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尹枝,我们要去丝绸路川祖庙看拍戏,你要不要一起?”
教室门口,许尹枝背着书包刚走出去就被三个女生团团围住。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胳膊已经被人挽住了:“去吧去吧,听说有大明星哦,我们一起去看看明星是不是跟电视里一样漂亮啊。”
听到大明星,许尹枝些许恍惚,有这么回事吗?
“我不去了,我得去农贸市场帮舅婆看摊。”
“啊!又要看摊啊……”
安慧撇嘴,脸上写满了失望,“我妈说来的是区丽珍哦,你真的不一起去吗?”
另外两个女生也在旁边点头,只是劝说欲没安慧强烈。
许尹枝这会儿脑子还犯糊涂,两段记忆不断交汇融合,着实对明星提不起兴趣,她摇了摇头:“安慧你们去吧,明天再告诉我她本人是不是跟电视里一样好看。”
安慧见劝不动她,嘟了嘟嘴,只得说:“行叭,那明天你早点来嗷,我今天不想做作业。”
说完嘿嘿笑了两声。
许尹枝:“……哦。”
抄作业呗,懂!
“对了,我记得你也买了区丽珍的明信片,给我吧,我帮你去要签名。”
“啊?”
许尹枝呆了呆,诧异自己也买过明信片,这些她早就没印象了,连忙胡乱找了个借口:“在家里,下次吧。”
“没事儿,他们要在咱们县呆好一阵子呢,亲笔签名还是有机会的。”
“慧儿你怎么知道啊?”
许尹枝也好奇,就见安慧得意地扬起眉毛,快活道:“因为他们在我家订了一个礼拜的盒饭呀,咱们一会儿跟着我妈过去,就能亲眼看他们拍电影了。”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电影,好期待,好激动啊。”
“我也是我也是……”
许尹枝听着少女们活泼清脆的嗓音,脸上不自觉露出几分笑。
区丽珍这个名字具有很强的时代印记。
区丽珍,港岛人,相貌妩媚动人,身材高挑火辣,一双大长腿更是被港媒评为亚洲第一美腿,千禧年前后凭着一部《涩果》迅速火遍两岸三地,号称玉女掌门人。
许尹枝出车祸前几天,因为某影帝的女儿进入娱乐圈需要造势,把自己老爸跟区丽珍以及另两位女明星的四角恋又翻出来炒作了一番。
彼时区丽珍美貌不在,生活潦倒,还要被旧情人的女儿拖出来消费博眼球,谁看了不说一声惨。
正好她那会儿心情确实不是很美妙,因着疫情缘故班没法上,房贷车贷却支出不变,加上公司以此为由扣绩效,扣奖金,生活压力陡增。
情绪最低落时她恨不得睡着了就再也别醒过来。
可没办法,人活在世上谁又容易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她前脚才自我安慰成功,决定微笑面对生活的无情痛击,后脚就因为冲动救人把命给送掉了。
当她躺在血泊里的那一刻,许尹枝后悔了。
死了的确不用被房贷车贷压得喘不过气,不用再忍受刻薄好色的领导,更不用面对相亲对象的挑剔。
可她放心不下老无所依的父母。
许尹枝出生在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农村家庭,父母学历都不高。
爸爸念到初二,家中出事念不下去了,只能回家放牛种地。妈妈呢,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算半个文盲。
两人家中兄弟姊妹都不少,在七十年代属于根正苗红的贫农,钱财自是没有的。作为内陆省份的人,改革开放的春风带给他们的只有“外出务工”这一条路子,毕竟不是沿海城市,哪能吃到什么时代红利。
两人婚后为了钱四处奔波,所以许尹枝的成长过程中他们总是缺席的。
许尹枝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特别羡慕其他同学的爸妈到班里开家长会。
可没办法,她们家的情况不允许。
穷人为了养家谁不是竭尽全力呢,哪有那么多精力放在孩子这边,更别说关注孩子的心理状况了。
也正因在外面吃够了苦,受尽了白眼,他们才特别希望她能好好读书,以后出人头地,不要像他们这样只能出去卖劳力。
可惜她不争气。
初中还能名列前茅,高中便从优等生退步到了中等生,最后只考了一所平平无奇的二本院校,毕业后光荣成为996的一员。
没想到一闭眼一睁眼,她竟回到了九九年。
九九年县里还是双车道,路旁种着树冠广展枝叶茂密,气势雄伟,四季常青的樟树,两侧的房子最高不过六层,一楼大都是各式各样的门面,没有光洁的玻璃橱窗,只有厚重的卷帘门。
模糊的记忆随着熟悉的樟树味儿渐渐苏醒,愈发清晰。
许尹枝轻车熟路找到了零几年就被拆迁搬移的农贸市场。
不用大脑指挥,双腿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在市场里绕来绕去直奔摊位。
这时候县里已经有超市了,只是大家还是更习惯到农贸市场。一来蔬菜瓜果一眼就能看出新鲜不新鲜,二来可以讲价。
“许尹枝,你今天啷个这样晚?”
尹枝刚从其他卖衣服的档口出来,就听到林秀华不耐烦的训斥声:“放学了不赶紧回家,是跟谁鬼混去了?”
