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五日一大早,雅正书坊门前排起了大长队。从书坊门口望过去,队伍足有半条街长,打眼一看,一水儿的锦衣华服,幂蓠金钗。

    “这是发生了何事?”

    “可真是奇事,俺在这街市上摆了十多年摊儿,从未见过如此多有钱人家的小姐……”

    “听说啊,这雅正书坊今日有一位大人物要来,这些官家富户的小娘子便是来瞧他的。”

    “哦?什么大人物,我们也去瞧瞧……”

    行人目露惊奇,三五成群聚在面摊粥铺前,议论不休。荷担卖物的小贩儿觑准了商机,沿着队伍热情兜售瓜果物事,连吆喝声都比平日洪亮了几分。

    采薇带着侍女妙云排在队首,妙云凑近小声道:“小姐,能行吗……”

    采薇心下打鼓,勉强保持镇定:“云筝妹妹说行,便一定行。”

    说话间,书坊开了门,贵女们被侍者引着,次第往楼上行去。

    待上到二楼,众人悄悄将幂蓠掀开一角,露出了满含期待的双眼。

    只见南面的雅间门前竖着一架红梅屏风,屏风后隐隐可见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屏风前置一高脚圆桌。

    少顷,高的那个走出来,只见他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白色襴衫,头戴方巾,长相普普通通。贵女们不约而同地轻轻“啊”了一声,那语气,婉转又娇憨,尾音拖长了,似乎很是失望。

    那人面带微笑,站定在圆桌后,拢手道:“各位女郎今日贵足踏贱地,小店蓬荜生辉。”下面的人交头接耳,无意听他说话,他也不着慌,“小可名叫陈向卿,乃太学学子,并非云梦泽。”

    这句话出口,又是不约而同的一声“啊”,众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继而伸着脖子望向屏风后坐着的那个影子。

    陈向卿忍住笑,继续道:“女郎们可将各自带来的书册交给小可,待云梦泽签好花押,再递还给各位……”

    “这么说……我们见不到云梦泽公子真容了?”排在楼梯口的一位姑娘大着胆子问。

    诸人纷纷小声应和:“就是啊……若不能见云公子,我们岂非白来了……”

    “女郎们稍安,”陈向卿和善一笑,两手轻轻往下压,“云梦泽备了一份薄礼,以酬谢各位厚爱。”说着从屏风后取出一个雕花木匣,走过来递给妙云,“有劳姑娘代为分发。”

    妙云打开木匣,只见匣中放着一摞宣纸,纸张厚实,裁成比书页略小的尺寸,纸上画着一幅人物彩绘。画中人身姿挺拔,穿一件窄袖胡服,背挎长刀,长发飘逸,松松挽在脑后,微微侧着身子,面容精致,只一眼便令人心鼓乱敲。

    第一位拿到画稿的女郎轻呼一声,激动道:“这画得莫不是祁初景……”。

    祁初景便是《云中儿女录》的主角,一位行侠仗义的江湖客,也是搅动上京万千少女心扉的英俊少年郎。

    “我看看,给我看看……”

    众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热烈表达对这位江湖客的崇拜之情,一时间屋内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陈向卿见状,清了清嗓子,扬声道:“云梦泽托小可转告,能与诸位以书相交,是她的荣幸。实不相瞒,今日她请大家前来,是有一事想说……”

    贵女们停下了讨论,好奇地盯着陈向卿。

    陈向卿顿了一下,正色道:“云梦泽有一位好友,资助了保宁坊的一家慈育院,如今战事频繁,难民纷纷涌入院中,老弱妇孺饥不果腹、药石无着。若有人愿意慷慨解囊,捐资以助,云梦泽将在慈育院门前立功德碑,以记各位大恩。若手头不宽裕,也无妨,今日得花押后可自行离去,待第二册上市后,仍可享受削价之惠。”

