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寻芳阁后,司轩抬头看了看天,夜已深,但他仍然向忆昔馆走去。
他知道尹兆既然那样说了,就一定会在忆昔楼等他。
当司轩落入忆昔楼的前院时,果不其然远远就看到尹兆在湖中的亭子里摆了两盏茶,正提着灯向他望来。
二人落座后,司轩满腹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见他神色,尹兆却缓缓开了口:“距离我遇到驰旭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这些年里我曾经无数次想,若我当初不多那一句话,若我那一日不住那客栈,会不会就没有这么多无辜的人被卷入其中,你、阿鱼、周山还有无数人的人生会不会是有另一个圆满的结局。”
司轩轻抿了口茶,不露神色地回:“这不是师父的错,就当是我们命中本来就有这些劫难。哪怕当日不是您,我们早晚逃不过这一劫。”
这话他对尹兆说过很多回了,可是每一回尹兆都不相信。
他只是觉得,倘若司轩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信命,那为何这三百年来近乎以一种自虐的方式游历四海,试图寻找出当年天褚亡国的真相呢?
其实司轩并没有说假话。
自从发现活物可以代替死物被修炼成灵器,活物做成的灵器既强大,又比神器更容易获得,发现修炼捷径之后“修士”们对灵物无所不用其极的穷追猛打。
或早或晚,欲壑难填的人都会将目光放到人的身上。
曾经尹兆于凡间游历,路上与微服私访的天褚国国主驰旭结为好友,他无意间透露给驰旭,天褚国被笼罩在一片浓郁的气运下,最集中的便是在王宫所处的位置,但他曾去王城脚下探查,并未发现有任何灵物的存在。
当时驰旭先是试探尹兆,问他自己是否身有灵根,得到否认之后他忽然大笑,说那定是上苍在护佑天褚国运昌盛。
这天褚王城除了凡人,并无灵物。修道之人所谓气运常常伴随着极深厚的灵力一同出现——那这令人惊叹却寻不到根源的气运,是来自于凡人身上吗?
修士自身所带的根骨与后天修炼的灵力,凡人虽然不能察觉,但是同为修士的其他人都是能非常明确辨认出的。只有灵物的灵力修士很难察觉,当异象发生后修士追随异象去调查,才能找到根源,再将其降服、炼成灵器。
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灵器都只能在机缘巧合下寻得,世家疯狂招纳弟子、敛财,也只是为了能有更多的人力物力供他们去尝试、去碰运气,才有机会纳入更多的灵器。
笼罩着天褚国的这团气运与普通灵物或是修士的灵力都不同,尹兆就在天褚国附近探查了数月也没有结果。
只是数月的驻留却让他发现了一件事情,当他听到驰旭提起上苍护佑之说的时候,摇头回道:“它应该是庇佑天褚的一道祥瑞,可我算天命,却见天褚国国运不昌。”
此后几百年来,尹兆一直在思考一件事,那就是天命到底可不可违。
若是天命不可违,为何他当年从穷途末路中走出,被不死橓选中救了万云一脉;可若是天命可违,那他无意间提起的那句话,为何最后反而成为天褚国彻底覆灭的契机?
驰旭曾经也是想做一个好君王的。
他是最先意识到灵器的诞生对于凡间来说是一场浩劫的国主。
因而当他微服私访民间结束后,以一国君王的身份重新邀请尹兆前往天褚王宫议事。他想借助修真界的帮助,与周边诸国签订条约,朝堂之上不得参与灵器争夺,也不允许任何灵器在官场上流通,一经发现便罢黜官职,若有灵根便可入属地驻守的世家门派,若无灵根……
那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当时已经有许多王国王储与丞相都在灵器交易中获得了许多好处,与三百年后如今许多王国宦海现状不相上下,因此驰旭与尹兆的想法一经公布便有诸多大国十分反对。
但却有更多深受灵器之害的小国愿意成为天褚的盟邦,既能清扫官场中欺压百姓交易灵器所带来的危害,也能借此机会与天褚这样的大国建交,或许也能因此寻得倚靠。
随着成为盟友的国度越来越多,与之协作的修道门派也有增无已,无论是对于这些盟国的统治还是国度附近的门派发展都十分有益,于是也吸引了许多大国加入了进来。
那十多年来,整个中原大陆从来没有如此繁荣昌盛,如此和平共处过。
他告诉尹兆:“你错了,无论天褚国运如何,可只要有我驰旭在,拼死也要为我的百姓走出一条绝处逢生的路来。”
驰旭做到了。
他曾经真真切切地希望这个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甚至还将这夙愿寄寓到了他的第一个女儿的名号里——阜熙公主,希望她的降临能带给苍生一片物阜民熙的盛世。
但是后来为什么会变呢。
司轩道:“即使您不曾将天褚国的国运与未来告诉他,人居高位,手中的权利越大,就迟早会变的。”
是这样吗?尹兆活得太久,但他始终记得的那个意气风发,扬言要还天下太平的青年壮志凌云的模样。
