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轻轻遮住腿边人的眼睛,清明柔声道:“银月,别看。”

    他一边安抚着银月,一边右手熟练的捏起法诀,随后轻轻往前一推。那诀印迎风而涨,下一瞬这院中浓雾便悉数散去,露出了它真正破败的面容。

    雾散去,刚刚那口架着的大锅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口蔓草丛生的枯井。

    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大人……”

    清明低头看去,银月已经再次恢复了神志,不再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般,一触即发。

    虽然他努力的装出一副镇定、冷静的模样,可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布满的红血丝、氤氲的水汽,还有那紧呡着微微颤动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

    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清明躬身将他抱了起来。

    刚刚的幻境,不是清明的,但是清明见过。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银月的时候。

    十多年前,适逢人间诸国混战、饥荒四起,银月就出生在那样一个不和平的年代。战火、饥饿成为人们可怕的噩梦,易子而食的事情屡见不鲜,银月的父母也在死亡面前献出了自己的孩子。

    银月初上乐游山的时候,总是日时悲伤、夜时惊梦,那段时间清明就会像现在这样抱着他哄着。

    自那以后,都已经过了十年了,清明早就不会再去抱起他了,可是没想到他还是会恐惧以前的那些事。

    银月闷闷的声音在清明的肩颈间响起,他道:“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听话要抬起头的。……雾里我听见您的声音,让我抬起头,我就抬起头了。……是那只怨鬼骗我……对不起,大人……”

    这个小武倒是个欺软怕硬的,知道蛊惑不了清明,就干脆来吓唬他身边的小崽子银月。若是刚刚银月绷不住冲了过去,现在他们两个就应该都在那口枯井里了。

    轻轻的拍拍他的背,清明柔声道:“没关系,是这只怨鬼太狡猾了,不怪我的小银月。”

    听到清明的话,怀里的银月似乎更加愧疚了,悄悄的蹭着他光滑的脖颈,嘴角越压越压不住。

    清明倒是也不着急,静静的站着抱着他。

    待得感受到银月的情绪安定下来些了,清明才将他放下来。蹲下身子,清明让自己的视线跟他平齐。

    他道:“银月,这只怨鬼有点麻烦,我一会儿可能会顾不上你。你先去外面等我吧,等我除去这只怨鬼就出来。”

    银月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认真的点头道:“嗯,那我在外面等您。祝大人武运昌隆。”

    摸摸他的头,清明道:“去吧。”

    看着他倒腾着两条小细腿往外跑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清明才转身继续往柴房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没有银月、没有浓雾幻境,他很快便到了西北角的那间小武死去时住的柴房。

    这院子不大,但是有七八间柴房,具是窗户破碎、瓦片碎漏、屋檐残断。每一间柴房的四周,杂草丛生,然而独独眼前的这一间,却诡异得荒凉着,连泥土都是从深处透出黑色。

    清明眉头轻皱,抬手推开了残破的柴门。

    怨气如此之大,只怕这个怨鬼小武的死,不像是陈正说的那般简单。

    门扉甫一推开,一股腐尸的恶臭铺面而来,近乎霸道的冲进了他的鼻腔,叫他既是作呕,却又无法呼吸。

    清明被狠狠的恶心了一口,赶紧手忙脚乱的捏了个驱香诀在鼻下,这才松开了皱得死紧的眉头。

    这柴房很小,墙角处堆满了很多稻草和干柴,以及一些杂物。经年未再被使用,上面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灰。

    清明扫视了屋内一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唯一让人值得目光停留的,就只有一副靠在柴堆上的白骨。那白骨上附着着一些发黑的腐肉,与森白的骨头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站在原地淡淡的看了那副骸骨一会,便神色不动的转身继续打量房间。

    可是谁也没看见,当转过身时,他的唇角却勾起一抹浅笑。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刚刚还是安静靠在柴堆上的白骨,突然间黑雾涌动,那白骨骷髅渐渐启唇而笑,竟然是白骨生肉、化作人身!

    倏忽间,屋内怨气四起。

    一阵劲风如同利剑一般从清明身后刺来,黑色尖细的指甲奇长,其上鬼气缭绕,凌厉劲风中仿佛传来恶鬼的嘶嚎尖叫。

    清明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五指渐握,缠着金色剑穗的剑柄落入他的手中。随着他的转身,细白的长剑一寸一寸从千锦囊中被抽出。当剑尖彻底离开袖口,剑势陡然一变,凌厉无匹,直直向那鬼手刺去。

    “长离剑!”