    一番话说完,屋中寂静无声。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面色踌躇。

    捐还是不捐,捐多少,皆拿不定主意,谁也不肯先出头。

    正在这时,采薇和妙云走到圆桌前,将手中书册交给陈向卿,由云梦泽签下花押,待陈向卿将书稿还回来时,采薇道:“祁初景在书中行侠仗义,云梦泽之友于上京赈济乏戹,都令小女由衷感佩,今日捐银五两,略表心意,愿我大启早日平定战事,百姓重享安泰!”说着命妙云掏出银子,递给陈向卿。

    陈向卿感激一笑,拱手道:“感谢姑娘慷慨解囊!”说着从桌上拿起一支笔,递给采薇,“请姑娘将名姓记在此处。”

    采薇快速写好名字,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尽管有采薇打头阵,其他人仍犹豫不决。

    此时,一位衣饰华丽的女子走上前,待签完书,其婢女从荷包里取出两锭金子放在桌上,屋内众人都有些惊讶,那女子却毫不在意,正欲转身离开,陈向卿叫住了她:“这位姑娘,您不留下名字吗?”

    那女子脱口道:“本公……”声音顿了顿,“不必了。我大启百姓有难,凡有余力者都应尽力相帮。什么功德碑,本姑娘并未看在眼里!”

    这个高傲的语气……是纪云照!

    云筝坐在屏风后,心中有些诧异。

    自纪云照在磐螭行宫作怪被禁足后,宫学里便停了课,后来的万寿宴上再见,彼此白了对方一眼,连话都没说。

    没想到她竟然也看《云中儿女录》,更没想到她今日会来此。

    云筝将毛笔横着夹在鼻子和上唇之间,朝声音的方向做了个鬼脸,暗暗决定日后少讨厌她一些。

    有了纪云照这两锭金子,贵女们不再犹豫,纷纷掏出了自己的私房钱。

    近午时,书坊里来索要花押的人少了,云筝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伸了个懒腰,对陈向卿道:“陈公子,劳你和余坊主说一声,我先走了。待书上市后,该如何贴补他,按照前日议定的来。”

    陈向卿笑道:“舅父昨日吩咐小可转达,姑娘所为,令人钦佩,届时售书优惠由他一力承担,还望姑娘日后常来书坊坐坐。”

    云筝没想到这余雅正也有仗义的一面,既不用自己出银子,好事,云筝笑着点点头,起身离开。

    采薇的马车停在书坊一旁的小巷中,云筝钻进车中,一把揭开幂蓠,将装银两的锦袋往桌上一丢,兴冲冲道:“快数数!我的胳膊抬不起来了!”

    采薇笑着解开锦袋,边数银子边道:“若非我画技不好,你便不用一个人画那数百张彩绘了。”

    云筝摆了摆手,端起桌上的温茶一饮而尽。

    少顷,采薇一脸惊喜道:“妹妹!你猜有多少?”不等云筝说话,便忍不住自己答道,“九百三十八两!”

    云筝神色振奋,欢呼一声,恨不得当即在车中跳起来。一把圈住桌上的银子,紧张道:“先回府!”

    有了这些银子,云筝和采薇终于不再捉襟见肘。顺利的话,慈育院的花销可撑到年底了。二人分头采购食药和被褥,又将捐银之人的名字做成功德碑,树在院门旁,还雇了两个难民打理院中庶务,忙忙叨叨近一个月,到八月底才将诸事理顺。

    这期间,云筝每晚都去向云学林打听坎州战事消息,终于,在九月十日这天,她收到了宗不器的来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似乎是匆忙之中抽空写的。

    蛮蛮吾妹:

    别来良久,念念。

    久不致函,量尔必忧心难安。坎州可控,兄安全无虞,不必挂念。

    东流已至,一应物事收悉。秋风已起,且加餐,莫贪凉。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恭问叔父安。

    兄宗不器

    战时家书抵万金,信虽简洁,但确认哥哥安好,她便放心了。

    云筝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晚间又跑去向云学林确认:“爹爹,坎州可控,那哥哥今冬能回家吗?”

    云学林沉吟道:“说不好。”

    前日廷上传回战报,羌人兵围镇北城,杨炼坚守不出,击退敌军四次攻城。这封战报是半月前发出的,如今北上支援的禁军也到了坎州,想来情况不至太坏。

    云筝叹了口气,托着下巴道:“爹爹,你说哥哥如今在做什么?”