这是记忆深处深埋的熟悉的刻薄声,仿佛摁响了某种开关,那些被她遗忘的厌恶和怨恨刹那间涌现。
许尹枝淡然的神情倏地冷下来。
正要顶回去,结果对方肥硕的屁股一扭,睨了她一眼:“快过来守摊儿,我去接平平。”
说罢也不等她说话,双手抄兜里就这么放心的走了。
“……”
许尹枝错愕地站在原地,过了会儿,自嘲地笑了。
是了,作为长辈她本来就不会允许自己有说“不要”或是“不会”的权利。
而十二岁的自己表面自信大方,其实骨子里的局促自卑一点不少。短短一个月,她就无师自通了寄人篱下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讨嫌。
面对林秀华的种种要求,言语霸凌,她是沉默的,是讨好的。
“诶呀,小姑娘家家的懂事咧,你记得价格不,卖错了你舅娘会不会说你哦?”
对面档口老板娘笑着打趣。
“不是舅娘,是舅婆。”
许尹枝纠正,她放下书包,抬起头,腼腆地笑笑:“……记不得。”
对林秀华的厌恶让她提不起精神跟人说话。
然而社畜的本能仿佛控制了她的面部神经,不及她反应嘴角已经往上翘起了熟悉的弧度,这种下意识的反应让她心情更差了。
意识到这点,许尹枝翘起的嘴角渐渐凝固收敛。
“林秀华没交代你啊?”
“说了一些吧,我没记住。”
已经过了小二十年,她哪记得这些衣服什么价,便是来了顾客她也不卖的。
卖不出去顶多嫌她嘴笨不会吆喝,可若是价格弄错卖亏了,以林秀华的脾气,肯定得找爸妈赔钱补回损失。
她家本就没什么积蓄,何必花冤枉钱。
许尹枝只要想到家里明明给足了生活费,林秀华母女仨却把她当佣人使,不仅要看摊儿,扫地洗全家的衣服,除此以外还要帮忙带她刚读小学的小女儿,堆积在胸腔里的怨气仿佛要化为实质。
而这股怨气在看到周平平的一瞬间,几欲喷薄而出。
“许尹枝!”
“你来帮我背书包!”
“快点!”
小孩才六七岁,知道眼前自己在辈分上是她侄女,使唤起人来很是理所当然。
她身后跟着林秀华。
林秀华徐娘半老,身材丰腴。
烫着时下流行的卷发,她腰上别着一个装钱的腰包,走起路来扭腰摆臀,有几分绰约风姿。
听到周平平的话,她没呵斥这样不对,而是习以为常道:“你带平平回去,锅里有中午的剩饭,你热一热,吃完饭过来帮我收摊。”
母女俩的口吻如出一辙。
许尹枝想掀摊子让她们滚,她还攒了一箩筐恶毒话要送给她们,可人穷志短,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哪里能把人得罪了。
最后统统化为了一个字:“哦。”
一路上,周平平都在幼稚的炫耀着。
“许尹枝,我今天吃了鸡腿。”
“我还有大大泡泡糖,是姐姐买的哦。不过你不是我们家的小孩,就不给你。”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你自己的家啊,你把我家的饭吃光了我们就没得吃了。”
“……”
小孩的炫耀直白又烦人。
十二岁的她听到“你不是我家小孩”这样排挤的话心里会难受,会自卑,会默认这类言语上的打击。
三十岁的她只觉得好笑。
按理说跟七岁小孩计较很不体面,但许尹枝却一点也不想忍受。
许尹枝:“周平平,我住你家没白吃白喝,我妈给了钱的,你再叭叭叭信不信我揍你啊。”
周平平被吓住了。
“才没给钱,我妈说了,你在我们家就是白吃白住,所以不给你吃鸡腿,也不给你喝鸡汤。”
半晌她嚷嚷了一句:“你不敢,我等下就告诉我妈,让我妈打你。”小孩牙齿被蛀得厉害,还缺了两颗门牙,一急了口水便四处乱溅。
许尹枝嫌弃地躲远了两步:“你试试。”
“就要打你,打死你。”许是气急了,她蹦跶着小短腿,用脑袋撞许尹枝肚子。
许尹枝伸手挡住,等冲劲缓下来直接把她掀一边去:“你再惹我,你偷了我五毛钱的事我就告诉你妈去。”
也不知在谁的言传身教下,周平平撒谎成性,养成了小偷小摸的习惯。
不仅爱偷拿隔壁小卖部的零食,还总是翻她书包。
小卖部老板上门说过几次,为了这事周平平没少挨打,可人家记吃不记打啊,好了伤疤忘了疼,往往过不了多久就故态复萌。
一开始偷她的改正液,圆珠笔,而后是五毛一块,最多的一次偷了她五块。
许尹枝厌恶的同时知道自己没法讨公道,钱被偷的事除了写信跟爸妈说,从没想过要跟林秀华讲。
可她打死也想不到,林秀华丢钱的事有一天还能跟自己关联上。
她那会儿老实,没那么多心眼。
林秀华当着外人气势汹汹地跑来问罪,她有些不知所措,便没眼色地把周平平进过卧室的事说了。
当天周平平没挨打,她就以为钱肯定找着了,便没放心上。
谁知道次年年底爸妈回家,林秀华在饭桌上当着别的亲戚的面哭诉。
哭她没把自己教好,对不起爸妈对她的信任,没想到自己这么大点的孩子是需要零花钱的。又解释说是怕自己拿了钱进游戏厅之类的场所乱花,被别人带坏才没给自己零花钱。
结果自己不知跟谁学坏了,养成了偷钱的毛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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