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回到府中,听说宗不器受伤晕倒了,云学林稍微一想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宗不器本名宗政玄御,原本是东越世子,他的父皇叫宗政致甫,年轻时曾游历大启多年,在云学林还是一介书生之时偶然相识,彼此引为知己,这些年两人偶有书信往来。

    一个月前,听说东越国君、王后和世子意外丧身火海,云学林深感痛心。

    然而前天,他收到了那封有鹰族徽记的信,见到了宗政玄御,这才知道,他父母是被东越现任国君和世子暗害的,十二鹰卫拼命护着他逃到了大启,传了消息给自己。

    本想待万圣宴过后再安顿宗不器,不料他忍不住暴露了行迹。

    “班佑遇刺,早朝时皇上必会下令全城搜查,你在城内不安全。收拾一下,我送你出城暂避,待事情了结再接你回来。”

    宗不器垂眸不语。

    父皇母后用性命护下了自己,十二鹰卫为带自己逃命已折损七人。一个月来,他颠沛奔逃如丧家之犬,心中时时像压着一座火山。

    此刻又恨又愧,沉默良久,黯然道:“对不起。”

    “莫说傻话,”云学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皇乃我至交好友,他既让你来寻我,我便会保你平安长大。”

    卯时,街上人烟稀少,太傅府的青棚马车哒哒起行,径直向内城东南方向的瑞贞门而去。

    云学林问:“伤口可还流血?”

    宗不器摇了摇头。

    他身上穿的是东来的衣服,东来比他大两岁,这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宽大,显得整个人更瘦弱了。

    云学林叹了口气,怜道:“长秋寺的忘尘大师是我同窗,你先在他那住着,切莫再冲动行事。鹰卫已暗中去别处散布假消息,待班佑离开,叔父便接你回来。”

    云学林正在交代事情,忽听车外顺子低声道:“大人,巡检司的人在城门处搜查。”

    云学林皱眉思忖,没料到这么快城门便戒严了。

    马车继续前行,到城楼下时,巡检司一守卫抬手叫停:“车中何人,下车接受查验!”

    “大胆,这是太傅车驾,不得惊扰!”顺子平声道。

    守卫怔愣一瞬,很快满面霁色,恭敬行礼:“小人不知是太傅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无妨。”云学林将车帘掀起一角,“本官出城处理紧急私务。”

    守卫趁机眯眼扫视车中,隐约瞥见车内还有一人,被顺子和他身后的大半车帘挡住了身形,只露出一片衣角。

    “查验完了吗?”顺子坐在车辕上,手扶车帘催促。

    守卫欲言又止,正举棋不定间,忽听一人斥道:“怎么回事?”

    一位面方唇阔、身穿武官服饰的男人骑马从车后行来。

    来人叫邹元重,是负责内城治安捕盗事的左都巡检史。邹元重打马行到车前,看到云学林,面上微露疑色,下马行礼问:“太傅大人今日不上朝吗?”

    顺子神色不虞:“我家大人上不上朝干你何事!”

    “顺子。”云学林淡声制止,看着邹元重,“家中小女高热不退,本官告假,去城外道观上一炷香。”

    邹元重并未和顺子计较,转而向云学林解释道:“非末将多事,只是听闻昨晚东越世子在咸通馆前被刺,虽说那处非我辖下,但此事非同小可,便命人加强了巡视。”

    “邹巡检职责在身,本官理解,若查验完了,可能放行?”

    邹元重点了点头,正要转身,余光瞥向车中,蓦地神色一凛:“等一下!”

    宗不器隐在车帘之后,呼吸微滞,双手在膝盖上握紧了,顺子也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敢问太傅,车上还有谁?可容末将察看?”

    青棚马车距前方的瑞贞门一丈之遥,两边都是肃容带刀的巡检卫,邹元重双腿微分,手扶刀柄站立在车前,定睛看向车中。

    云学林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邹巡检尽忠职守,车中除我之外还有一小厮,若巡检不信,可上车验看。只是本官要提醒巡检,”云学林顿了一顿,展臂抖落衣袖,慢条斯理地整理一番,“我乃大启太傅,窝藏刺杀东越世子之人,是本官脑子糊涂,还是巡检觉得,我大启和东越多年无战……太消停了?”

    此刻天光已大亮,街上渐有行人走动,邹元重沉思一瞬,动身让到了路旁:“惊扰太傅大人,还望恕罪。放行!”