    坎州,镇北城。

    城北门内东南十里有一处燕儿坡,地势较高,从空中俯瞰,恰似一只张开双翅的飞燕,四万坎州军分布在燕首和两翅,呈三角状呼应,将燕身处的中军大帐拱卫其中。

    亥时三刻,除了守夜的士兵之外,将士们都已歇下。宗不器独自走出营帐,骑马往城东行去。

    约么半炷香后,来到了一处清泉边。

    此泉名为思归,三面环丘,四周遍植树木,泉水清澈,汨汨从地下涌出,在水中青石上撞出泠泠声响。

    宗不器坐在泉西面的平地上,望着头顶的一轮明月,出了会儿神。片刻后,从怀中掏出埙,吹起他唯一会的那支曲子。

    渐渐地,清冷的面上带了些许融意。

    他想起有一日,云筝说要学吹埙,缠了他好一会儿,他见她是真想学,便认真讲了一遍技法。云筝鼓着腮帮子试了两次,竟连响声都没发出,于是羞恼不已,说:“哥哥,我觉得吹埙也没什么趣致,还是听比较好。”从此丢下,再也没碰过。

    曲近尾声,宗不器蓦地凝眸,一手握埙,另一手迅疾抽出背后宽刀,反手猛掷,只听“铛”地一声,重物落地,埙声却丝毫未受影响。

    “小爷没被羌贼伤到,倒差点被你暗杀!”奚东流拎着一刀一剑,气呼呼走过来,坐在一旁,睨了一眼宗不器,“你三更半夜不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

    宗不器将陶埙放入怀中,望着水面道:“赏月。”

    “嘁!我看你不是赏月,是‘思归’吧!”

    宗不器抿唇不语。

    在这天高云阔的边塞之城待了三年,每日相伴的除了军中将士,便是刀枪剑戟,他几乎忘了上京城里堆金砌玉的安闲生活了。

    然而,上个月与纪承嗣和奚东流故人重逢,久远记忆里的声色浮华扑面而来,尤其当他看到云筝托奚东流带来的行李——氅衣、药材、护具、软枕、各色干果,还有几册话本——装了足足一箱子,不由暗自失笑。

    晚间,于灯烛下拆开那封随行李而来的信件,这次的信只写了半张纸,语气也有些克制,不如往常一般畅所欲言,颇有几分仓促敷衍之感。

    他撑开信封又检查一遍,确认只有这一页纸,不由眉间蹙起,隐隐焦躁,甚至有几分归心似箭的意思了。

    “明日对敌,我军有多少胜算?”

    奚东流的问话打断了宗不器的思绪,他随口道:“四成。”

    “这么低?!”

    宗不器缓声道:“连月来我军困守城内,任羌贼在城下叫嚣,人人心中皆憋着口气,如今援军已至,正可一鼓作气开城迎敌,此为优势。坎州厢军加上禁军共计十万,看似和敌人旗鼓相当,但我军六成为步兵,而羌军八成为骑兵,一旦短兵相接,我军伤损必重,此为劣势。且禁军久驻京中,初入坎州,无论地理位置、作战经验,还是和本地厢军之间皆有待磨合。”

    还有一言宗不器没有说,自古骄兵必败。

    今日商讨对敌之策时,禁军步军司统领刘谦放言:“某手下将士一可当十,羌贼尽管放马过来,管教他有来无回!”

    马军司统领韩光冀看上去比他沉稳一些,举手投足间却也是自信满满。

    杨炼闻言当即皱眉,令刘谦和韩光冀不得轻敌,二人口中诺诺,面上却不以为然。

    “那还打个锤子!”

    奚东流抓了一把石子,掷入泉中,激起哗哗脆响。

    宗不器道:“此战目的,在于知己知彼。胜虽难,但只要配合得当,也不会败。”盯着水中月亮看了一会儿,还刀入鞘,“走了。”

    翌日丑初,荒鸡尚未报晓,燕儿坡四下一片静寂,银辉倾撒,照亮了大启军队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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