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把回顾体术放到晚上进行,上午专注于探望拉甘,下午致力于做完家务。

    在拉甘回到亚特兰蒂斯的前一天,我终于在无数次紧张到忘记问、无数次鼓不起勇气问后,成功地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我坐在病床边,先是存了他的日常电话号码,又按照康纳上次演示的流程把我们的通讯频率加入彼此的通讯器,拉甘侧着头看我操作,他的手肘微微磨蹭到我的后背,让我不由得一激灵。

    ——如果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他就好了。

    我按下确定键,把他的通讯器还回去,起身去洗水果好让自己暂时离开他身边。在洗手间用力洗了一把脸后,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哀怨地叹了口气。重逢以来,我们的相处明明那么融洽,但现在我的羞耻心越来越强了,就算是之前明明很正常的肢体接触都逐渐不敢做了。

    我能设想出漂移女对交流变少会很敏感,但拉甘的心情我无法揣度。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我的态度有所变化,短时间内我大概也做不到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觉得我们现在的距离感会不会让你不舒服”这种问题,所以,他即将回到海底这个消息反而让我松了口气,或许我能让自己再多冷静冷静,摆正心态。

    致远族暗中渗透着人类社会,少年小队面临着严峻的形势,三个同伴处于危险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我居然还在因为这种感情上的事而头疼。每当想到这一点,我都忍不住觉得自己卑鄙又过分,但是没办法,就算心里乱成一团,可一旦能为了拉甘而有所行动,我无论如何还是会雀跃不已。

    这几天里,我每天怀抱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来到医院,假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却暗暗珍惜着每一分钟,努力寻找任意一个能让我们聊得尽可能久的话题。其中最多的是吐槽致远族的新行动、设想与黑蝠鲼的对抗、以及最万能的话题——我今天打算聊起来的漂移女。

    平复完心情,我端着洗好的苹果回到床边,把盘子放到小桌板上,一如既往地一手拄着脸,开口道:“对了,我听夜翼说,你平常会和漂移女顶嘴来着?”

    “我有吗?”拉甘愣了片刻,思索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好像……是有点。”

    “是因为她作为漂移少女,却假装不认识你吗?”我倚上小桌板,想找个放松的姿势。“我倒是很好奇,当她面对我本该认识的小队新成员——比如说加斯……他们,还有你和加菲尔德的时候,都是怎么反应的?”

    “加斯……和图拉没怎么提过他们入队时的事。”拉甘在犹豫片刻后吐出了图拉的名字,随后反问我:“你和加菲尔德是不是仅仅是‘认识过’而已?并不熟络?”

    “没错。他加入时漂移女没有特殊表示,对吗?”我猜测。

    “加菲尔德第一次与小队见面,是被梅根带领着的。”拉甘拿起一只苹果,边回忆边啃了一口。“漂移女和超级小子的反应差不多,他们好像都知道加菲尔德的名字和家庭情况,并对他表示了欢迎。但加菲尔德平时聊天时说到过,以前梅根和康纳拜访过他家不止一次,所以他跟康纳也更亲近一些。”

    “那你呢?”我又换了个姿势拄着桌板,把视线投向盘子。“她是怎么应对你的?”

    “真要我回想那一天吗?”拉甘夸张地咧开嘴角,一脸不乐意地抬手揉了揉额头。“我感觉要尴尬死了。”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方便的话,我还是想听。”我从盘子上移开视线,望向拉甘的脸。

    拉甘叹了口气,迅速吃完了手里的苹果,往枕头上一靠,抱起胳膊,咕哝道:“那我就讲给你听——不过你可千万别笑话我。”

    “我不会的。”我应允着,像在课堂上一样两臂放平在桌板上,把头枕上去,好看向拉甘目光低垂的双眼。

    这段时间,一旦谈到黑蝠鲼或致远族,他的语气就会变得很浮躁。只有在聊起过去发生在小队里的事时,他才会相对安定下来,而我注意到,我很喜欢听他心情平和时说话的声音。每当他平静地讲下来一个故事,我都觉得足以回味很长时间。

    “——我是在海少女牺牲后来到陆地上的。”

    他从这个十分基础、但我从没听说过的开端讲起。

    “那时候海少侠还没有彻底叛变——我是说,还没有正式开始卧底——海少女出事以来,他就心神不宁,我没什么机会和他交流小队的事。海王把我带到正义山,之后我就靠自己去主动结识小队成员。

