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办开府宴这件事,并非将人请来府中用一顿饭这么简单,单说参宴之人的座次安排一项,便大有讲究。

    勇毅候初入官场,除了皇子之外,朝中重臣和禁军僚属都要邀请。

    然而,朝中这个尚书和那个大夫政见不合,每见面必掐架,须得分席而坐;那个御史和这个郎将姻亲破裂,彼此连看一眼都嫌多,还要另置厅堂……拉拉杂杂一大堆关系错综复杂,说起来十分令人头疼。

    云学林原本以为宗不器性子冷清,不爱考虑这些事,想着索性一力替他安排了。谁知宗不器只让他在邀请名录上做了些简单备注,之后便没再来问过。后来听福叔报说,那边府里竟安排得妥妥当当,一时心生感慨,想着这孩子到底是能独当一面了,便也不再操心。

    开府宴最终定在了十一月三十日,朝臣休沐的日子。

    在那之前,宗不器休完了假,已经走马上任了。除了每日去西郊大营练兵之外,十日里还要抽出三四日在城内军武司坐镇。

    到任的前两日,僚属们对他的关注是好奇中带点轻视的。

    因好奇,故而交往之时不免多了几分自来熟的打探,又因轻视,对他的吩咐和需求便不甚放在心上,故此常常出现他早上要的东西,到中午才姗姗来迟放在桌案上。

    这般给人添堵的微末小事发生数次之后,见宗不器并无太大反应,僚属们终于放了心:看来副指挥使大人很是知情识趣,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于是一面继续轻视着,一面又良心发现似的,对他产生了几分莫名的同情。

    曾和厢军打架的两个都虞侯秦阙和李盛松若非胳膊腿到现在还酸着,甚至以为当初被宗不器狠罚之事只是一场幻觉,心想:看来他当时的举动只是不明就里之下逞逞官威,如今终于发现军中之事并非他说了算。

    而殿前司都指挥使张超,是宗不器的上峰,又是邹太尉姻亲族人,于军政上一向惫懒奸猾,尸位素餐,如今便当这位副手没来一样,继续惫懒着。

    总之殿前司禁军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就像宗不器这个人以前就存在,或是从来不存在。直到他上任第七日,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先是秦阙和李盛松从统领一军两千五百人的都虞侯之职,降为统领五百人的营指挥,和原先的下属们成了平级,理由是私自出营召妓。

    大启律法规定,官员不得召妓,平日宴饮时歌舞佐酒可以,私留妓馆不行。朝中官员对此律法一向心照不宣地阳奉阴违。都是男人,谁不了解谁那点心思,因此只要不是太过分,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知秦阙和李盛松二人却在大行风月之事时,光着身子被人堵在了妓子床上,还是宗不器亲自领人来抓的,这一来再无可辩的余地,灰溜溜地被撸了下来,还受了五十军棍杖责,当日就回家挺尸去了。

    与他二人背字当头的状况相反,营中两个职级低微却勤于兵务,不善钻营但颇有想法的营指挥方诚美和杜怀被提拔,顶替了秦阙和李盛松的位子。

    一开始,方诚美和杜怀心中还有些惴惴不安,宗不器将他们叫到面前,只问了两句话:“猛虎若被凶狐堕了气势,他日贪狼来袭,可还有勇击之?尔等将家眷置于无能之辈的羽翼之下,可能安心?”前一句问国,后一句问家,自此方诚美和杜怀再无忧惧。

    从这一日起,一把肃清军纪的火终于烧起来了。

    宗不器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废话从不多说,然而军中将士和衙司僚属都察觉到了变化,他们忽然意识到,先前竟将一位假寐的猛虎当成了家猫,还时不时去撸他脸上的须,如今想来竟有些冷汗涔涔。张超也暗暗咬牙,心中有一种预感,以前的安闲好日子似乎要结束了。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僚属们又收到了宗不器开府宴的请柬,语气堪称温和地表示“若有暇不妨一聚”,于是纷纷表示“有暇,有暇”。

