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却笑得很开心,  仰着脸看着王锦辉,脸蛋红得要滴血。

    一向温润如玉的青年脸『色』红得也像个猴子屁股。

    她成亲的那一日,常清静也来了,  他坐在吵闹的村人间喝了杯喜酒。

    王锦辉牵着她来敬酒。

    “小青椒,你也来了。”

    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只是看着他的眼里少了点儿恋慕,多了点儿友人之间的坦然。

    常清静面『色』煞白,  他怔怔地接过了酒杯。

    乡野间的酒又辣又呛,劲头十足。

    不该是这样的。

    他呛得脸『色』通红,胃里好像有两团火,  一团向上燎上了喉口,燎上了眼角,燎得他眼角泛红。

    另一团火,  一路向下,  燎上了心脏的部位,烧得他痛苦地弯下了腰,呛咳连连。

    他无不茫然地想。

    桃桃,不是该喜欢他的吗?

    她、她那么喜欢他。她、她是想嫁给他做新娘子的。

    她担忧地冲上前帮忙去拍他的脊背。

    “小青椒你没事吧?”

    “都是我的错,你是道士,肯定不能喝酒的。”

    王锦辉也担忧地皱紧了眉,“清静,  你要不要喝点儿水缓缓。”

    不该是这样的。

    常清静越想越茫然。

    他推开了他们,  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经意间地一瞥,  常清静看到了少女在和王锦辉低声交谈着些什么,  眉宇间满是忧虑之『色』。

    “小青椒今日怎么了,我有点儿担心他。”

    王锦辉苦笑:“常道友『性』格孤僻,连你都不知道如何是怎么回事,  我就更不知道了。”

    “啊。”桃桃恍然大悟地合掌,信誓旦旦地说,“小青椒喜欢清静,肯定是这婚宴太吵啦。”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等等。”王锦辉无奈地扯了扯她袖口,“你是新娘子,桃桃,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宁桃这才记起这茬来,羞愧地红了脸。

    “我、我忘了,按你们这儿的说法,小青椒是外男了。”

    王锦辉愈发无奈,成亲当天,新娘子去追个外男像什么话。

    “这样吧,桃桃你在这儿等着,我追上去看看。”

    外男。

    外男。

    酒意已渐渐散去,常清静面『色』复归于苍白,握剑的手青筋寸寸突起。

    他们挨得如此之近,言谈亲密,从容地谈论起他。

    虽有关切,但话里话外却将他置于了“局外人”的地位。

    正因为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王锦辉才会如此从容,因为他对他毫无威胁。

    这幻境是如此『逼』真,正如梦境。

    人在梦境中,往往意识不到这是梦。

    在那之后,每一年,常清静都会去看她,沉默地隐藏着身形,握剑静立在廊下。

    他在修真界的名声越来越响,她的生活也越来越慵懒幸福。

    修真界危机四伏,暗处杀机潜藏,伴随着他名声鹊起,他不得不要花费更多的时日斩妖除魔,在各处留下几道剑气震慑群妖。

    他往往要穿行在瀚海沙漠,寸草不生的大雪原中,一去就是数月。

    一边是修真界的刀光剑影,日夜杀伐。

    一边是赌书泼茶的闲趣。

    岁月将他和她的生活分割成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越来越少。

    但每年,若得空,常清静他都会站在廊下,隐藏身形去看她。

    她只是个凡人,伴随着岁月一同成长蜕变。

    他看着少女渐渐长成了少『妇』,身形窈窕,她有些懒散地蹬着腿,躺在摇椅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脸蛋又长了点儿肉,笑起来更加可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王锦辉刚刚下朝,去俯身亲吻她。

    他们已经搬离了王家庵,就在他们成亲后的第三年,王锦辉进京赶考,中了进士。

    他留在了京城任职,她便也搬到了京城。

    桃桃不愿意这么小就生孩子,王锦辉便由着她,他们一直到她二十八岁才有了第一个女儿,这在王锦辉的同僚中也极为罕见。

    她的女儿生得很像她。

    再后来,女儿渐渐长大成人,她又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那么早成亲。

    王锦辉干脆辞了官,带着他们四处游历。

    他去看她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取而代之的是巡视修真界四方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

    后来,她老了,坐在摇椅前,笑眯眯地看着孙子,鼻梁上的眼镜早就换了崭新的一副。

    她去世的时候,也是在那方小院子里,在那葡萄架下。

    她躺在摇椅上,灰白『色』的头发垂落在鬓角,眼睫低垂,抱着几本西洋书好像恬静地睡着了。

    他就这样在幻境中经历了她的一生,也经历了自己的一生。

    他的修为止步于通玄境,最终寿元耗尽也未能飞升,只因为剑意在这修真界留下了一笔。

    至此,他这才中梦境清醒过来。

    谁能保证“真实”的人生并非一场大梦?真真假假,庄生梦蝶,孰是孰非,无人能说得清。

    常清静微微一怔,好半天才从这一生中回过神来。

    他看向四周,雾气还未散去,这代表他还在这个幻境之中。

    茫茫白雾中仿佛滴入了一滴水滴,水滴入雾,周身再度漾起水波纹的光,将他一次又一次地拖入了这场幻境中。

    这一生,重启。

    幻境中宁桃的一生不断重复。

    他握剑静立着,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地看着她嫁人生子,洞房花烛,情投意合,看着她画不好眉,仰着脸,不好意思地让王锦辉替她画眉。

