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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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克己,不过庸人自扰。”
李旒额头深深叩地,“臣禀奏禁军首领赵上行居心不轨,勾结西境夷部, 意图犯上谋反。”
众人无不惊骇。
今夜不可思议之事太多, 多到众人听到李旒说赵上行谋反时,心中麻了一瞬,惊愕太过,反而没有任何感觉了。
李成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眼神意味不明。
李旒平静地继续说下去:“行宫守卫不如宫内森严, 赵上行曾经暗示臣将于秋狩时起事, 请陛下加紧防务。”
周遭一时寂静, 李旒感受得到投到他身上的各种目光,然而他只是深深叩首, 一动不动。
谢明月方才受伤淌下来的血还在眼前。
他慢了一瞬,不然若以身为李成绮挡刀,他现在处境或许也不会那般尴尬。
过了许久, 也可能只过了一瞬。
在皇帝面前垂首跪拜等候发落的时刻永远都难熬,即便捱了再久, 也难以习惯。
赵上行的话时时刻刻回荡在脑海中。
赵上行说康王没死, 不仅没死, 康王手中还有一份惠帝留下的遗诏,其中新帝人选非是李昭, 而是康王。
赵上行说小皇帝受谢明月蛊惑,谢明月同他有旧怨,来日, 谢明月必借皇帝的手杀他。
赵上行说此事万无一失, 谢明月必死于乱军之中, 而小皇帝, 无论是杀了他,还是关押起来,皆由李旒裁决。
新帝登基不足半年,他恩宠尽失,羽翼被折,数次事宜与他有关,却并非他主使,可谓无妄之灾。
最最令李旒无法接受的是,小皇帝与先帝太像,因为太像,便让他更无法接受前后如此大的落差。
说他心中无怨,绝无可能。
但是……
李旒跪着,李成绮不言。
有人偷偷去看谢明月的脸色,谢侯神情淡淡,仿佛根本不将李旒所说放在心上。
殿中有人私语,若有若无地进入李旒的耳朵。
李成绮看了他许久。
昔年秋狩,李旒狩得白鹿,被视为吉兆。
李成绮赠天子箭,这是李旒获宠的第一步。
站在高处,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李旒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青年人竭力让自己毫无破绽,实际上处处是破绽。
李旒紧张时喜欢垂着眼睛,明明知道自己会抿着嘴角,所以刻意纠正。
当年少年人跪在他面前,亦是如此神情。
但是……
李成绮忽破颜一笑,这是今夜他第一次笑,非但没有让殿中气氛缓和,反而更加凝滞紧张。
“宣亲王,起来回话。”皇帝道。
但是,实在太像。
对于李昭的敬慕已刻入骨中,数年以来,早成习惯。
秋狩他获帝王称赞,忐忑抬头时,看见了一双漆黑的、美丽的眼睛。
小皇帝的眼睛,简直同先帝,一模一样。
看见那双眼睛,李昭忽觉自己无处遁形。
那头白鹿,究竟是如何来的,在半夜惊醒时,李旒也会想,先帝到底知不知道?
或许他知道,但当年他需要一个人压制,提点谢明月,需要一个人告诉谢明月,谢明月并非不可替代,倘若皇帝愿意,他可以有无数这样的宠臣重臣。
李旒撑着从地上站起。
李成绮深深看他一眼,“宣亲王为孤与逆臣虚与委蛇,孤很高兴。”
这便是,皇帝的定论。
议论乃止。
李旒的犹豫从此之后都是为了获得信息的虚与委蛇。
李旒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成绮。
于李昭而言,有一点不忠,便是全然不忠。
李昭不需人心服口服,当真满腹忠心,但决不可做出悖逆他的事情。
皇帝的反应在李旒的预料之外,后者愣了许久,方仓皇跪下,“臣为陛下尽忠,不惜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御医轻手轻脚地给谢明月上药,不知道碰到了谢明月哪,疼得谢明月闷哼一声。
李成绮下意识往谢明月那看。
他摆摆手,对李旒道:“王爷,请起。”
目光却落在谢明月因为上了药,红黑一片交织的伤口上,谢明月本就白,乌黑的伤药与殷红的血混做一处,愈发显得他肌肤半点血色也无。
“如何?”皇帝沉声问道。
太医小心翼翼了眼皇帝,决定照实说:“太傅的伤口虽长,但并不深,眼下看着狰狞,其实是因为用了药的缘故,陛下不必太过担忧。”
谢明月面色惨白,半阖着眼睛,乌黑的睫毛轻轻颤抖,压出了小片淡色阴影。
“果真无事?”李成绮心情稍定,看着谢明月的脸色,心又提起,皱着眉问道。
谢明月这幅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谢明月就势轻轻往李成绮身上一靠,轻声道:“臣当真无事,陛下不用为臣担心。”
一道皮外伤有什么可担心的!
