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傅沅那边吃饭的时候,池鱼吃得不大心安。

    她第一次感受到被正儿八经留了作业的困扰,原先就算哪一天的术法学得不好,第二日再缠着玉清临问上几回,若是实在学不会也就随它去了。

    玉清临知道她这根骨和修行方式与常人不同,从不在术法上多逼迫池鱼什么。可如今上了大课,有周围哪些努力修炼且成效颇高的弟子们与她做足对比,实在是……

    叫人很难一直不思进取地随缘下去。

    “说起来,阿鱼上回让我帮着催长的牡丹怎么样?我从前只悄悄给那番柿施法催长过,可能是万云峰地势偏高,长得忒慢了些,可也不知道是凡间的植物长在灵气充沛的地方不适应,还是我施的法术不好,那番柿可难吃了,所以我也说不好那牡丹还能不能用。”傅沅甚少说长段的话,唯独与那食材有关的话题才会多讲几句,“你要那牡丹是做什么的?”

    “长得好极了,味道比从前在人间闻到的时候还要浓郁呢!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炼出发油来。”池鱼回她。

    “炼成了吗?”

    “失败了。”池鱼一脸扫兴和愧疚的模样,“倒是浪费了傅沅姐的培育。”

    傅沅往池鱼手中塞了两碗冰粉,安慰她说:“不浪费,你若还要我随时再帮你。我给你准备了夜宵带走,吃点甜的,别愁眉苦脸的。”

    回寻芳阁的路上,不死橓才问池鱼:“所以阿鱼,你给周山准备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池鱼托着那放着两碗冰粉的小托盘走得很慢,闻言轻轻挑眉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可是周山最不喜欢的就是花了。”不死橓顿了一下,迟疑道,“要不……这礼物不送便不送了吧。”

    池鱼笑得十分无奈:“您老这话说的,我虽不是以德报怨的大善人,却也不至于做个故意害人的老鬼。”

    穆周山对花粉过敏,这是池鱼从几位同门口中得知的。也正因如此,万云峰上下没有一朵野生的花,原本种着的那些在弟子们知道穆周山对花过敏后,全都被搬去了离主峰很远的一座山头。

    可是穆周山是喜欢花的。池鱼自己猜测道。

    初见那日在常宅的时候,池鱼看到穆周山擦手用的一块青色手绢的一角,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木兰。

    红尘一境里她与穆周山相拥的时候,池鱼闻到他的身上有一股很特殊的味道,那是一种清涩的花香,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味,却是十分好闻。

    而他方才在众生坛上凑近池鱼的时候,池鱼再一次闻到了这股香味,淡淡地萦绕在穆周山身侧。

    那时她已经知晓,这是杜鹃花的味道。

    “杜鹃虽无花粉,香味清淡,却有弱毒。”池鱼解释说,“长久用着总是不好……虽然可能对修道之人也没什么大损伤。”

    “可你明明才说,送礼只是因为不想欠下弟子们的感情,又为何还要准备周山的礼物呢?”不死橓的语气中有一些调侃的意味。

    池鱼却停下了脚步。

    她停在了一道分岔路口。往左上走去就会通往穆周山的留春居,往右下便会回到她的寻芳阁。

    “因为他不一样。”

    不死橓一时怔住。它原本对池鱼竟然和穆周山一样有些心口不一的性子感到有趣,却不料她竟说得这么直白。

    池鱼说:“我不欠大师兄什么,相反,我正在思考是不是应该让他欠我更多东西。”

    “我对他有所图。”她忽然笑得如同一只居心叵测的小狐狸,问不死橓,“你说或许很快我就不能留在万云阁了,那我要去的地方,可以将穆周山一同带走吗?”

    穆周山对灵器厌恶的来源池鱼已经全部知晓,他似乎也不再在意是否要将私下的面貌暴露在她的面前。

    倘若他知道七苦灵器现世会给人间带来灾祸,那么他应该是会出手的。

    明明没有相识多久,池鱼却十分肯定这一点。

    她无端地相信,那私下有着心狠手辣一面的大师兄,绝对不会容忍其他凡人再遭遇他遭受过的一切。

    池鱼特地去问过曹莹莹、傅沅常载他们有没有在历练中遇到过什么危险的事情,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而且这遇到危险的频率十分高。秘境中会诞生出什么样的灵物、拥有何种能力都是未知数,因此即使他们在与其他修士切磋、交手的过程中多占上风,却还是避免不了在秘境中受伤。

    哪怕是如穆周山这样,在万云阁弟子中天赋都能排得上号的人。

    不死橓叹了口气:“阿鱼,非我自夸,但你可能未曾与除了植物灵材以外的灵物交手,所以尚且不明白我在灵物中,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总该相信我能保护好你,不然我怎么放心让你替我收集七苦呢?”

    池鱼却反驳了不死橓:“那如果我遭遇到的危险,不来自于灵物,而是人呢?”

