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录取通知书送来的这天恰巧是纪莳钦十八岁生日。
s市的双一流大学,对于这个几年前才摘掉贫困县帽子的小地方来说也算是鸡窝里蹦出了个小凤凰,若是换作其他家庭那必定是需要好好庆祝一番的,但纪莳钦就是那个例外。
盛夏时节,蝉鸣不绝。
太阳虽已西落,青石板路经过一天的暴晒,此时还滚烫着。
还没到下班时间,小商小贩躲在树荫下小憩,店铺老板喊上三五好友一边说笑一边搓着麻将。
清瘦的少年在太阳下走了没多久便汗湿了衣裳,他脚步犹豫地掀开店门口的珠帘。
麻将馆里,烟雾缭绕,纪莳钦忍着味儿,走到其中一张桌子前轻声喊道:“二娘,妹妹让我来叫您回去。”
女人转过头来斜瞥了他一眼,无视纪莳钦,继续同牌友打着。
纪莳钦被烟味熏的嗓子不舒服,却连咳嗽都不敢,他又等着女人打完一局后,用更加微弱的声音道:“妹妹跟弟弟他们在家里闹”
“吵死了,没点眼力劲吗?看不见我正在忙?!”女人的声音尖锐,这一嗓子倒是让其他几桌的牌客纷纷侧目。
坐在她对面的中年妇女正要赢了钱,抓着机会假模假样道:“既然家里娃有事,咱们今天就早点散吧,我也正好要去菜市场了。”
就这样,牌桌散了,回去的路上纪莳钦被骂了一路,女人将输钱的怨气发泄在他的身上。
“要不是你个小混账,我肯定能翻本,我最后两把牌刚手气好起来就被你搅了,你说你怎么那么死脑筋,读书读傻了是吗?!”
纪莳钦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眼里的情绪,只是道歉,“对不起”
他们家是在小县城里的老城区里,这里大多数房子都是自家修建的民房,歪歪扭扭毫无章法挤在一起,家家户户都拼了命多占一点地势,就为了以后政府拆迁而多分一点钱。
房子间留出的道路非常窄,窄到甚至不能两辆车同时并排经过。
女人一路骂着他,街坊邻居都听见了,背着当事人嘀咕:
“那不是老纪家的侄子吗?啧啧啧,又被他叔娘骂了。”
“哎,白吃白住养他那么大了,挨几句骂怎么了?能给口饭吃都仁至义尽了,还供他上学到现在。”
不是纪莳钦大小伙没脾气没血性,实在是寄人篱下多年,早就被迫成了这样懦弱而自卑的性子。
他的父母在他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工作事故而去世,留下的纪莳钦被他父亲的弟弟所收养。
纪莳钦的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非常极端,他们总是夸赞有稳定工作的大儿子,企图用打压的方式来让小儿子成材。
可惜事与愿违,非但没让小儿子越来越好,反倒激起了小儿子的逆反心,亲情彻底瓦解,老两口先后离世的前几年,他们只有过年的时候会见面。
人骨子里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更不会轻而易举发生改变,老两口捧一踩一的性子持续到了晚年,重男轻女的思想,导致纪莳钦二叔娘生了头胎女儿后,也被纪莳钦的奶奶阴阳怪气。
纪莳钦父母离世后,唯一的亲人便是他那没什么亲情的二伯纪中石,以及从小就看自己不顺眼的二伯娘王静芬。
纪莳钦父母的单位赔了一笔钱,年仅十岁的纪莳钦当然不可能支配,二叔跟二叔娘收了那笔钱,同时也收下了孤苦无依的纪莳钦。
纪中石跟王静芬倒是没有像电视剧里的恶毒亲戚般对他拳脚相加。
王静芬脾气很爆,像个炸药桶一般,却也只会用难听的语言来指着纪莳钦谩骂。
动手这类的事从未有过,但纪莳钦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煎熬。
他是没有家的,纪中石跟王静芬与他们的一双儿女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从十岁开始,在吃穿用度上,纪莳钦跟他们都是不同的。
那两个孩子有零花钱,纪莳钦却从来不会有。
那两个孩子可以在换季的时候拥有新衣服,纪莳钦依旧只能穿被洗的发白的牛仔裤与t恤。
如此炎热的夏季,他们每个人的房间里都有吹着空调,只有纪莳钦那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摆着一台老旧的风扇。