    想要挣脱幻境而出,唯有一个办法。

    就是击碎它,击碎这个幻境。

    可是,他不想再“杀”她,他已经无法忍受这一次两次亲手杀了她的痛楚。

    蜀山那一次,几乎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于是,他只能另辟蹊径,换了个对象。

    下定决心后,常清静飞快地穿梭在人群中。

    这幻境太过『逼』真,就连这过往的行人也有自己的意志。

    过路人诧异地看着他,好奇地猜测着这个白发童颜的男人,眉目泠然,紧抿着唇究竟要往何处去。

    转过一条巷口,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对象。

    王锦辉彼时刚刚从官署回来,行『色』匆匆,脸上不掩疲惫却眼含笑意。

    他正站在卖胡饼的摊子前,笑着让摊主包两个饼。

    桃桃最爱吃这个。

    “多谢。”青年笑了笑,正准备接过这胡饼。

    常清静拔剑。

    “你是谁?”王锦辉惊愕地看着他。

    话音未落,长剑却没入了他的胸口,他睁大了眼。

    “清静?”

    在认出他的那一刹那间,王锦辉的嗓音戛然而止,他的生命停在了这一刻。

    手上的胡饼跌进了血泊中,那是从他胸口涌出的鲜血。

    常清静神情漠然地收回了手,眨眨眼,将这飞溅进眼里的血滴挤出来。

    摊主和过路人惊惧之极的叫喊声都离他远去了。

    他只是看着这剑尖上的血滴滴滑落,很快在地上又汇聚成了一小滩的血渍。

    直到宁桃听到动静,跌跌撞撞,几乎连滚带爬地从远处跑来。

    看到血泊中的王锦辉后,她崩溃了。

    常清静无动于衷地站着,面『色』只有些淡淡的苍白。

    说是为了挣脱幻境,他心中当真对这个“王锦辉”没有一丝杀意吗?

    恐怕是有的。

    她果然看到了他,惊惧地跌坐在原地,茫然地睁大了眼。

    “小青椒——?你怎么在这儿?”

    直到这时,常清静这才察觉到不安和忐忑,他下意识地将剑往身后藏,然而却还是被她看到了这柄滴血的长剑。

    他垂下眼,犹豫地伸出了沾满血的手,想要扶她起来。

    “桃桃。”

    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她坐在地上,盯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很轻地说了声:“滚。”

    那一刻——

    幻境终于崩碎。

    他神『色』平静地从浓雾中走出来。

    “小师叔!!”

    “师叔祖你不要紧吧?”

    在蜀山弟子关切的问候声中,他亲手将那蜃兽斩于剑下。

    他第三次见到宁桃的时候,是在十五年后。

    有一善于化形的妖怪,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有关“宁桃”这个凡人姑娘的传闻。

    临死前,化作了“宁桃”的容貌,朝他求饶。

    他握剑的手顿了顿,迟疑了半晌,将手中的剑送入了她的胸膛。

    他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二十一次见到她,都来自于有心人的假扮。

    于是,他杀了她一次、两次、三次……二十一次。

    他第三十二次见到她,是他即将突破冲虚境之际。

    突破冲虚境,再到通玄境,很快就会迎来他与师尊那个约定。

    冲虚境的心魔障境,比前几次来得更为激烈。

    这一次,常清静又看到了宁桃。

    她与扶川谷那一百二十个修士一道拥上来。

    少女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走着,原本精致的裙摆此时此刻破破烂烂,满是血污,她抬头看向他,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么多年来,他总在深夜梦到这一百二十个修士。这一百二十个修士的家眷,是他一个个屈膝赎罪磕过去的。时至今日,仍有不少家眷未曾谅解他,甚至有不少遗孤凭着一腔愤恨跑到蜀山来行刺他。

    但他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伤害既已造成,他无法靠自己赎罪的意愿和行为来决定旁人该不该谅解,无法绑架他们该不该谅解。

    突破这心魔幻境的方法,也只有一个。

    将这些心魔一一击碎。

    想要突破境界,飞升成仙者,务必是心志坚定之辈,不会为昔日的恩怨情仇所扰。

    真正强大的人,只会向前看,也只被允许向前看。

    他杀了整整三天三夜,杀红了眼,杀到最后。

    他跪倒在地上,终于承受不住了。

    这几十年来,他亲手杀了披着桃桃容貌的人或妖怪有百余次。他在心魔中杀了这些弟子又有数十次。

    等到他终于突破了冲虚境,吕小鸿推开门走入松馆,震惊地看着这高大俊美的青年跪倒在地,一只手捂住泛着血丝的双眼,苍苍白发垂落。

    唇瓣微微一动,吐出来的却只有三个字。

    “放过我。”