    “话是这么说,但失去图拉让整个小队都陷入了低迷期。我不想让自己觉得我好像是来顶替她空缺的,所以一开始,我也没想一下子和大家把关系拉近。当我在大厅看到梅根、康纳以及漂移女时,有种旧友重逢的感觉——虽然你们没有再拜访过亚特兰蒂斯,但至少你们是熟面孔。”

    “他们没有再去过?”我忍不住把心里的困惑说出了声。既然梅根和康纳会再去拜访加菲尔德一家,我还以为卡尔德也会再带朋友去海底。

    “是啊,我还因为这个失落过很久。不过奥林国王发现海洋领主其实是奥姆亲王后,波塞冬尼斯陷入过一段时间的混乱,的确不适合接待客人。”拉甘耸了耸肩。“总之,我主动跟你们三个——我是说他们三个——打招呼了,而且一不小心态度太热烈了……我是说,我直接朝他们冲过去了,甚至想,呃,拥抱一下你——我是说,漂移女,就像我们之前告别与见面时那样……我还以为这是你在陆地上很常用的见面礼。”

    “我的错。那时候我太激动了。”我想起自己当年的行径,窘迫地把下巴埋进臂弯,试图为自己解释:“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离亚特兰蒂斯太遥远了,而清扫者的事件让我联想到了自己的学校,所以我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也没想维持自己的形象,所以就……表现得比平时要冲动得多。”

    ——还有,因为那时候你谅解并接纳着那个自认为糟糕透顶的我,所以我才格外地想要接近你,对你敞开自己啊。

    这话未免太真诚了点,我一时说不出口。

    拉甘把我长时间的愣神默认为我说完了,于是他继续讲了下去。

    “当时漂移女看上去吓着了,估计她没想到你认识的人里会有这么不识趣的。她第一时间后退一步愣在那里的反应让我认定,你把我忘了。她窘迫又羞赧地欢迎我入队,说什么没想到我这几年变化这么大,明显一副弥补记性差的样子。我当时满脑袋都是自己在你们面前闹了个大笑话,连忙附和几句,随便聊了聊就走掉了,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后来的几天里,漂移女一直没有要与我‘重归于好’的意思。我跟小队里其他的人熟识起来,跟他们聊起五年前的初始成员的事,借此得知了他们对她的印象。虽然从他们的描述中,漂移少女仍是漂移少女该有的样子,但我还是觉得……漂移少女完全失去了当初在亚特兰蒂斯展现出来的某一面。

    “我也和梅根谈过。她说,有了几次重大战役和失去同伴的经历,所有人都会有所改变的,我不该给人贴上某种刻板印象的标签。后来,我开始主动与漂移女‘重新认识’,不过是以一种幼稚的,示威似的方式。”

    拉甘沉浸于回忆似缓缓呼出一口气,我试探着接上话:“所以你和她顶嘴?”

    “就是那么回事。”拉甘苦笑着点头承认。“我质疑她,抓住每一个与她意见不同的机会反驳她。通过那些简短的争辩,我想看到现在与我同队的‘漂移少女’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

    “那么,她是什么样呢?”我搬出夜翼给我的理由。“我们对她了解得越多,就越容易对付她。”

    “就是一个关系不太融洽,但也不讨厌的前辈该有的样子。我们会在训练里对战,也会在指出对方毛病的时候开玩笑。她会在我冲动时朝我吼‘不要成为愤怒的奴隶’,但我失误时她也不是每次都会救我……”

    ——就像护卫地-火卫星那次一样?我想起了那场任务中拉甘和漂移女的表现。

    当我想象他们对战训练的景象时,拉甘明显地迟疑了一下,眨了眨眼,终于下定决心般说道:“不过在她的性格这方面,后来我逐渐不再质疑了,这是因为她在我脑海中的形象成功地自洽了——希恩,我和你说过小队里的女孩们偶尔会聚会吗?”

