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春居内。

    穆周山已经昏迷了整整五日,恐怕在他记事以后便再没有睡过这么久的觉。

    穆周山人生中前五年的岁月过得十分快乐。父母不在家,猴子称大王,将军府里没什么规矩,只他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要什么给什么。他走哪儿都跟着一群家仆,又无人盯着他背那些四书五经,逼着他学什么琴棋书画。

    在穆大将军看来那文人风骨都是些没什么用的花架子,他一心想培养穆周山做个武将,可穆周山幼年不算是个健康的孩子,将军夫妇常年征战在外,总觉得有些亏欠独子,便想着先将他身子养好,练武的事情晚几年也不为过。

    这一等,就等到了穆周山六岁的时候。

    从这一年起,他开始频繁地跌入奇怪的梦境之中。

    一开始穆周山没明白梦到的是什么,只以为自己中了什么邪才会一直梦到一个同自己长得十分相似但又看起来比自己大上些许的男孩儿。

    他也不敢告诉身边的乳娘和仆从这梦中之事,怕被当作什么怪物看待。而且小孩子忘性大,晚上睡不好,白天补个眠就照样玩耍,所以穆周山大部分时候并没有拿它当回事。

    可是当穆周山梦境中那个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的小孩儿在梦中以一个飞快的速度长大后,他在白天对于梦中经历过的一切开始印象越来越深。夜间梦到了什么,当他醒来后那些情形好像已经不再是梦,而是自己的一段回忆。

    随着他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越来越多,穆周山开始变得不太像之前那样爱说话,因为有时他甚至分不清什么才是真正发生过的,什么是他晚上做梦梦到的。

    直到有一日,管家按照将军夫妇的为穆周山请来了启蒙师父在家中教他认字读书,穆周山惊讶地发现,这有什么好学的,他全都会啊。

    可是他为什么全都会呢?即使梦中见过一次,也不应该有这样深刻的印象吧?

    从这一天开始,穆周山最大的困难,从隐瞒他会做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梦,变成了即使夫子说的书他一看书名就能背出所有的句子,却必须装成天地玄黄都记不大住的蠢笨模样。

    是的,任何一个稚子都该经历的学习阶段,在穆周山看起来与蠢笨没太大差别。

    穆周山的性格也在经历过一阵不太爱与人说话后,变得刁蛮起来。从前他十分顽劣,和家中仆从打闹成一团,却是个十分好说话的小少爷,整日里乐呵呵的。如今他却变得十分挑剔,对日常用品的整洁要求到了苛刻的地步,食物应如何摆盘也有了讲究,糕点里的糖少加了两勺竟然都吃得出来。

    若是没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倒也不闹,只小嘴一撅,耷拉着眼帘,什么话也不说。于是家仆们再被折腾也没了半点怨言,只想给这小祖宗重新伺候高兴起来。

    穆周山性格的转变传去了穆将军那边,可大家都只觉得孩子还小,心性不定,无论什么变化都有一阵没一阵的,并不值得特地关注。穆将军甚至嗔怪妻子:“早说不该学人家读什么书,脑子读坏了吧。我大字不识几个,不照样带兵打仗做成了武将。”

    但穆周山却知道这并不是小孩子心性不定的缘故,只是在他夜间的梦里,那个比他大上几岁的男孩儿就是这样的性格,梦得多了他就忍不住将那挑剔不讲理的性子学了过去。可当他白日清醒地提出这些稀奇古怪要求的时候,却又觉得一切理所应当。

    好像他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随着时间的增长,穆周山并没有在梦中经历那个孩子的每一日,一切都好像有一个节点。他在梦中看着那个孩子一岁岁长大,每变大一些,穆周山脑海中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就越来越多,有一些没有梦到过的东西都能在白天清晰地“回想”起来。

    比如在梦中的少年过了十岁生日的时候,他的身边多了一个肉嘟嘟的少女,又过了两年,二人身边又跟上了一个话都说不太清的小娃娃。

    穆周山便看着这个少年、少女和奶娃娃一同成长起来,与此同时,他对这个少年的印象却愈发割裂。

    从前梦中那个一不被满足要求就将府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少年是他,整日在街上游手好闲的是他,可是拿着史记与兵法教少女读书的是他,握着奶娃娃的手从横竖撇捺写起的也是他……

    一切的一切,那么违和,却又诡异地被揉捏在了一起,成为了他梦中那个立体又多面的人。

    直到有一天,他在夜半梦中惊醒过来,床边站着一个白须及胸、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被一根树枝簪起的老者。

    老者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不是另一个人的人生,那是你的前世。”

    他正梦到那个少年接到一封边陲寄来的信,兴高采烈地将它当做家书打开,迎来的却是他双亲的死讯。

    穆周山并没有在梦中见到过那少年父母,却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若是那少年与自己长得这般相似,他的父母会不会也有着自己父母的面容。

    这感觉怪异极了,更不吉利的是,他的父母和自己父母一样,都是驻守边陲的将军。

    可那老者却告诉他,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前一世的他自己。

    于是穆周山根本来不及关注这老人是谁,他为什么夜半闯入自己的屋子,会知道自己一直在做奇怪的梦,又凭什么确定那梦中之人是他的前世。穆周山急急地下床拽住老者的袖子,问他:“那我的父母呢?”