御医在心中呐喊。
他声音轻柔,此刻在李成绮听来却无端显得气若游丝,“真无事?”他又问了一遍。
谢明月抬眼,仿佛极不经意地看了御医一眼。
御医正好与谢明月淡色的双眸对视,顿时打了个冷颤。
平日里谢太傅待人接物温和清润,御医此刻却忽觉身上发冷。
再定睛一看,谢明月半靠着李成绮,规规矩矩的,不知碍于什么,连靠都不敢实实地靠着,驯顺可怜极了。
御医福至心灵,当即回答:“伤口不深,只是臣恐断刃不洁,还要劳陛下多多费心,免得太傅伤势加重。”
“臣有愧。”谢明月声音轻轻,“臣虽知有欲侯在陛下必然无事,只是看见有人拿着刀刃刺向陛下,怎么也坐不住,臣令陛下忧心了。”
李成绮明知这是谢明月惯用的手段,对着他苍白的脸却什么也说不出,又想起太医方才说的话,无奈按了按额角,然后将谢明月实实按在自己身侧,令他靠得舒服些。
谢明月惶恐般地垂下眼睛。
借着这个微妙的角度,李旒能清晰地看见谢明月的神情。
他唇角微微翘起,是个笑的样子。
却不知,是在对谁笑。
李旒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满空来早被拖了下去。
皇帝眼下不让他死,他便死不了。
长长血痕拖地,但在黑青的石板上,并不很明显。
唯一显眼的,只有被李成绮随手抛下的断刃。
万俟澜的断刃。
满空来或许是万俟澜的弟弟,或许是万俟澜的子嗣,但这都不重要。
满空来的身份,会由周朝来给。
殿中气氛沉闷许久,孟淳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不经意地向外看。
殿中大门不知何时紧闭。
琉璃灯在夜风中晃动,于有些昏暗的门口,洒下一道忽明忽暗的影子。
他眨了眨酸疼的眼睛,忽地意识到,外面有东西。
或者说,许多人。
人影落在窗纸上,被无限地拉长了。
或许是后面太过安静,他甚至能听见,甲胄擦磨,拔剑出鞘的声音。
孟淳大惊,猛地转头向前看,皇帝竟毫无反应,犹然在低声同谢明月说什么。
气氛难以言说的诡异。
谢澈不知为何不在殿中,孟淳没法同小侯爷说话,硬着头皮推了推身边并不太相熟的人,“张郎君。”
对方惊魂未定,被孟淳一推,差点惊叫出声,待看清是谁后,不满地瞪着孟淳,孟淳朝门口一点下巴,他顺着孟淳的目光看去,亦看见了紧闭的大门。
是什么时候?!
而坐在前面的老臣们则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不对似的,时不时与皇帝说上几乎话,或者干脆同身边的人举酒聊天,气氛缓缓地热络起来。
戚不器早就注意到了大门紧闭,皇帝神情自若,谢明月脸上更看不出端倪,他就也安安静静地坐着。
李旒瞬间想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禁军和大半欲侯皆在外面保护,无论是赵上行、奉谨,还是章逐薮,都不在殿内。
关闭殿门,则任何人都无法给赵上行通风报信。
况且赵上行暗示起事,却没有说在什么时候起事,谁知道他心中所想,秋狩有数天,也许在最后一日,也许,就在今日!
