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条路说实话有些难走。

    为了尽快走到这人心底,  崔缇含泪吃兔头。

    说是含泪,一点都不为过。

    她口味清淡,  不是为保持纤弱的身材故意清淡,  是十几年来过惯没油水的生活,乍吃这麻辣的荤味儿,味蕾受刺激,  眼睛也受刺激。

    辣得人想哭。

    她鼻头微红,  眼睛也微红,嘴唇沾了一层薄薄的油光,  吃相斯文,  却也笨拙。

    众所周知麻辣兔头这东西吃起来讲究技巧、耐性,  崔缇是个盲人,且是个在吃食上没多少耐性的盲人,诸如兔头、鸡爪之类的东西,  放在以前没准为了果腹也能囫囵嚼了。

    富贵滋润的日子过了几天,  她被喂到嘴边的兔头逼得泪眼朦胧,  嗓子眼像是着了火,  火辣辣的,  辣劲直往天灵盖冲。

    这还不算。

    兔脸颊的肉最多最好咬,几口下去,崔缇嘴巴张开不知往哪下嘴,茫然地看了看身边兴致勃勃的吃兔大户。

    裴宣仿佛发现什么有趣好玩的事:“吃这边。”

    兔头调转了方向,  崔缇哪晓得哪是哪儿,  张嘴接着啃,  笨兮兮的,  煞是可爱,  且她生得美,  脸色红透,许是被辣的,眸子里存了水意,水波荡漾,裴宣的心也跟着荡漾。

    这感觉太奇妙了!

    “好吃吗?”

    崔缇咽下不多的肉,感觉整根舌头不像自己的了,麻麻的,她恍惚一霎才想起回答裴宣的话,语气控制不住地委屈:“好吃。”

    裴家嫡长子乃西京头一号正人君子,奈何彼时的君子见了自家娘子言不由衷的情态,也有想逗弄的时候。

    她眉毛弯弯:“有多好吃?”

    崔缇暗恼她欺负人,又实在想顺着这条捷径扎根在她心灵深处、与她亲密无间,悄悄吸了口气,声音低柔:“天上龙肉,莫过于此。”

    裴宣一愣,继而肩膀轻颤,捂嘴笑得不能自已。

    “……”

    有那么好笑么?

    崔缇不明白,心坎慢悠悠窜上一股挥之不去的羞赧。

    若她看不见还好,巧的是抬眼裴宣那张放肆的小脸便闯了出来,她固然爱她欢喜,爱她笑起来明灿动人的脸庞,可这也……

    这也太过分了罢。

    她脾性好,不爱与人斗嘴,明知故问:“夫君,你笑够了没有?”

    裴宣没有笑够,但她不敢再笑,尤其思及入夜两人将要面临的局面,她心肝颤了两颤,如何都不敢得罪眼前的好姑娘,又见她嘴巴被辣得红红,取了牛乳来为她倒在玉碗:“娘子谬赞,娘子若喜,以后你我可每月共享此等美味。”

    这话说得促狭,崔缇庆幸她没再提“龙肉”一事,面上的羞红迟迟无法消退,低眉间念起以后要月月尝这没多少肉、不知好吃在哪里的兔头,倏然懂了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现在不仅脚疼,脸疼,喉咙也疼,不禁为未来的自己默哀几声。

    守在饭桌旁的白棠心里啧啧称奇,果真人不可貌相,单看外表谁能想到郎君也有促狭的时候呢,明知姑娘吃不得这难啃的兔头,还约好每月共享,也是姑娘咬着牙不松口,不肯说出实情,这两人在一起倒是有意思极了。

    取笑哄劝一番,裴宣哪能不知她的娘子与她口味不同,趁着崔缇低头喝牛乳的功夫,她自个卷起袖子,微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认认真真吃这麻辣兔头,每一丝肉都不错过。

    崔缇默不作声偷觑她,一边感叹裴宣吃东西的样子和写字时一样好看,又更生动一些,一边佩服她一丝不苟的吃法,能将这兔头的精髓吃得干干净净。

    又一口牛乳入喉,辣劲儿缓和过来,她的脑子似乎也跟着清醒过来。

    裴宣……裴宣吃的是她剩下的兔头?

    号钟怀里的兔儿也在歪着脑袋看吃得津津有味的裴郎君,没一会裴宣解决掉手上的兔头,抬手拿起另一只。

    她食欲大开,半点不受影响,崔缇得了机会瞧她,忍不住猜测她此番献殷勤所为何事,成婚几日,按理说,远不到会做对不起她事的地步。

    便是前世,这人也恪守‘夫道’,从不与外女往来。

    会是什么原因呢?

    裴宣吃到一半想起今日将麻辣兔头摆上桌的缘故,见崔缇杯子已空,吩咐厨娘上菜。

    菜是新做好的,清淡爽口,色香俱全,上头冒着白烟,充斥人间烟火气,大事要紧,裴宣放下手中美味,亲自为娘子布菜。

    “你大概不喜欢味儿冲的吃食,是我考虑不周,原以为我爱的,娘子也必定喜欢……”

    “我、我很喜欢!”

    崔缇着急辩驳:“我真的,真的很喜欢。”

    然后她看到裴宣莞尔,显然是不信的样子:“可以喜欢,当然也可以不喜欢……”她笑了笑:“我喜欢娘子自在,随心。”

    白棠心道:郎君说话就是中听。自在,随心,多少人活一辈子都得不到这两样。

    崔缇懂了她的意思,底气不足道:“你怎么看出来了?”