    “女孩之夜?”我不仅想起了他当初跟我提起过这个,还想起了因此做的那个噩梦。

    “之前有一次平安夜,她们在你家办了聚会。在我和梅根交往后,梅根对我讲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们在你的卧室里聊了很长时间的天,中途,漂移女去厨房拿喝的,很久都没回来。梅根下楼去找她,却听到……她在哭。”

    我无法想象一个重活了一遍学生生活的大龄女性哭起来的样子,不禁皱起眉头。拉甘也停顿了片刻,让我缓过神。

    “漂移女好像是和她妈妈一起待在厨房里。梅根那时不知该退回去好还是走下去好,便停在了那里,听到了漂移女哭着对她妈妈说了什么——我是说,你妈妈——她们是用中文交流的,所以梅根也不确定自己的理解是否与漂移女的本意有出入。她听到漂移女说,‘我果然没法和亚特兰蒂斯的人保持朋友关系’……‘过了这么久,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是这样不会与人建立联系,只会让人失望’……”

    “……漂移女在和我妈妈在说你的事吗?”我从那些片段的语句中读出了其中可能代表的含义。

    拉甘点点头:“梅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会把这些本应是母女间秘密的对话转告给我。而正是因为得知了她说出过这些话,我才决定放弃纠结漂移少女的转变,抛弃当年的记忆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迹,继续按照现在的模式与她相处。”

    “……我是第一次听说这档子事。”我难以置信地喃喃低语。

    “现在想起来,我只觉得恐怖。我不知道漂移女是否发现了梅根在听,但她的这番话确实通过梅根传到了我耳中,让我理解了她,打消了对她的怀疑……”

    “——是很恐怖。”我直起腰,将刚才听到的景象在我脑海里构筑、演绎出来。我与拉甘意识到的大概不是同一种恐怖,他感慨于漂移女自然得让人感觉不到异常的谋略,我则震惊于她表演得如此恰如其分。

    漂移女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我可能会做出的反应。被新成员的过分热情吓到、找借口解释自己的失礼、想要重归于好却只能保持现状、满足于针锋相对的言语碰撞、在女生小聚的夜晚想起这场失败的交友、承认爸爸说得对并对妈妈哭诉……如果把这几年比作一场角色扮演游戏,我本人或许真的会按照这条轨迹走出这几个事件。

    “拉甘,如果是我的话……即使是我,或许也只会做得和漂移女一样。”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拉甘曾经好几次坚决表示我与漂移女不同。此刻,想起他的那些话语只会让我愧疚。

    “我第一次拜访亚特兰蒂斯回到家后,我爸就说我没法跟你保持联系,将来也不可能见面了……事实上,我确实很难与人建立亲密的关系。无论是什么时候的同学,只要分别超过了一个月,就不会再联系。漂移女第一次与你见面时被你吓到,大概也是因为她没设想过会有人对‘漂移少女’表现出亲密吧?”

    “可是我在火星猎人的公寓重新见到你的时候,你很容易就与我熟悉起来了——”

    “那是因为你小队成员兼梅根男友的身份!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就足够亲切了!我其实不值得一直被你视作这么重要的朋友!”我忍不住打断了他。我内心有个清晰的念头在告诉我,我是想掐灭拉甘对我产生的每一丝期待,打压我在他心里留下的每一抹正面印象。在这股理智之外,又有一股模糊的猜测在提醒我,这是错误的,我只是受到了漂移女演技的影响,才顺着她消极的思路走了下去。

    但是,漂移女过于妥当的演技让我不能确认,她到底只是在表演,还是在流露真情实感?想象着她做出我可能会做的事,让我们之间的界限再次变得模糊不清了。

    这时,拉甘的声音把我从神游中拉了出来:“如果是你本人,我们一定不会变得像我和漂移女那样。”

    “你怎么能……”

    “我能确定。”这回是拉甘打断了我。“就算性格一样,你去往过亚特兰蒂斯的记忆只是独属于你的。既然你不擅长与人保持联系,那么只要我主动重新接近你就好了。”

    我意外地看向他,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勉强找回思考的感觉,吐出一句:“明明我是来探病的那个,却要你来安慰我……真是不好意思。”

    拉甘担忧地放低了声调:“我的错。我是不是不该给你讲这件事?”

    “没那回事。”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思绪总算平静下来了。“我需要她的信息,也能处理好它们。谢谢你跟我讲这些。”

    话虽这么说,但当我告别拉甘,关上病房门时,一幅陌生的画面在我眼前闪过。

    ——我的面前还是一扇门,不过已经不是病房的门了。身周骤降的温度让我感觉自己身处严冬,面前的门怎么看都像远在中国的老家公寓楼门。我感觉我抬起了一只手,随后我看到自己的手伸向了门铃,但在按下自家门牌号前,我无力地垂下了手。

    在一声不知是不是由我自己发出的叹息中,我的意识回到了医院,但冰冷的气息还萦绕在我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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