准备如此齐全,想来非是瞬时之功。
所以,皇帝早就知道?
早就知晓,早有防备,皇帝按捺不动,倘若李旒与他言明,则得皇帝一句为国尽忠,此事轻轻落下,倘若不言,那么,便是逆臣同党,其罪当诛!
想及此,忽地一身冷汗。
李旒无比后怕,也无比庆幸,庆幸自己尚存着对先帝的敬畏。
不然明年今日,便极可能是他的忌日。
山下,一队近万人的人马在建安道内往行宫逼近。
这条甬道太长,上面也太高,若是在上面用火攻,当无法抵抗。一人仰头向上看,忽然如此想。
令人微微发麻的恐惧席卷全身,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他晃了晃脑袋,将这不吉利的想法甩了出去。
前面忽地响起一阵碰撞声,仿佛有人在甬道中跑马。
这人横眉,低声呵斥道:“怎么回事?”
上面的守军虽已都换成了他们的人,但他小心谨慎惯了,声音还是不由得放轻。
跑过来的人正是前队的参将,来不及下马,急急道:“大人,出口铜门紧闭,我们无论如何招呼也无人开门!”
这人怔然须臾,顿觉一阵恶寒,他马上反应过来,喊道:“传我的命令,后队便前队,撤出去!”
甬道狭长而窄,绵延数十里,又有高低不一的阶梯与缓坡,为了迅速行军,甬道里人挨着人,能跑动已十分不易,何况转身却难了。
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众人心底胆气不足,忽逢变故,宛如惊弓之鸟一般,推搡着人群向外走,退得忙乱,便有几人被众人踩在脚下,站不起来,又被铁甲靴踩着,疼得哀嚎,在狭长的甬道中回荡,显得分外可怖。
风声呼呼,混杂着人的哭声喊声,噩梦一般。
令一道一道传过去需要时间,前面在退,后面却还在向前行,两方撞到,才将军令传下去。
足足有一刻,那边有人高喊着回来,“将军,入口的铜门也关上了!”
众人大骇,整个建安道登时乱作一团。
这人拔剑,正欲振臂高呼令稍微安静,等待驰援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脸上。
他下意识用手一擦,黑漆漆,黏糊糊的,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不止落到了他脸上,也落到了许多人身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火油!”
这人霍然抬头向上看,一只艳色的箭在他瞳孔中无限放大。
那抹艳色,是火。
数千只火箭从上射下,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刹那间,建安道内亮如白昼。
而另一边,则一片漆黑。
“兵者,诡道也……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孟星驰的话犹在耳边。
站在陡崖边,谢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耳边鼓噪,心中砰砰作响,奇怪的是,他并不很害怕,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但并非因为恐惧。
“小将军,这里真的会有人来吗?”身边人突然开口。
谢澈看过去,说话是个圆脸的青年人,看起来也就比他大一两岁,眼神鲜活而稚气,站在漆黑一片崖边待命,他虽服从,但仍有些不解与恐惧,忍不住和谢澈搭话。
谢澈点点头,这座山处处险要,除了建安道似乎就无处可走,但章逐薮派了数十老兵丁一处一处地寻找,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他往下指,对着那人轻声道:“此处乱石凸出,多有平台落脚,旁边生得草木繁茂高大,既可借力,又能遮挡。若乱军不走建安道,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这里。”
青年人敬畏般地点点头,挠挠头发,道:“小将军,你懂得真多。”
谢澈道:“我不是将军。”
下面忽有响动,谢澈朝他摇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火光大作。
赵上行向上看,缓缓点了点头。
这里只埋伏了一小队人马。
此处并不适合打仗,只适合伏击。
章逐薮走时千叮万嘱,千万不要恋战,滚石一落下立刻就跑。
章逐薮当真不明白谢氏父子到底在想什么,谢澈放着好好的小侯爷不做居然跑来行如此危险之事,谢明月非但不阻止,反而让章逐薮不必优待谢澈。
若非这对父子感情尚可,章逐薮都要以为谢氏出了什么父子相残的惨剧。
兵丁向上。
谢澈静静地等待着。
他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这次却出乎意料地耐心。
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学箭术时,谢明月虽忙,但闲下来时常常教他射箭。
他心急,对不准靶心就将箭射出。
谢明月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纠正他,要有静气,心要静,手要稳。
他就安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放箭的那一刻。
“谢……”有人沉不住气,忍不住去叫谢澈。
谢澈摇头。
“再等等。”他无声地说。
已经快上来了,再等什么!
