    周云辰的指腹摩挲过陆遥的手背,这里没有细茧,光滑凉润,能触到凸起的骨节与血管。

    下一刻,陆遥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勾在周云辰的手心,激起一阵微微的痒。

    “什么时候?”陆遥又一次问。

    “是在晨星军校,那时的情景也是这样,你站在台上代表学生发表演讲,光笼罩着你,我在台下仰望你。”开了口,就没有再回旋的余地,周云辰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顺畅,这一十余年里,他有太多关于陆遥的话,“即使我第一次见你,还不了解你,但这已经足够我……爱上你。”

    露丝映在陆遥眼中的粉色光点微微晃动,仿佛风中晚莲。

    “你……”

    陆遥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应当在此刻说些什么,他只觉周云辰的话如同一张蛛网,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不断收紧。

    什么叫第一次见他就……

    “陆遥,我对你一见钟情。”

    “我知道你在p999星上发生过意外,才会在掉进时空暗流后,前往天笛座。”

    陆遥盯着周云辰的眼,仿佛时空都在此刻变得虚幻,一抬手,就能抓住那些过往的时光飞絮和沉湎于时间长河沉沉爱意。

    他几乎忘了呼吸。

    直到露丝偏西,明亮的阳光从玻璃反射到陆遥眼中时,他才猛然惊醒,气息混乱迫不及待地问:“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们结婚的三年里,又为什么离开?”

    陆遥意识到只要周云辰想,他不必每一次返回新蓝星后立刻匆匆离去,似乎不带一点留恋。

    如果周云辰真如所言般早已爱上他,又为什么不说话、不停留。

    难道因为周云辰不是新蓝星人,他的爱情观与婚姻观和继承了地球理念的新蓝星人完全不同吗?

    陆遥努力回忆周云辰出身哪颗星球,他只记得媒体们总说周上将出生卑寒,父母双亡,自一颗边缘落后的星球一步一步走到联邦权力的中心。

    他到底从哪来?陆遥发现自己从没关注过这些事。

    但现在,他开始担心周云辰来自某个有着独立价值观的星球,担心在那个星球上,人们一辈子只会爱上一个人,可这种深爱也只归属于他们自己,沉溺于爱情,却拒绝让被爱者知晓和分享爱。

    这样,人就不必战战兢兢地烦忧于爱侣间的种种矛盾与分别之苦,也不必忧虑所爱者是否也爱着他。

    大学时的星际文化课上,有一位教授讲到,莫伽星座的人类一直秉持着这样的情感观念,这让他们的生活充满激情的欢愉与满足,社会中弥漫着和谐友善的氛围。

    但陆遥出生成长在新蓝星上,他无法承受这样的爱。

    周云辰不能这样自私地让爱只属于他自己,而让被爱着的陆遥全然无知。

    陆遥抓紧了他的手,几乎将周云辰的手掌握得发青。

    周云辰,你到底在想什么?

    清晰地感受到手心传来的疼痛,周云辰见到陆遥刚刚惊讶的神情转换为某种带着质问的紧迫。

    他又让陆遥生气了吗?

    “我那时不知道你能否接受我,你拒绝了每一个想靠近你的人。”周云辰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刚刚的狂喜几近将他的意志淹没,现在,他的理智暂时复归,又把那个他思索数年的无解问题带到眼前。

    “陆遥,你说你在三年前也会接受我的标记,是因为信息素匹配结果吗?”

    除此以外,周云辰和那些想要接近陆遥的alpha又有什么区别?他不过是有了几分生理上的优势,才得以让陆遥成为他的法定oga。

    “你……”陆遥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好吧,至少周云辰的回答已经证明他的爱情观念不同于莫伽星人。

    可陆遥越想越觉得胸闷气短,从来冷淡如冰的脸上竟浮上气愤的神色,他抬起脚蹬在面前半跪着的人的肩上,周云辰没有防备,被陆遥踹倒在地。

    一阵天旋地转间,周云辰晕乎乎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的后脑勺便撞上地毯,眼前出现一双边缘发红的眼。

    因为急火攻心,陆遥的面上泛起红晕,容貌更加尖锐浓烈。

    陆遥也想保持理智,那才是他的常态,但现在,炽烈如焰的情绪充斥他的世界,让他根本无法冷静。

    他跨坐着,两手撑在周云辰耳边俯视着他。

    “周云辰,如果你早一些来见我,如果从来没有这所谓的ao匹配,那时我同样说出这句话,你还想要怀疑我什么呢?

    “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一尊雕像?一幅画?我就什么都不能做吗?”

    “没有……”周云辰看着陆遥纤长如翼的睫毛,微微失神,下意识地说,“可是我凭什么呢?陆遥……”

    他伸出手,指尖拨弄陆遥的睫毛尖,浓密的睫毛简直像是一把小刷子扫在周云辰的心上。

    “只允许你一见钟情,我就不可以吗?”

    周云辰的大脑瞬间空白。

    他的手指控制不住的滑落,从陆遥的眼睫到鼻梁、鼻尖、人中,最后落到陆遥的唇上时,被一口咬住。

    陆遥的虎牙压在周云辰的指腹磨了磨,一个用力便咬下去,滚圆的血滴一下子冒出来,接连落在他的舌尖、淡唇上。

    半晌,他松开了牙。

    周云辰感到有湿软的东西划过敏感的指腹,液体让伤口发痛。

    “陆遥……”

    陆遥含住他的手指,吸干净不断从伤口涌出的血液,有东西在嘴里,他说不了话,抬起冰蓝色的眼睛,盯住周云辰。

    无论在外人看来,冷峻严酷的周上将与冰冷淡漠的陆总工性格上有多么得相似,但他们内里实在是两种人。

    周云辰的一见钟情是一腔赤诚与热血,爱就是爱,喜欢就是喜欢,一念所发,最是真诚,但一旦再有第一个念头,所谓转念一想,便开始顾虑许多。

    顾虑不为自己,他自己愿意为陆遥做任何事,他只是担心陆遥的反应,陆遥或许会不高兴,或许会厌恶他,或许他自己配不上陆遥,只会让陆遥烦心。

    他像是压抑在冰层下,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可陆遥不是。

    他就是寒水冰川,第一眼的偏爱可以在冰川上凿出一个口子,可要凿穿进寒水中,却还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和努力。

    所幸,他们现在已经在彼此的记忆中度过了极其漫长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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