    她用心不纯,哪里是喜欢是吃兔头,分明是喜欢借着吃兔头让两人关系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

    她偷瞟为她布菜的裴宣,脑子里再度胡思乱想,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行光这是……

    “快吃罢。”

    长筷塞到她掌心。

    崔缇安静用饭,身畔是吃得满足、难得放纵的西京第一坦荡君子。

    她眼帘低垂,入口的是香软米饭,再吃一口,是她喜爱的糖醋鱼块。

    裴宣用余光瞧了眼,破天荒地冒出一个念头:死囚上路前都会吃一碗断头饭,豪气的汉子脑袋掉前会喊一声“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她披着男子的壳儿,要做那等亲密事,事还没做,兔头先吃上了,只是兔儿本就是胆小的,她再怎么吃也不能壮胆,闹得如今“入夜就寝”四字在心坎转一转,她就惶惶然紧张地受不得。

    若缇缇失身于她,后醒悟她是实打实的女子,到那时她该怎么赔罪?

    便是赔,可赔得起?

    在大昭,女子的清誉大过天,有时比性命还要贵重,阿娘拿捏住这点迫她行事……

    裴宣拧着眉,顿觉这比龙肉还好吃的兔头到了嘴里竟不是滋味,整个人忧心忡忡,患得患失。

    千般愁绪锁在眉心,旁人瞧不出异样,但崔缇敏感察觉到了。

    “夫君?”

    裴宣立时惊醒过来:“娘子。”

    崔缇笑容温婉:“我想再尝一口。”

    两人合分了一只兔头,容易吃着的肉进了她肚子,需要技巧才能勾着的精华入了裴宣口。

    午后勤奋好学的裴郎君罕见地没捧着书本,而是带娇妻出门游湖。

    西京风景秀美,碧水湖湖面宽广,一望无垠,大船之上,裴宣揽着崔缇细腰仰面吹风,有飞鸟路过她们头顶的天空,听着鸟叫声,崔缇感觉到岁月静好。

    只这次她们各怀心事,各自揣摩,没真正尝到游湖的乐趣,夜幕便在清风吹拂中降了下来。

    星缀满空,明月高悬,晚膳裴家人齐聚,离桌前收到阿娘的暗示,裴宣一颗心仿佛到了悬崖边,只差一阵狂风涌来,就要万劫不复。

    “都下去罢。”

    “是。”这

    号钟点燃大夫人为郎君准备的香炉,与绕梁、白棠一前一后躬身退去。

    门扇掩好,淡雅的气味徐徐飘出兽口

    ,恍若狻猊吐露一团香雾。

    从白日到现在,她态度很是古怪,容不得崔缇不多想。

    内室落针可闻,灯罩内的灯芯发出噼啪一声,惊着‘做贼心虚’的正人君子。

    裴宣清清喉咙站起身,腿脚发软:“娘子,夜已深……”

    崔缇耳朵又红又烫,怕会错意闹出笑话,轻轻点头。

    扶着她来到床沿,看她面若桃花,羞色蔓延,裴宣匆忙低下头不敢多看,盯着姑娘家的绣花鞋发呆,心怦怦跳。

    她这边怦怦跳,崔缇这边小鹿乱撞,气息微乱。

    她不傻,明白今日裴宣所有的不对劲约莫是因着今夜将要发生什么。

    “娘、娘子……”

    “嗯?”

    裴宣最终还是抬起头,拿出做‘裴家嫡子’的担当来,眼睛不眨地盯着崔缇:“娘子已从阿娘那知晓了,我非健全男儿,给不了娘子儿孙满堂。”

    她上前一步,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看:“可我的心还是热的,对娘子的喜欢也是真的,你介意我的不完全吗?”

    “啊?”

    “你介意吗?”

    崔缇被她的气息笼罩,身子微颤,不知是激动还是害羞,她摇摇头:“我不介意。”

    “真的不介意吗?”

    “嗯,真的不介意。”

    裴宣心中动容,声音叹惋:“可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幸得娘子不嫌弃,愿做我的妻,我……”

    她等着她后面那句“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等了又等,没等来她多说一个字,崔缇等不下去,问:“你怎么?”

    “我……”裴宣闭了眼又睁开,克制着羞耻和心腔的爱意,音色软绵:“我虽是‘废人’,仍然想与娘子做真正的‘夫妻’……”

    她一口一个“废人”,崔缇听得哭笑不得,而听到那句“做真正的夫妻”,她身子软了大半。

    “可以吗?”裴宣问得小心翼翼。

    她离得更近了。

    近到崔缇能闻到她身上沐浴后的清香,羞意止不住,声音细弱如蚊:“可以。”

    确认没听错,裴宣呆怔半晌,哆哆嗦嗦地从袖袋摸出一图文详实的册子。

    册子打开,哆哆嗦嗦着手翻了几页。

    支棱着耳朵隐约有翻页声传进来,崔缇不敢抬头,心慌慌不知所措:“夫君?”

    裴宣捧着烫手的‘山芋’犯了难,在几个姿势面前犹豫不定,好在这人天生脑袋瓜聪明,有过目不忘之能,册子摊开放在床榻一旁的‘百宝柜’,她热意上脸:“今晚,我……我要和你做真正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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