    长离剑是一把极漂亮的剑,剑长约五尺,剑身却只有两指宽,剑刃薄如蝉翼,却锋利刚硬。任何凡物,触之则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它是一位很有名的凡人铸剑师生前所造的最后一把剑,那名铸剑师嗜剑成狂,死后更是险些化成厉鬼。

    后来清明听世音前去除祟,因无法消除其执念,又不忍彻底斩杀,便索性将那名铸剑师封进长离剑中,化作剑灵。

    剑有灵则为宝,于是长离剑便就此成了一件灵宝。只是虽成为灵宝,却并不是一把能轻易使用的剑。

    长离剑是世间唯一一把以厉鬼作为剑灵的剑,因此虽剑身通体雪白,其内却蕴含阴森鬼气。清明在世修行近仙之体,但到底还是凡人,用这种阴官鬼差才能用的东西,是极损功德的。

    不过,这长离剑,用来对付像小武这样的怨鬼,却是极其好用的。

    只见清明手中长剑甫一触到小武的掌心,便如同针刺入豆腐中一般,毫无阻滞之感。

    “啊!!!”

    剑柄一挑、剑花一挽,一声凄厉的惨叫刹时而起,怨鬼小武终于显出了真容。

    小武捂着那只耗费大量法力才凝出、现在却被轻易割裂的手掌,满脸狰狞的看着执剑而立的清明。

    不过看着他蓬乱的头发半遮住的脸,以及形销骨立的身形,清明倒是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人死后变成鬼,若有怨气不散,便都会保持临死前的样子。陈正说小武死的时候是十六岁,但是看这身形,说他死时有十岁都勉强,简直就只是一副站起来的、套在破布里的骷髅。

    小武怨毒的看着清明,嘶声道:“臭修士,你也是他们找来的帮手!识相的就赶快滚,离开这里,否则,我让你灰飞烟灭!”

    清明勾唇一笑,道:“看我们两现在的样子,你不太像是能让我灰飞烟灭。”

    面对着清明的云淡风轻,自己的狼狈让小武更加恼羞成怒。

    他大喝:“你找死!”

    话音落地,屋内阴风大作,小武原本空荡荡的衣服也被周身缭绕的鬼气鼓起。

    他如同重锤一般轰向清明,锋利漆黑的指甲直直掐向清明的脖子。

    面对扑面而来的鬼气,清明却神色不动,手中长离剑轻轻松松的挽出剑花,在他周身形成密密匝匝的剑雨。

    白光微闪间,声势浩大的鬼气却毫无招架之力,被轻易划破消散。

    两个人,一个气势如虹,一个光风霁月,却偏偏清明如同闲庭信步,小武的气势却渐渐颓靡。

    嘭——

    嘭——

    从屋内打到屋外,院子里破漏的屋子在法力冲击下变得更加摇摇欲坠。又缠斗了一会儿,小武的法力终是无法为济,那身鬼气也被清明打散得七七八八。

    “唔——”

    又是一声痛哼,小武生生将自己的胳膊从长离剑上剥下来,灵肉的痛楚加上法力的虚浮让他的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小武恨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对于清明来说,真是个头痛的问题。

    不论是人是鬼,清明从不会告知自己的真名,以免以后不方便行走,又或者出了差错一不小心道行毁于一旦了还得换名字。

    可是让他自报家门说出‘乐游山圣尊’这么个金光闪闪的名号,又觉得很是有些羞耻。

    唉,只可惜现在白龙不在,平时这事都是他来干的。

    忍着发烫发痒的耳根,清明微微一笑,取下了腰间的面具,往小武的面前一推。

    小武眼中一亮,却又瞬间熄灭。

    他喃喃道:“木狐面具……你是乐游山的圣尊……”

    不负所望,还好他能认出来。

    心底舒一口气,清明神色不动的收回面具,将长离剑再次放回千锦囊内。

    他道:“你既知我是谁,便不要再在此为祸了。放下怨恨,早日去地府转生吧。”

    正恍惚着的小武,闻言回过神来,却满脸讥讽道:“嗬,我为祸?!……我还活着时,曾听传闻说乐游山的圣尊能听世音。可是现在,你为什么不听听世音?!为什么要来帮外面那群畜生?!”

    清明眉头轻皱,心底的疑惑也越发深重。

    从进入那间柴房看到那具白骨开始,清明就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劲了。

    小武死时只有十六岁,距如今不过才几年,即便生前怨气如何深重,也不至于法力能到达起雾生幻的地步。

    再看他的白骨以及死时的身形,必是在生前就灵体受损,死后这些年不入地府,不烟消云散已经是执念深重了,怎么可能还能化成鬼祟为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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