    再到后来,他已经彻底麻木了。

    他心中平静,已经不会再为那些假的“宁桃”,这些心魔幻境中的亡人而生出任何波澜。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出剑这一个动作。

    他忽然明白了。

    早晚他都会死,他永远不会飞升。

    等他突破了通玄境那一日,他就会死。

    到时,他亲自去地下向他们赎罪。

    他最后一次见到“宁桃”的时候,是在闹市。

    身着柿蒂花襦裙的小姑娘笑着从他身旁跑过。

    他似有所觉地微微侧目,又平静至极地移开了视线。

    这么多年来,他错认了她身影无数次,早已经习以为常。

    如今的常清静不再是当初那个优柔寡断的蜀山小道士。

    他冷得像一块儿坚冰,再也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打动。

    回过神来后,心里翻涌着的只剩下了滔天的冰冷与怒气,猫眼里爆发出冲天的戾气。

    “这个称呼,你从何处听来的。”

    仿佛冰碴子下落一般的嗓音响起,常清静淡淡垂下眼睫,那把散落灼灼桃花瓣的长剑,在手中不安地嗡鸣,几欲脱手而出,将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剑击杀。

    一把扯开头上的帷帽,『露』出来的是,一层白纱。

    桃桃:……

    常清静面『色』果然更加不善,眼看着这剑就要刺过来了,桃桃急得差点儿跳起来。

    等等!!

    然后用力一扯,扯开了这一层白纱。

    白纱后面还是一层。

    桃桃:……

    围观众人:……

    不知道是哪个胆子大不怕死的“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试剑坪上噗噗噗地笑成了一片。

    置身在这片笑声中,常清静视线微微一转,眼睫一颤,唇瓣抿紧了,冷峻清寒的脸上并无任何多余的表情和波动。

    好像旁人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宁桃绝望了。

    完全变搞笑剧了啊!!

    不管三七二十一,桃桃胡『乱』地将脸上挡脸的东西,统统都扯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是我,我是宁桃。”

    常清静大脑空白了一瞬,几十年来,无数次梦回的故人,俏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

    他直挺挺地僵在了原地,那双猫眼死死地盯紧了面前的少女,脸『色』骤然泛白。

    少女的眼瞳黝黑,脸蛋因为激动微微泛红。

    样貌在这美女如云的修真界并不算多美,胜在清秀可亲,小家碧玉。

    肌肤每一寸都好像散发着健康的光泽,丰沛的活力,整个人就宛如一轮闪闪发光,温暖却不晒人的小太阳。

    随着这姑娘扯下了脸上的遮蔽物,蔺卓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转动眼珠,清楚地看到常清静僵立在原地,那挺直的脊背僵硬得好像再也不会动

    他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冷冽的冰雪寒气,就像是一座冰雕。雪白的长发被夹着雪粒的山风吹起,宽大的袖摆中,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宁桃是死在他怀里的,他清楚地看到血浸透了她身上的柿蒂花襦裙,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失去了焦距。

    在那之后,他又不知斩杀了与她容貌相同的妖怪多少次。

    常清静微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在众人震惊的视线中,断然将行不得哥哥收起。

    他闭上眼,不欲让这样貌搅『乱』自己的心神,沉声吩咐身后的吕小鸿。

    “带走。”

    他并不相信面前的人是宁桃。

    这么多年,幽冥中的故人,已经成了他的求而不得,成了无法触及,也不敢触及的伤疤。

    故而当宁桃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不管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扮成宁桃的样子,不可否认的是,对方赢了,这一次的“宁桃”格外『逼』真格外熟悉,他出不了剑,他做不到,做不到像从前那样从容地一剑击杀。

    常清静心头平静,偏又如鲠在喉。

    吕小鸿也惊呆了。

    他跟随仙华归璘真君这么长时间,从来没看到过真君这般失态。

    “带回蜀山。”常清静上下唇一碰,又强调了一遍。

    吕小鸿这才如梦初醒,走上前,忙定了定心神,朝着桃桃行了一礼,迟疑道:“这位道友……”

    宁桃大脑也空白了一瞬,懵了半秒,旋即反应回来。

    “等等!!我不走!”

    桃桃一边警惕地看着常清静,一边步步往后退。

    皱着眉道:“你不信我就算——呃!”

    后背猛然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手腕旋即一痛。

    不知什么时候,常清静已经闪身到了她身后,牢牢攫住了她手腕。

    桃桃抬起眼。

    风从两人间呼啸而过,吹动了常清静雪白的发丝,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神情冰冷,察觉到落在他脸上的视线,他垂下眼睫挡去了眼里晦暗的情绪。

    正因为不会再期待,故而震动之后,他心里再没了任何波动,看着宁桃的眼神漠然地如同再看着一个什么死物。

    只这一个动作,桃桃几乎快僵成了一块木头。

    这个体型差导致一股强烈的压迫感简直就像玉山倾覆一样压了下来。

    桃桃有些恼了,眼睛匆忙一转,正好在人群中撞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谢溅雪!

    宁桃眼睛一亮,踮起脚尖,不顾手腕还被常清静抓着,大声叫了出来。

    “谢道友!!”

    “谢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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