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不器如梦初醒,看着云筝小心翼翼的眼神,几乎忍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半晌,僵硬地别开了头,轻声道:“没事。”

    扶她躺在床上,丢下一句:“我去告诉叔父一声。”然后匆匆走出了屋子。

    窗外夜色深浓,室内灯烛明亮。

    云学林闻知云筝醒了,大喜,忙赶来看她,好一番安抚又训诫,最后被云筝再三劝着回去休息了。

    栖香伺候她方便,又给她换下被汗湿的睡袍,翠黛端来了刚熬好的药,福叔在屋外徘徊着哭天抹泪。

    一大堆人为她忙得团团转,宗不器却一直没再回来。

    云筝将栖香和翠黛赶去隔壁睡觉,自己捧着药碗靠坐在床上,捏着鼻子喝了小半碗,嘴里苦涩,胃里也忍不住干呕,难受得憋了两眼泪,暗暗把这笔账都记在了哥哥身上。

    竟然就那么走了。

    哼。这回可别想我轻易原谅了。

    可是……哥哥风尘仆仆赶回来,定然累坏了,是应该好好睡一觉。

    嗯,那就稍稍原谅他一点。

    她白日睡多了,此时一点困意也无,还剩下半碗药,不想喝了,拧着身子放到床头柜子上,撑着胳膊挪动身子往下躺,腿一动,又疼出一身汗。

    泪花闪闪,要哭不哭的,只听“吱呀”一声门响,转头就见宗不器推门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浅色衣服,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似是刚洗漱完。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双手抱着她的身子放平,轻轻将那条伤腿摆正位置,然后拉过被子盖好,又坐到了床边,全程一言不发。

    云筝瞅着他的神色,小声问:“哥哥,你生气了吗?”

    宗不器瞥她一眼:“我生什么气?”

    “嗯……”云筝以为这是让她自己认错,于是非常自觉地皱眉思索,“被我哭得……生气了?”

    宗不器问:“那你还哭吗?”

    云筝老老实实答:“我哭不出来了。”

    看着她那个乖顺的小模样,宗不器不由失笑。

    她磨人的功力登峰造极,让人心软的本事更是一骑绝尘。

    云筝见他脸上又有了笑意,心下也觉得开怀。

    宗不器瞥见床头还剩半碗药,端起来就要喂她喝完,云筝却一把捂住了嘴。

    “没醒就算了,如今醒了,药必须喝完。”

    宗不器神色淡淡的,语气却十分坚决。

    云筝打量他心情不错,忍不住就又犯了皮,嘴一撅头一拧:“不要。”

    “你喝不喝?”

    “不喝。”

    “腿疼不疼,还想不想快点好?”

    “药太苦了,还是疼着吧……”

    宗不器剥了一颗糖,塞进她嘴里:“现在不苦了。”

    甜味在口腔里散开,瞬间唤醒了沉睡的五脏庙,肚子咕噜噜响起来,云筝尴尬地红了脸:“我饿了……”

    宗不器叹了一口气,放下药碗,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所幸为了熬药,炉子一直没熄,快速煮了一碗面端过来。

    清淡的汤底漂着油花,撒着葱花和青菜,面条细细软软,冒着腾腾热气。

    云筝饿了一整日,见状不由食指大动。

    宗不器端着碗,拨了拨她散在肩头的长发,看她吃得欢快,忍不住笑了:“你慢点,没人跟你抢。”

    “唔,”云筝占着嘴,顾不上说话,喝了口汤咽下去,清清嗓子,“哥哥,你做饭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是谁说‘君子远庖厨’的?君子就该像哥哥一样,做该做的事,少乱说话……哎,要是加点肉就更好吃了。”

    宗不器轻笑出声。

    忽然意识到,他今日笑的次数比过去三年加起来还要多。

    抬手抹去她鼻尖上的汗珠:“君子有没有告诉你,生病的人不可吃得太油腻。”

    眼见一碗面快要到底了,宗不器挪开了手,将面碗放到桌上,重又端起了刚温好的药碗。

    云筝顿时苦了脸:“嘴里香香的,让我再感受一会儿吧……”

    “等你伤好了,想怎么感受都随你。”

    知道躲不过,干脆心一横,捧起药碗一口闷下,满腔苦涩让她的小脸皱成了一团,不停地吐舌头哈气。

    宗不器端来水给她喝,又塞了颗糖到嘴里,扶她躺在床上。

    云筝舒服地拍着肚子,一脸惬意地叹了口气:“哥哥,我觉得这伤受得挺值的。”

    “还敢胡说。”宗不器瞥她一眼,“快睡。”

    云筝哼哼唧唧不肯睡:“哥哥,你给我讲讲边关的事。”

    “有什么好讲的,不过每日练兵、处理机务,枯燥的很。”

    “那……我给你寄去的话本是不是很有用?”

    宗不器挑眉:“你是说……《云中儿女录》?”

    云筝心虚地垂了眼:“也不只有这个,所有的……嗯,《云中儿女录》好看吗?”