    可她几乎是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的。

    将那丹药研究出花儿来,能抵御住来自其他人或是物的任何一击吗?莫说是人外有人,穆周山如今年纪尚小,天赋再高不过才金丹后期,若他真的想杀了池鱼,她也是没有半点还手余地的。

    池鱼不是不相信不死橓,她是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人心。

    她想对穆周山好一些,让他多欠下自己点人情,未来便可以没有负担地借他一程东风,寻得那些灵器。

    万一真遇到了险境,想来那时穆周山接了她这么多好处,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也不至于真见死不救。

    不死橓却接不上话来。

    它不需要考虑这些,因为池鱼要去的地方,本来便是要穆周山同行的。

    不死橓沉默了一阵,才假装深思熟虑后答应她:“可以。”

    池鱼原本以为她还要花上些功夫才能说服不死橓,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就得到了首肯,实在是超出她预料。

    却不知道她的这个要求正中不死橓下怀。

    它甚至都不需要编理由哄骗池鱼将来同在她看来颇不对付的大师兄一起出行了。

    一人一树各自打着小算盘,都获得了想要的结果。

    池鱼重新迈出了步子——向着左侧的云梯走去。

    傅沅无意间竟然还给了她一个去寻穆周山的托辞,就当两碗冰粉她一人吃不下,刚好路过便想着给大师兄捎带一份。

    理由充分,还显得她心中能想到大师兄,十分完美。

    池鱼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往留春居走去。

    可走到留春居门口,池鱼便觉得不大对劲。

    留春居的结界居然是打开的。

    池鱼对于灵力十分不敏感,所以她至今仍然不能通过灵力来区分修士,可是她还没走入留春居,便发现里面不止有穆周山一人。

    那是一股十分霸道强悍的灵力,让人一旦察觉它的存在就很难再忽视。

    池鱼心下一惊,她第一反应便是,穆周山这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她刚想问不死橓这灵力的主人是谁,便听得院子里有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似乎是鞭子抽打在地上发出的。

    未等不死橓回复,池鱼竟然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院中。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幅不曾想象的画面。

    院中确实有两个人,穆周山背对着门口,跪在地上;正对着院门的是一个池鱼从未见过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长着一张硬朗的面孔,鼻梁高挺,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眉头紧皱,两片薄唇抿在一起,听门口有声响,便抬头向池鱼望来。

    好生锐利的目光!

    几乎不用多想,池鱼就知道这男子是谁了。

    偌大的万云阁,她不曾见过的、又有能让穆周山在跟前跪下的,除了掌门司轩还有谁?

    先前池鱼遇到的万云阁中那些境界颇高的修士,比如玉清然玉清临,甚至是尹兆这样整个修真界寥寥无几的渡劫后期大拿,其实在门派内都是刻意收着自己的灵压的。

    所以日常相处起来,池鱼并没有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与他们灵力之间的差别。

    可她见到司轩的时候,却明显地感受到了一股浓厚的压迫感。池鱼知道这压迫感并不是冲着她来的,但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境界的碾压。

    司轩从周身的灵压,到他孤傲凌冽的神色,处处流露出的都是一种来自强者与生俱来的绝对威严。

    这威严还与尹兆身上不自觉散发出的不一样,更有攻击性,也让池鱼无法抑制地心生后悔。

    她管那穆周山做什么?谁还能在留春居的地界让他遇到危险不成?她就不该进来。

    穆周山也抬头看了过来,他额前的碎发此刻全都被汗打湿,整张脸十分苍白,嘴角洇出两道血迹——似乎与那日他出现在寻芳阁的场景有些相似。

    却又有点不同。

    那日穆周山浑身是伤,但此刻他一身白袍有些凌乱,却并没有任何血迹。

    池鱼往他身前看去,便在司轩手上见到了一条隐隐泛着红光的鞭子。

    想来方才在门口听到的声响,应该就出自这条鞭子。

    好厉害的武器。池鱼知道这场合不对,却忍不住感叹道。能发出那样的声响,定是用了狠劲鞭笞,看穆周山的模样伤得极重,却不留下任何痕迹。

    池鱼的目光停留在司轩的手上。

    为什么司轩握着那鞭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穆周山是做错了什么事,让他不得不打他,却打在徒弟身上,痛在师父心里?

    池鱼心想:掌门师尊的眼神那般凶狠,长得再俊朗都叫人不敢直视,原来内心竟是这么柔软的一个人。

    得出了这么一个错误的结论,池鱼忽然就觉得司轩也没有这么可怕了。

    于是她抬头,对上了司轩的眼睛。

    却感觉到方才那股充斥整个留春居、令人倍感压抑的灵力,一瞬间被撤得干净。

    司轩的手抖得更厉害,那鞭子竟直接掉落在地上。

    他的声音与他本人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十分相符,浑厚、低沉。可池鱼却明显地感觉到,他刻意放缓了语调,甚至在故意收着生硬的语气。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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