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四点,楼下的二师兄们开始凄厉嚎叫。
许尹枝觉浅,被吵醒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望着被空荡荡的窗户棱子框着的晕黄灯光静静发呆。
十月份的凌晨是一种干爽的凉,利落不拖泥带水。
不像夏天那般黏腻,也不像冬日那样无情冷酷。记忆中刺骨寒冷的河风也显得格外温柔,可许尹枝却很不适应。
木架子床下面垫着一层薄薄的干草,上面直接铺的竹凉席,稍微翻身床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地,她总觉得背上痒痒的,好似有跳蚤之类的虫子藏在干草中,穿过凉席的缝隙爬到她身上来,这想法一出大脑根本不受控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瞬间,胳膊上布满了鸡皮疙瘩。
朦胧的睡意被自己的想象赶跑,她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厨房没有钟表,只能通过路灯和天色判断时间。
许尹枝半坐着思考了好半会,重生带来的泼天惊喜后,便是现实的重重纠结。
她想立刻离开这里,可身上没钱;她想兴风作浪让林秀华一家子不舒坦,又怕自己拿捏不好分寸。
说到底,生活不是电影,谁会觉得被苛待就算得上深仇大恨呢?
不会有人觉得孩子被人言语看不起,被人歧视是什么大事,若是小孩记恨了,心里难过了,他们只会归咎于小孩性格不好,不会去思考何谓童年阴影。
只有真的发生了社会性案件,才会有人站出来呼吁关注心理健康。
她好不容易重来一回,真的要把精力浪费在算计林秀华母女身上吗?
许尹枝双手托腮,不,她不能跟淤泥纠缠共沉沦。
看时间还早,许尹枝轻手轻脚打开门,端着洗脸盆漱口杯下楼洗漱。
这便是老式建筑的缺陷了,整栋楼不仅没厕所,也没有安装自来水管,只在一楼前方打了两个压水井。
何谓压水井呢?
压水井是一种将地下水引到地面上的一种工具,它是铸铁造,底部是一个水泥式的垒块,井头是出水口,后粗前细,尾部是和井心连在一起的压手柄,约有二三十公分长。
许尹枝走到半道,突然想起楼下的两个压水井想要出水,必须先往里倒水才行,否则折腾半天水都不一定能出来。她看着干干净净的盆子水杯,叹息一声,回屋倒水去。
洗漱完毕,她坐在饭桌前仔细通读了一遍课本。
谢天谢地!
九十年代的教材比2020年的简单多了,也没有后来网上放出来的那些脑回路奇葩的题。
说起来,上辈子初中时候的她还是妥妥的学霸一枚呢。
大大小小考试在校内排名从来都是第一,全县排名也是在一二名之间来回交替。
可惜这时候的公立初中除了发奖状,钢笔和笔记本之类的小东西,并未设立奖学金。高中部倒是设了,可她只拿到前一个学年的奖学金,后两年就玩物丧志,再也没考进过全校前五十。
以她如今的功利心态,想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就心疼地直捂胸口。
那只是荣耀吗?
不,那是她的客厅,是她的卧室!
要知道零八年地震前县里房价都才五百多,再往前肯定更便宜。
而一中高中部的奖学金虽比不得某些私立中学高,但对她这样的农村孩子来说委实不低了,第一名能拿5000,第二名3000,第三名2000,四到十依次递减。
零几年爸妈每个月辛辛苦苦就攒千把块,她只要好好学习,就跟他们挣差不多。
若是每个学期能保证在前三,上完高中她就能在县里买间小房子。
她当时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反而被游戏这个小妖精迷昏头了呢。
许尹枝对年少轻狂不知生活艰辛的自己一阵无语,这也更加坚定了她这辈子要学习赚钱两手抓的想法。
她没有成为哪个市首富那么远大的志向。
也不是非得往北上广深等超一线大城市里钻,这辈子只要比上辈子好,爸妈能过得比上辈子轻松她就心满意足了。
思及此,许尹枝右手握拳,斗志盎然。
……
早饭是面条,林秀华做的。
“平平身子骨弱,我给她卧个鸡蛋,家里蛋不多了,这次我们就不吃了。”
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林秀华从不掩饰自己的偏心,边说边看她。
许尹枝知道,那是一种打量、审视的眼神,还有懒得遮掩的不满。
这不,刚说完鸡蛋的事,林秀华又变着法敲打她了:“是你跟楼里的死八婆们说你爸妈给了我三百块?许尹枝,你是不是觉得三百很多啊,你看你用的水,电不要钱是吧?米、面哪样不得靠买?我好心养你还养错了,惹得一身骚,你以后不许在外面提这些,听到没?”
“你自己出去租房吃馆子,三百块够吃几天?要是觉得我亏待你了,你就跟你妈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对你不好,你搬走就是。”
许尹枝无所谓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林秀华有些惊讶,随后冷笑道:“你说为什么,家里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说给别人听,那叫嘴巴不把门,小姑娘家家的别得了大嘴巴的臭毛病。”
许尹枝一听,正色道:“舅婆,是隔壁阿姨说我白吃白住我才解释的,我才来跟她们又不熟,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但不管怎么样,我爸妈不是送我来打秋风的。”
林秀华皮笑肉不笑:“你听她们嚼舌根做什么,清者自清,没必要费口水。”
“老师讲丁是丁卯是卯,有些事还是要解释的。”
这话显然不是林秀华想听的,显得过于尖锐,没以前那么好糊弄。
林秀华当即脸色就耷拉下来了,吊梢眼冷冷地睨着许尹枝,这傻子怎么忽然计较起这个了?
她眼底浮出摄人的逼迫:“你想说什么?”