    云学林微微颔首。

    顺子一声不吭,垂着眼放下了车帘,马车继续前行,通过了城门。

    大冷的天,顺子的额上竟浸出汗来。抬手抹一下额头,声音难掩兴奋:“大人,方才太惊险了,小的还以为,邹元重同他那爹一个德行,会故意和大人您作对。”

    邹元重父亲是当朝太尉邹泉,这邹泉深谙谄媚讨好之术,曾力保永康帝登基,因此深得皇帝宠信,封为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嫡女也被册封皇后。

    这些年,邹泉恃宠营私,在朝中遍植党羽,可谓风光无两,只有一件事不顺心,便是膝下无子,妻妾所出皆是女儿。到五十岁上,从宗族旁支过继了一个庶子,便是这位邹元重。

    “大人,您怎知他不会掀开车帘察看?”

    云学林正在想事,被顺子的问话打断,笑道:“不过赌一赌。这邹巡检看着是个晓事之人。若他要察看也无妨,便说是府中小厮。只是不器这脸若露出来,日后回府恐还要费一番周折。”

    转头看着宗不器,见他神色/欲言又止,温声道:“有话要问?”

    宗不器垂着头,沉默片刻,低声问:“云筝……真的病了吗?”

    云学林面露愁容,点了点头。

    进入腊月后,天气更冷了。

    云筝自那夜受寒又受惊,回府后就又起了高热,咳嗽难止。灌了多少汤药,终是反反复复难以痊愈,把个云太傅急得,恨不得将宫中太医都绑在府里。

    这一病就拖到了第二年正旦年节之后,才终于大有好转。

    云筝生病期间时时问起宗不器,云学林都搪塞了过去。

    她心思敏感,以为宗不器受伤死了,不免惊恐自责,短短几天,小脸就又尖了不少。

    云学林见这样不是办法,便告诉了她实情:“筝儿,你宗哥哥遇到了坏人,受了点伤,不严重,爹爹将他送去城外养伤了,等养好了再接回来。为了他的安全,此事莫要对外人提起。”

    云筝听后终于舒心畅意了,又开始追着问宗家哥哥去了哪里,伤为什么还不好,甚至病才刚好一些就闹着要去看他。

    云太傅头大如斗,只好每日躲着爱女,由她缠磨府上家仆婢女,只是这一次下了死命令,在他同意之前,决不允许云筝再次出府。

    永康九年二月。

    池生春草,柳变鸣禽。

    初九这日,云学林下了早朝,袖手遮脸,急急往宫门走。

    参知政事奚望见他步履匆匆,不免好奇:“温茂兄?”

    云学林恍若未闻,脚下不停。

    奚望皱眉,急走几步赶上,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温茂兄,留步……”

    云学林暗暗叹了口气,被迫转过身来。

    奚望看着他的脸,愣住了,片刻之后突然哈哈大笑:“温茂兄,你今日是忘记洁面了吗?”

    云学林面有赧色,无奈道:“小女的佳作,花间兄看如何?”

    云筝这两个多月被关得很是憋闷,昨日小脾气上来,趁他在书房小憩时,拿毛笔沿着他额头的皱纹描画。那墨是上好的油烟墨,渗入肌理极难洗掉,偏他又睡了太久……便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温茂兄,令嫒小小年纪画功了得,你头顶这一朵祥云,莫非预示着我大启今岁风调雨顺,百姓五谷丰登啊!”同僚们见状纷纷围拢过来,打趣这位“祥云太傅”。

    云学林头顶祥云回了府,云筝在后院听见自家爹爹的声音,忙飞奔着过来迎接,一脸讨好地看着他:“爹爹,今天能去接宗家哥哥了吗?”

    云学林自然也想去接宗不器。

    那日送他出城后,皇上果真下令全城搜捕。然而找了很多天一点头绪也无,渐渐地,皇帝也歇了心。恰在此时,鹰卫在羌国闹出了动静,班佑也急着回国,皇帝便赐了他丰厚的回程礼打发了。

    彼时是腊月中旬,云筝病体未愈,加之云学林担心班佑的人还会暗中留在大启,就没有急着将他接回来。

    一来二去拖到了今日,如今情势已经稳定,正好明日旬休,再不带这位小祖宗出门,不知道她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云学林佯装不快,瞪视云筝片刻,故意打趣她:“你不是不喜欢宗哥哥吗?还记得拿枇杷砸人家时怎么说的吗?”

    云筝心虚得眼珠乱瞟,脚丫搓地,嘟着小嘴,半天憋出了一句:“也没有……那么不喜欢……”

    从墙上飞下来的时候,还有托着她看灯的时候,还是挺喜欢的。

    云学林无奈摇头,吩咐顺子:“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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