    老者却摇了摇头,慈爱地看着他:“他们并非是你前世父母的转世。”

    正当穆周山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又说:“但你如今与前世的处境并无甚差别,若要保护他们,便随我离开,彻底远离他们吧。”

    那个时候穆周山对于前世所有的记忆还梦得不太周全,并不知道老者所说的无甚差别的处境究竟是什么,以及他为什么非得离开不可。

    可是他就这样全然相信了这老者的说辞。

    或者说对当时的穆周山来说,即使老者骗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半点也不想拿父母的未来作赌注。

    穆周山就是这样,在距离七周岁生日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拿出他毕生的演技,哭着闹着一定要做修士。没等穆大将军那封“若是敢去就逐出家门”的家书送回穆家,他就跟着尹兆回万云阁了。

    也不知是不是背山间充沛的灵力影响,成为万云弟子后穆周山做梦的次数比从前频繁了更多,而自从接受了梦中之人是他的前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将梦境之事与现实中的事情弄混过。

    这昏迷的五日里,他反反复复梦到的,正是他最不喜欢的一段记忆。

    他并不是能梦到所有前世的回忆,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有时候梦到的会是人生中比较重要的节点,但是也有一些只是寻常的琐事。

    穆周山至今尚不知道他前世在十七岁这一年到底为什么突然去了边疆,但他从此以后的梦境画风就与之前再不相同。

    他不知道前世去的那个战场对应的是现今的哪个地方,只记得那地方十分古怪,似乎并不在平原之上。

    那少年身处一片草原,草原上扎着许多帐篷,顶上挂着花花绿绿的三角旗帜——这并不是中原人的习惯。不打仗的时候,士兵们就在篝火旁围成一圈,壶里不知道温的是茶还是酒,热热闹闹地分着木架子上的烤羊。

    小的时候穆周山做梦都是以一个空中的视角看从前发生的一切,但是随着穆周山越长越大,和那记忆中的少年年岁相似之后,他便在梦中寄居到前世自己的身体里,共用一双眼睛去看周边的世界。

    他就随着前世的自己走动而观察周边的情形,这个地方十分神奇,草原的一侧是一座雪山,可是另一侧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海。

    最初他在梦境中看到这海的时候非常震惊。

    穆周山见过大海,但他一直以为海只存在于大陆的东边与南边;他也见过雪山,但无论是大片的草原还是雪山,大多出现在西北处——那些没有海的地方。

    前世的他并不总和将士们待在一处,甚少在那篝火旁一同吃喝唱歌。

    他总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夜里,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孤单地支起一堆火,温着一个水壶,然后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那片海。

    或许那个地方地势很高,所以无论冬夏的银河都划破天空连接到大海深处。而穆周山更是没有在别的地方见到过更圆更大的月亮,那月亮悬挂在海上,明明离得那么远,却让人觉得伸手就能从天上摘下。

    很多人都说穆周山的留春居位置极好,虽并不在万云主峰最高的地方,却能见到一轮完整明亮的月亮。

    万云群山错落有致,当月亮升到留春居的主屋正上方时却是没有半分遮掩,显得月亮与留春格外得近,颇有月宫仙居的清净之景。

    但穆周山却觉得,留春居的月色远没有他在梦中见到的海上明月来得震撼。

    可是他一个人坐在那巨大的石头上,看着亘古不变的月亮,背后不算遥远的地方有吵闹的呼喊与不在调上的歌谣,穆周山只觉得他无比的凄凉。

    每次梦到这个场景醒来的时候,他都要花上许久时间才能从那近乎窒息的孤独中挣扎着走出来。

    于是当穆周山醒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觉察到房内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坐起身喘了许久粗气,才觉得背后那雪山风霜带来的凉意慢慢褪去。

    尹兆见他额头冒出了丝丝汗珠,就取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穆周山将那帕子接过来,并没有向尹兆行礼,也不和他道谢,只一言不语地盯着那茶色的手帕。

    上面绣着一朵木荷。

    这花并不常见,就一下子让穆周山想起那裙摆上绣着木荷的少女。

    与她代替他环境中那个红衣少女后,闭着眼睛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向后倒去的身影。

    穆周山皱起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尹兆却先开口问他:“做了什么噩梦?是又梦到她身死的情形了吗?”

    这话在穆周山看来却是十分可笑,他从鼻腔里嗤笑出声,语气谈不上太恭敬,却还是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您明明知道我只会梦到前世经历过的事情,阜熙赴死的时候我若是在她身边……”

    他停顿了一下,低声苦笑开来:“我若是在她身边,她又怎么会这样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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