“你还恨他。”尹兆吁了口气,“我有时竟也不知道,那日从烈火中救下你与陆期,究竟是对是错。”
在见到穆周山之前,司轩曾经想过,如果他跟着所有人一起去了,是不是更好一些。死去的人一切消失殆尽,痛苦的永远只有活下来的人。
可是后来当他知道穆周山转世却也没有忘记前尘记忆的时候,却又觉得十分难过。
所有人都以为司轩对穆周山严格过了头,修行上一有不及他标准的地方便要动辄惩罚,就连穆周山本人也以为司轩只是单纯不喜欢他行事手段,甚至是不喜欢他这个人。
其实司轩只是有些无能为力。
穆周山对司轩而言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
三百年前司轩未入修真之道时,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曾经是和前一世的穆周山一起度过的,可是后来尽管他心里明白穆周山何其无辜,却仍忍不住将阜熙身死的一部分缘由归责到他身上。
再后来,他又觉得,如果从前的记忆将这一世的穆周山彻底变成了一个满手鲜血、眼中只有仇恨所以永世活在阴暗角落里的人,那么自己这三百年来的隐忍、悒郁和苦难全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恨啊。”司轩回答时的表情十分漠然,“可是我想让这个恨停留在我和陆期这里,就到此为止了。”
他放下茶盏,举目看向尹兆:“那您能把橓先生和池鱼的事情具体告诉我了吗?”
于是尹兆便从不死橓被池鱼栽入血河池边说起,乃至于穆周山那十四万回畜生道,也一并告诉了司轩。
“不死橓也考虑过很久,为何阜熙会以那样的身份和情况出现在地府。倘若她心生怨恨,便会成为地缚灵,徘徊在人间吸取怨气,终成恶鬼;倘若她对人世再无眷恋,灵魂承受不住痛苦,便可能从此烟消云散。可无论如何,也不该变成一个不完整的鬼魂。
“这些年来,我四处勘察,翻阅古籍,不死橓也在地府审读了许多鬼魂往事,只肯定了一点,魂魄不会只消散一半,但可以分裂开来。
“所以,不死橓怀疑阜熙的另一半灵魂被那场天褚国的大火锢在了人间。”
司轩听完,神色茫然,半晌才道:“九临军十四万大军的性命,不该背在穆周山身上。”随后他又苦笑,“这倒也符合他从前的作风。”
尹兆微怔,似乎完全没想到司轩竟然最先开口问的是这么件事。他蔼然:“类似的话阜熙在地府见到周山的时候也这么说过。”
“她记得穆周山?”
“不记得生前的交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只是见得次数太多了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司轩迟疑地问,“那穆周山记得在地府的事情吗?”
尹兆摇头:“他只记得前世为人的那一生,不记得之后的一切轮回,也不知道血河池畔的阜熙。”
司轩低头轻笑出声:“我因私心总难好好待穆周山,心里却也知道他不欠天褚子民什么,如今看来,就连被无辜牵连的九临他都记在心里,可他唯独亏欠的那一个人现在就站在这里,他却连认都认不出来。”
自然是认不出来的。司轩心想。
穆周山离开阜熙的时候,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阜熙小的时候脸上总是肉嘟嘟的,个子娇小,看着十分可爱,因此十来岁的时候都与其他世家姑娘七八岁的模样差不了太多。
这长相与她那孤傲的性格以及作为天褚最尊贵的女子身份极不相符,于是阜熙每日清晨最常做的事,就是用各种鲜艳的胭脂水粉,将那圆溜溜的眼睛拉得狭长,又以青黛将细细弯弯的眉毛特地描粗成有棱角的形状。
穆周山去西域的四年,足够一个脸颊两侧尚未褪去幼年肉感的小女孩儿,成长为一个天姿国色的少女了。
在司轩梦回萦绕的岁月里,最常记起的一个片段,就是在阜熙最好的年岁里,她半趴在渡风池边的栏杆上,拈着鱼食撒入湖中,侧过头来的时候,身后的夕阳与她暮色的眼影融为一体,朱红的唇边扬着比春风还明媚的笑。
她问道:“我终于长得同我母妃越来越像了,可是小轩,你说咱们穆小将军回来的时候,还能认得出我吗?”
“我才不管他认不认得。”那时司轩还不理解,为什么人人窥之一面都要叹有天仙下凡的阜熙,在那些年里最担心的事情,居然是穆周山回来的时候还能不能将她认出。
可是后来阜熙再也没等到穆周山回来,见见她长大成人的模样。
他没将你认出来,你也把他留在了平昔。
在这么一瞬间,不施粉黛的池鱼和司轩记忆里浓妆艳抹的阜熙公主终于彻底融合成了一体。
司轩的声音沙哑,对尹兆说:“您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请师父……就莫让他们相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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