今天是周末,他们小儿子前两天就闹着要出去吃饭。
夫妻俩自然同意,这种场合,向来没有纪莳钦能参加的份。
s大的录取通知书就在他房间的抽屉里,纪莳钦还没来得及说这件事,他们一家人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了。
纪莳钦在厨房里,手里拿着个水杯,不断做心理建设,想要把录取通知书的事情告诉他们,因为紧张,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水给浸湿,贴在白皙的皮肤上。
王静芬看他一直站在厨房,露出半个身子不知在干嘛,她默默翻了个白眼,然后道:“中午吃完的碗还没洗,你等会儿顺道一起洗了吧。”
说罢,一家四口欢欢喜喜出门,只留下纪莳钦一个人。
他被排挤在外,在他们眼中,纪莳钦或许就是个麻烦,是个厚脸皮的寄宿者,像苍蝇,赶不走,还恶心人。
他堂弟走时还朝他吐舌头,得意洋洋的模样,暗暗嘲讽着孤身在家的纪莳钦。
天色渐暗,纪莳钦煮了一碗面条给自己当长寿面,本来想打个鸡蛋,又怕事后被说,想了想还是放了回去。
他不但把厨房里的碗洗了,还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紧接着回到自己那间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书桌的小房间里,在风扇的吱呀声中,抚摸着那张录取通知书。
他小心翼翼的碰着,眼里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要去外地上大学,要努力学习,要赚很多钱,要找个相爱的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要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他幻想着,等待着,直到晚上十点,二叔一家四口才回来。
两个孩子都困了,也没心思搭理他。
纪莳钦鼓起勇气,最后还是将那张录取通知书拿了出来。
他们没有为纪莳钦考上名校而感到开心,王静芬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点烦躁,“那么远,你是以后不打算回来了?那家里的事情谁帮我?你弟弟妹妹还那么小,我养你这么大,你就当白眼狼报答我?”
女人骂骂咧咧,纪中石却点着烟皱着眉头不说话。
“要么选个近点的,以后周末回来帮忙,要么就别上大学了。”王静芬是这样说的。
纪莳钦唯唯诺诺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爆发他的真实情绪,终于迎来了他的反骨,“我要上这所学校。”
“学费那么高,供不起你。”
对方回答的很快,纪莳钦微微握了握拳,看着他们,眼神不再躲闪胆怯,而是坚定无比道:“我爸妈去世的时候单位赔了四十万。”
他这一说,两人脸色骤变。
确实赔了四十万,但这些年家里花销比从前大了太多,王静芬跟纪中石两个人都爱打麻将,每年数点每年数点,到现在也没剩多少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纪莳钦会知道赔了多少钱,万万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
王静芬最先反应过来,她泼辣道:“养你不花钱啊?说这话什么意思?还想要我们还给你吗?”
纪莳钦反驳道:“我没那个意思”
他看着坐在沙发上抽烟的男人,低声开口,“我就是想上学”
“我没想要那笔钱,我只希望你们能给我出第一学期的学费跟前两个月的生活费,之后的学费我会自己想办法。”
“二叔,我就是想上学。”
纪中石连续抽了两根烟,最后妥协答应了。
纪莳钦晚上兴奋的睡不着,他躺在破旧的小床上,将那张录取通知书抱在怀里,他憧憬着大学生活。
此时的他万万没想到,一年多后的自己为了逃离路琛,而选择放弃心心念念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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