这人再心中喊道。
但军令如山,他不敢开口。
赵上行眯起了眼,在下面仔细地观察着。
直到第一支小队平安无事地上去,他方稍稍定心,命令大部队跟上。
大批人马向上。
谢澈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射箭的最佳时刻。
他猛地站起,一剑朝走过来的兵士脖子刺去。
血如注。
“放!”他高声道。
崖上响声隆隆,下面的人马猝不及防,只能绝望地看着滚落的山石在眼前放大,再放大。
箭入靶心。
“快撤!”
呼声一片。
然而滚石之后却无人马下来,赵上行猛地反应过来,此处人马不多,“传我命令,全军向上!”
副将大惊失色,看赵上行就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去!”他大喝道。
副将领命而去。
皇帝所带兵将不多,除却他手中大半禁军,能调动的不过欲侯数千人。
正因为如此,方用阴损手段而不敢正大光明一战。
守在行宫的人必然不多,待上去,与建安道内的大军汇合,定势如破竹!
赵上行此刻已经无暇顾及为何此处有伏兵了,事已至此,进有一线生机,退则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谢澈向下看了一眼,已无山石,人马快速向上来,扬声道:“回防行宫!”
百人策马,朝行宫而去。
最后一块巨石坠下,乱军终于全部上来,站在崖上,即便未死,也有活着的人被砸得断臂断腿,被夜风吹着,难免有些不真实感。
月光千里,柔和地落到身上。
师出无名,死里逃生,有人竟忍不住泪如雨下,被身边人踹了一脚才止住,想起葬身崖底的同袍,心里涌起阵阵难以言说的悲凉。
赵上行沉声问:“方才他们走时,都说了什么?”
有人站出来,不确定道:“仿佛说了句,回防行宫。”
被巨石扰得心神不宁,下面千人埋骨,赵上行露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阴鸷微笑,“好,好,果然不出我所料。传我令,全军整队,火速前往行宫!”
不足半个时辰,已能望见行宫内高耸的危楼。
不远处,漆黑一片,尽是甲士。
是从建安道行的……不对!
倘若出于建安道,何必在这里等候?莫非行宫早已被攻下?
不可能,不可能这样快,皇帝和谢明月不可能一点反抗都没有。
火光亮起,照亮了为首者。
章逐薮艳色袍服在火光下愈发夺目,青年人舔了舔尖尖犬牙,“恭候多时了,赵大人。”他道,眸子中倒映着赵上行因为方才巨石侵袭,狼狈晦暗的面容。
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赵上行一滞,咬牙喊出:“奉谨!”
多年上司,赵上行已算得上奉谨半个老师,不想今日,竟被自己学生算计了个彻底!
行宫外,杀伐声不止。
火光冲天。
照得行宫里人面影影绰绰,时明时暗。
孟淳听不远处传来兵戈交接的声音,吓得都要藏到桌子底下了,在心中哆哆嗦嗦地骂为何谢澈不在,气得老国公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
孟淳惊叫一声。
回神时发觉众人目光竟一起落到了他脸上,连皇帝都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孟世子再厚的脸皮这时候都撑不住了,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袖子里。
旁人心中紧张为了转移注意力开看他,他心中理解,怎么皇帝的眼神那么微妙啊!
现在是看这种热闹的时候吗?陛下!
孟国公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压过了恐惧,拎着孟淳的耳朵骂到:“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又想起在家养伤的女儿,倘若女儿今夜在,就算乱军打到行宫里,他也不怕!