    连太子殿下都有暇,他们这等虾兵蟹将哪里敢“无暇”。

    进入冬月下旬,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云府院中的枇杷果子终于开始掉落了,好在宗不器已提前命人摘了大半,做成果酿储存起来,给云筝做零嘴吃。

    这段时日,她的伤养得越来越好,如今虽还不能如常走路,却也可以让栖香扶着下床,单腿撑地蹦跶两下了。

    身体一旦稍有好转,她便常常往后街东府里跑,有时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整日,写她最新一册话本。若是宗不器住在营中,她便自己回家,若他有暇回来,会命人传个话,云筝就在东府等他一起回去。

    说起来,东府这个称谓还是云筝先开始叫的。

    宗不器并未在大门上置匾额,既不称宗府,也不叫侯府,若非那三间朱漆大门和门口的石狮子看上去很是威武,这里仿佛就只是云府后街上一户普通人家的宅院罢了。云筝便也只把这儿当作自家别苑住着,称呼上也很随意,这里是东府,云府是家里。

    因近日东府要筹备宴席,管家连叔忙着指挥人打扫院落、摆置桌案、品尝菜式、挑选酒水……前院和厨房附近常常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云筝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写话本的时候就在府中东瞧瞧西看看,那些兵卫们果真如栖香所说的脸黑如炭,连叔也总是不苟言笑。可是云筝一点不认生,偶尔招兵士们去演武场射靶,兴致上来还表演个金鸡独立,让人指导她射箭。

    有时,又偷偷跑到厨房顺走两样新菜,偏那菜做起来颇为费事,被大师傅告到了连叔那里……最后连叔黑着脸收走了空盘子。

    如此两次过后,连叔冷峻的表情有些皴裂了,对这个小主子毫无办法,又不好说她,就跟宗不器提了一嘴。谁知那一位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记下她喜欢的菜式,作为府里的常菜。”

    这一来,全府都知道了,这府里,小姐最大。

    云筝在东府里作威作福,把一院子的兵士都带得陪她疯玩。有一日在演武场待得时间长了些,晚间就打了几个喷嚏,宗不器当即黑了脸。第二日,陪她练箭的那些兵士就去演武场跑圈了。云筝赌气跟宗不器闹了几句嘴,被镇压了下去。

    这一来,全府又开始想,这府里,还是少爷最大。

    谁知没过两日,那位镇压孙猴子的山大王又忙着哄人,在书房外站了近半个时辰,愣是没进去门,最后摸着鼻子走了。于是下人们糊涂了,看上去还是小姐威风一些。这么脑子打结了几日,众人心中一致认为,只要不陪着小姐胡闹过头,少爷性子还是很宽和的。

    于是,挨了罚的兵士表面上又恢复了脸黑如炭,小姐也终于消停了下来。

    这般鸡飞狗跳地过了十多天,终于到了府宴这一日。

    原本宗不器想让云筝留在云府,毕竟东府里人来人往,又都是重臣男客,府中必然吵嚷嘈杂,下人们也顾不上她。可云筝不同意,磨来磨去就是要留在这边。

    宗不器捏着她的脸颊叹了口气:“那你就在后院待着,饿了就让栖香去厨房取吃的,可不许乱跑。”

    云筝点头如小鸡啄米,笑眯眯地应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临近年关,新昌坊的明前街呈现一派“宝马香车雕满路”的盛景,像是小半个朝廷的高官都往东府里参宴来了,当然,有人是冲勇毅候及其背后云太傅的面子,更多人是捉摸着天子和皇子的心思而来。

    虽正宴定的是酉时,很多人还是过午不久就到了。

    福叔眯着小眼站在府门前亲迎寒暄,连叔挤出一副和悦表情在前院引导安置,仆婢小厮忙着捧果倒茶伺候,云学林及两个近友则在堂上陪坐叙话。因大家都是老熟人,也没那么多客套,一时间气氛倒也和乐融融。