    宗不器笑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想起在坎州时,有一日得了闲暇,取出云筝托人寄来的几册书,纯粹是因其中一册上有个“云”字,他才认真翻看了几页,却惊觉行文之间遣词用句颇有熟悉之感。尽管故事情节做了变形改动,仍然能辨出巡州路上所历之事的残影……莫名感觉这是云筝写的,于是一边因她竟然写书这件事而震惊,一边又因她文辞出众这件事而骄傲,很是心情复杂了几日。

    此刻见她这般神色,自是不必再怀疑。

    然而她既不说,他便也不挑明,故作深沉道:“尚可。”

    云筝抬眼:“只是尚可?”又不开心,又不想让他看出不开心的样子。

    宗不器忍住笑,决定遂了她的意,夸道:“还不错。待下一册出来,你帮我买一本吧。”

    云筝顿时笑得一脸灿烂,拼命掩饰得意之色,点点头说了个“哦”。

    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越聊越精神,宗不器无奈道:“不许说话了。闭眼,睡觉。”

    “哦。”

    云筝嘟着嘴,乖乖闭上了眼。

    宗不器斜着身子靠坐在床头,手臂圈在云筝头顶,拇指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鬓角,约么一炷香的时间,见她呼吸平稳了,想着该是睡着了,谁知她忽然开口道:“哥哥,你困了吧?我知道你今日定是累坏了。”

    宗不器没说话,无声笑笑。

    “但是你得等我睡着了再走哦。”

    宗不器捏捏她的耳垂,示意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

    小声道:“对不起哥哥,我在努力睡了,但还没睡着……你回来了我太开心了,一点都不困。”

    宗不器轻轻叹了口气,彻底没脾气了:“睡醒了再开心也不迟。”

    又过了一会儿。

    “哥哥,我还没见过你穿铠甲的模样。”

    “改日穿给你看。”

    “哥哥,我明日想吃枇杷。”

    “好。”

    “哥哥,这次我真的困了……”声音渐渐低下去。

    “睡吧,我不走。”

    话音落下不久,就听她打起了小呼噜,睡得又香又甜。

    宗不器放任视线停驻在她身上,肆意盯着她乌黑柔顺铺了满枕的长发,和那张小巧白皙透着轻粉的恬静睡颜,如贪看这世上最璀璨的珍宝,只想将她藏于匣中,揣在怀里,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窥视其灼灼光华、晔晔风姿。

    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了实感,他回到家了。

    翌日早上,云学林下朝回府,走到后院,见宗不器正站在中庭的枇杷树上摘果子,树下围了一群丫鬟小厮,纷纷仰头看着。

    云学林只一眼就明白了,定是云筝那丫头想吃。无奈地摇摇头,去锦辉阁看了看,见云筝还睡着,便又走了出来,对着树梢扬声道:“不器,你来书房一趟。”说完转身离开了。

    宗不器应声跳下树,手里拎着一筐枇杷,递给东来:“去交给厨下,让孙伯用枇杷煮粥,粥要软烂,枇杷不要放太早……”想了想,又改口,“罢了,让孙伯看着做吧。”

    孙伯是云府大厨,长得高高壮壮,平日里很好说话,只是不喜人对他做的菜不满,更不许指手画脚。宗不器久不在家,差点忘了这位大厨的脾气。

    东来点头应了,拎着枇杷欲走,忽又被叫住:“再让孙伯试试,枇杷可否做成果酱,不行就去仙客来问那里的师傅。小风……”

    戚小风正很没有存在感地缩在人群后面,看着宗不器一口气交代了这么多,神情十分自然随意的样子,他哪里见过将军如此和蔼可亲的一面,不由愣着眼张着嘴,若是手边有鹌鹑蛋,怕是能塞进去好几个。忽然听到将军叫自己,忙一溜小跑过来,跪地拱手行礼:“将军!”

    虽然宗不器封了候,戚小风还是习惯称呼将军,总觉得一嗓子喊出来十分硬气。

    宗不器道:“在家不必如此,称呼礼节随众。先跟着东来熟悉府里情况,让他带你抽空去街上转转。”

    戚小风站起身,机灵的小眼睛里透着笑意:“是,少爷。”转头看着东来,“那就有劳东来哥了。”

    这头吩咐完,宗不器负手往书房走去。

    戚小风跟着东来往厨房走,边走边凑过去道:“东来哥,少爷咋想起来吃枇杷了?少爷平日就是这模样吗?这府里有啥规矩禁忌没有,你给俺说说。”

    东来比他年长几岁,见他脸上像是长了一串问号,自认身为府里的老人,有领教职责,于是稳重地挺了挺背,认真解释:“我看不是少爷想吃,是小姐想吃。少爷平日就是这样,看上去淡淡的,其实很好说话,只要别招惹小姐,他一般不生气。咱们府里没那么大规矩,少说话多做事便好。”

    戚小风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小眼睛里透露着迷茫:东来哥嘴里“很好说话”的少爷,和他所认识的“很少说话”的将军,是一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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