孟淳委屈道:“儿子年岁小,哪里比得过您们这些久经大风大浪的老……”他本来想说老狐狸,又生生咽了下去,“老大人。”
孟国公又要扇他,一巴掌打在了后脑勺,“你怎么有脸说年纪小,殿中比你小比你有出息的有多少!你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军功等身了,你再看看陛下,今年才十八!”
孟淳趁着被打的间隙看过去,皇帝似乎正在和谢明月说伤口的事情,乱军都打到门口了他居然关注的还是谢明月的伤,孟淳一时不知道是该感叹这位陛下冷静非常,还是太不务正业。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孟淳心中恐惧微微褪去,甚至有些昏昏欲睡,门外忽传来一阵响动。
瞬间,目光凝在了那扇门上。
李成绮示意打开。
他甚至连拆人问一声都不问,仿佛笃定了外面的人是谁。
胜券在握。
两侍卫走过去开门。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胆子小的面色已然苍白。
若非他身后还跟着没把自己弄得跟从血里捞出来一样的谢澈,很多人大概会把他当成厉鬼。
一身橙红色衣袍已成了艳红的章逐薮快步进来,双手奉上兵符,道:“陛下,臣不辱命。”
李成绮起身,道:“好。”
他看向谢澈,少年人犹在喘息,仿佛累极了,眼睛却亮。
“有卿等如此,江山方能永固。”
众臣叩拜,声音震耳欲聋,“陛下万年!”
这场惊心动魄的筵席至夜半方散。
建安道内燃了大批香木驱散臭味,草木灰和尸骨碎渣一并被扫走。
众臣走进建安道,天近破晓,隐隐有鸡鸣山中。
石壁上犹有余温。
……
行宫内。
李成绮事先吩咐过,殿中高烛一律不必点燃。
故殿中只寥寥数根蜡烛燃着,光线黑暗。
案上一壶酒,一小巧酒杯。
先前谢明月说靖尔阳一定不会杀他,李成绮也做此想法,却很好奇靖尔阳买通宫人换酒的用意,所以命太医来看这壶酒究竟加了什么东西。
宫人已被屏退。
操劳到了半夜的皇帝却没有早早歇息,而是随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饮尽。
夜半饮酒,明日醒来定然头疼,何况李成绮酒量不好,谢明月半跪在李成绮面前正要开口劝阻几句,皇帝便看穿了他的用意,不耐烦地仰头凑过去堵住了谢明月的唇。
湿润冰凉的触感涌来,谢明月下意识张口,将李成绮渡到他口中的东西咽了下去。
是酒?
甜,烈,几乎不像是酒液,淌入喉咙中仿佛烧起了一把火。
谢明月熟识药理,瞬间就尝出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成绮与他亲密无间地贴着,自然看得清,谢侯骤然睁大的眼睛。
李成绮还从来没见他惊讶成这样过,戏谑地挑了挑眉。
二人放开,李成绮又倒了一杯,这次没有渡给谢明月,尽数自己饮了。
谢明月顷刻间明白了李成绮的用意,谢明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陛下可知道这是什么?”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沙哑。
李成绮答非所问,笑眯眯地回应他,“孤问过太医,无毒。”
“只是无毒?”
谢明月居高临下,阴影几乎将李成绮覆盖在其中。
皇帝弯眼一笑,那种炽热烧得他眼角都发红,“孤大约知道这酒是拿来做什么的。”
知道,便怒。
靖尔阳当真是不想活了,敢把这样的东西用在他身上。
靖尔阳随时都能死,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李成绮去做。
皇帝手指划过谢明月被绷带扎紧的伤口,被勒住的手臂线条愈发鲜明用力,这双手臂拉得开硬弓,李成绮知道其中所蕴含的力量。
“孤今日见你受伤,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种热,几乎要将人吞噬了。
谢明月垂首,温和地问他:“陛下想到了什么?”
他在等,等待着李成绮说出答案。
然后,将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猎物,一口吞入腹中。
“孤在想,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隔着绷带,谢明月犹能感受到李成绮炙热的吐息,湿漉漉的舌尖略过赤-裸手臂隆起的青筋,“有些克己,不过庸人自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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