    日影偏西时,太尉邹泉领着邹元重登门了。

    邹太尉穿一身青金色锦缎常服,年纪虽大,却颇注重修饰和保养,虽比云学林长了十多岁,看上去精神倒是比云太傅还要好。一张白净的大宽脸,小眼睛里透着精光,只这精光到底是寒光还是暖光,要看对面之人是不是自己人,是不是配得他三分薄面。

    邹元重则穿一身玄色武官常服,那张方脸倒有几分邹氏族人的特征,只是没什么表情,像个城门侍卫一样跟在邹太尉身侧。

    这二人一进来,堂上气氛很隐秘、很幽微地变了。

    尽管众人面上还是笑着,说着迎候恭维的话,内里却是心猿意马。

    邹泉似没注意到堂中变化,或是根本不在意,只微笑着向云学林拱手:“太傅大人养的好侄子,竟一跃成为三品侯爵,实在令人佩服啊!”

    话是好话,语气却像是在说“太傅大人养得好狗,飞上枝头变了凤凰”。

    云学林慎着脸,一瞬后微笑回礼:“令郎也是尽忠职守的好人材,邹公教子有方。”

    其实云学林是真心实意地称赞,然而听在邹泉耳中却变了味。

    他堂堂国丈之尊,一品公爵之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要儿子没儿子。从族中过继这个又像个榆木疙瘩,任他怎么铺路安排,都只想做一个负责京城治安的左都巡检史,令邹太尉十分之恨铁不成钢,此时听云学林提起,便觉被人揭了短,暗暗咬牙。

    邹泉面上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扫视一眼堂中众人,忽道:“怎么,奚相今日没来吗?”

    这话就有些明知故问、幸灾乐祸了。

    邹泉口中的奚相正是参知政事奚望,本朝未设丞相一职,参知政事位同副相,朝中政事一向是云学林和他共同处理。自三年前二人提出了“改革十策”,一度推行得十分艰难。

    一言以蔽之,奚望要踢走朝中一大批吃闲饭的人,给国库省银子,拿来练兵强国。这对朝廷来说当然是好策,然而既然要“革”,就必然会有人利益受损。

    于是官与官之间彼此勾连,衙与衙之间互相推诿,动一处地方,连着十处都得动,让人如身陷泥潭,别说是十策了,就是一策也很难好好施行,奚望从一开始的意气风发,到如今渐至绝望,于是上书陛下,自请外放去岱州。

    对云学林来说,朝政千头万绪,群臣各怀心思,而能与自己齐头并进之人即将退出,就像失了一条手臂般令他痛心。此时听邹泉故意刺激人,云学林心中虽不虞,却仍旧压着火气道:“奚大人身体不适,在家静养。”

    云学林不接招,邹泉觉得有些无趣。按说他主管军事,太傅主管政事,彼此该是互不干涉的。只是他既然做了大树,就难免要荫蔽几间房舍,也为自己挡一挡风,房舍多了连成片,便碍了别人的眼,非要给他推倒不可。

    人人背地里都把他说成十恶不赦之人,其实他一开始只是想哄好上头的主子,让他邹氏一门辉煌荣耀罢了。后来嫡女做了皇后,又生了皇子,能不争吗?不争以后就是个死。朝中一帮酸儒口口声声忠君为国,总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全不知让手底下的人吃饱了饭,他才会给你好好干活,活干得漂亮了——至少面儿上漂亮——自己才能吃饱饭,正所谓人至清则无鱼,又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家一起和和乐乐地共事不好吗?

    罢了,实在无趣。邹太尉撇了撇嘴,老僧入定一般不说话了。

    堂上众人觑着他的神态,小心地聊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一些职级低插不上话的人,都有些犯困了,只想赶快散了宴,好回府搂着房中的美娇娘温存一番。

    宗不器就是在这时进入正堂的。

    与他同来的还有太子纪承嗣、二皇子纪承望、三皇子纪承皓,还有……忽尔答木?!

    众人神色惊疑不定:一个败军俘虏都有资格登堂入室,与我朝高官重臣欢聚宴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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