许尹枝才不看她呢。
把自己的碗洗干净,背起书包准备出门:“我没说什么啊,舅婆你想说什么?”
林秀华简直目瞪口呆。
这是撞邪了?怎,怎么说话呢?
大清早敢跟她阴阳怪气地顶嘴,真不怕自己不让她住没法继续在一中读书?
她夹起泡蒜头,大口嗦着面条,边吃边吩咐:“今天放学回来拿了镰刀就到老屋帮忙割苕藤,老屋中间猪圈那头小猪是我们的,不好一直让平平大姨喂。”
哦,不好意思让周平平的大姨喂,就让我去呗。
许尹枝默了片刻,忽然悟出一个道理,对待厚脸皮又擅长打太极转移话题的人千万不能跟她一样绕着回答,就得直接了当。
否则你退一步,她就敢进一丈。
“舅婆我今天没空,你让平平帮忙吧,反正在我们乡下五六岁的孩子早就帮家里干农活了。”
话到这个地步,许尹枝还是有几分理智和保留,没想立马跟林秀华撕破脸。
但有时候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林秀华何曾被这么打脸过,平时她说什么许尹枝都只有应的份,还真没想到使唤不动了,这是对她权威的挑衅。
这天杀的小崽种想干什么?
她阴沉着脸,用力把筷子往桌上一摔,眉心锁着,不悦地看着许尹枝。
“平平跟你们乡下孩子一样吗?你看你多皮实,你再看看她的小身板,哪里干得了活儿?许尹枝你怎么那么自私啊。”
许尹枝这辈子上辈子都最讨厌别人拿她乡下出身说事。
——乡下的嘛,爹妈又常年不在家,小偷小摸的习惯肯定早就有了。
——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随便送个a货就能勾上手。
——哎哟叫你找老婆得找城里的,门当户对的,否则穷亲戚全扒上来,家里还不得脱一层皮?
……
林秀华的话属实是在她的雷点反复蹦跶。
许尹枝双眸直视着林秀华,说:“舅婆说笑了,我身子再皮实那地里的活儿猪圈里的猪也不是我的义务,您要是实在忙不过来就大方点,花个十块八块,肯定有人愿意帮忙。”
林秀华气得胸脯起伏不定。
指着门,厉声叱骂:“行啊翅膀硬了,那你现在就滚出去!你就算跪着道歉,我也不伺候了。我是请你当祖宗的吗,农村的谁不会打猪草喂猪,这是什么重活吗,我拿你当一家人,咱们亲近才给你派活儿,这就受不了了?你才多大,心眼就这么多,没见过这么自私自利的,什么东西!我还真不敢把你留下来。”
“哦耶!许尹枝你要被赶出去咯~~~”
母女俩笃定她要服软,一大一小都冷眼看着她。
许尹枝笑了。
曾经的她害怕被赶走,她珍惜留在城里读书的机会,处处讨好生怕手脚不麻利让人嫌弃,战战兢兢。
现在,她还怕什么?
她慢悠悠走回桌前坐下,麻利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作业本,翻到记录生活费那两页,慢慢推到林秀华面前:“看来您这份亲近看来我是承受不住了,这一个多月的叨扰我非常感激,就算今天搬走了您还是我的长辈,不过亲兄弟明算账,舅婆您看看退我多少钱吧。”
周平平听不太懂,好奇地凑过去看本子上写了什么。
她并不知道在她往这边凑时,她妈那张脸已经阴沉得快滴出水来了。
看不出来啊,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还偷偷做记录,怎么着儿,是要留给蒋霞两口子告状?
许尹枝自然看到了林秀华恨不得扑上来咬死她的凶狠表情,不过她并没有收敛,指着本子说:“上个月总共吃了三顿肉,一次鸡汤。早上基本是面条,晚上都是中午的剩饭。面馆里一碗素面八毛,加哨子才一块。学校门口两荤一素的饭盒最贵的一块五,我就按这个价格算,我每天的伙食费不超过三块五,一个月满打满算一百出头。今天是五号,这个月的生活费应该已经打过了。您愿意让我寄住我们一家都很感激,所以上个月的我就跟您详细算了,当我全花了,您把这个月的给我就成了。”
这些话仿佛烟花的引线,滋啦滋啦的嘭地一声,被点燃了,炸了。
听在林秀华耳朵里,岂止难以入耳,简直是在剜她的心头肉。
到了她手里的钱死丫头片子还想拿回去,当她什么人,她就没见过这么会算计的小孩。
林秀华气急攻心,想着法儿要压一压不听话的许尹枝。
孰料她还没琢磨出话,旁边的傻闺女得意洋洋地搭话:“我和姐姐经常吃鸡腿和鱼,就不给你吃,谁让你不哄我,都是我和姐姐的。”
“妈妈,我说得对不对?”
林秀华脸色铁青,抬手作势要打周平平,许尹枝被逗得笑出了声。
“哦~~~舅婆,原来咱们吃的不是一锅饭啊。”尾音拉长,她慢吞吞地说。
林秀华被两面夹击,恼羞成怒。
她是要脸的,昨个儿才跟楼里的人吵了嘴,大清早的再让许尹枝嚷嚷出去,以后在屠宰场这一片她怎么抬得起头,就算她脸皮够厚,两个女儿呢?
尤其是大女儿,她正在高考的关键时期,也是要面子的大人了,听了这些被影响了再考不上怎么办?
如果考不上就要开始说亲,自己名声若是坏了,女儿恐怕也难说到好人家。
这一刻林秀华简直恨毒了许尹枝。
“好啊我给你,你今天就给我滚,我倒要看看你能成什么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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