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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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在偷情一般。
他每说一句, 谢澈的面色便白上一分,至他说完, 谢澈已是面无人色, 少年人望着李成绮,帝王与他不过咫尺之遥,所隔却仿佛天堑,他眼眶红得连自己都不知道, 只嘶声问:“陛下是, 愿意的?”
李成绮没有睁眼, 谢澈也庆幸李成绮没有睁眼, 因为此刻自己实在太过狼狈,只要稍一眨眼, 仿佛就有眼泪滚落下来。
他将这种感觉归结为愧疚——在他阴差阳错安排之下,促成了昨夜的愧疚。
李成绮反问道:“小侯爷觉得孤愿意吗?”
谢澈看不出。
李成绮阖目养神时实在太平静了,提起谢明月时半天怨愤恨意也无, 与平常没有任何差别。
若非看见了李成绮喉咙上的伤口, 若非看见了昨夜谢明月的反应, 谢澈绝对不会相信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谢澈顿了好久, 直到确认自己开口不是哽咽时才慢慢地说:“臣,看不出。”
李成绮睫毛微微颤动, 似乎要睁开眼睛。
谢澈眼眶湿润,心中突然涌起了无边的羞耻和惶恐,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 竟一撩衣袍跪到皇帝面前, 哑声道:“陛下, 臣有一事相求。”
即便是第一次见面, 谢澈也没有在李成绮面前下跪过。
李成绮听见了声响,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道:“讲。”
谢澈深深叩首,道:“臣请陛下,在臣说完之前,都不要睁眼。”
他真的害怕,自己对上李成绮的眼睛时会做出什么。
他不愿意让李成绮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
李成绮默然一息,点了点头。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便是谢澈归根结底还是个少年,不是所有少年人都同他年少时过的那般如履薄冰。
因此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不可测,亦不会像谢明月那样,天生般的手段狠绝,谨慎冷然。
他少年时接触过的寻常人不多,因而将小侯爷也算在了这一类。
他以为自己拒绝得果断就能断了谢澈的年头,却忘了自己说过,人欲如荒原草,春风吹又生。
倘若他一语能断人念想,那么当年的改革,也不会推进得如此困难。
得李成绮应允,谢澈头垂得更低,哑声道:“臣谢陛下。”
初次见面,李成绮表现得害怕羞涩,俨然一拘谨少年人,谢澈便相信了,他觉得这样单纯的少年活在深宫中何其不易,心中就生出了点微不可查的怜惜,后来,他发现小皇帝表里不如一,娇纵,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避免靖氏兄妹打扰。
他起先是不满的,然而想清楚了又觉得没什么,他同皇帝在一起心里无端地高兴,只要能看见李成绮,他就高兴,且愈发认为李成绮是块璞玉,不稍加雕琢,实在可惜。
所以,所以他去找了谢明月,请父亲为李成绮换一更好的老师,免得浪费少年天资,又忐忑不安地向谢明月自荐,想做李成绮的伴读。
他心满意足,之后,却愈发不满足。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少年人第一次着红裙抬眼对他无知无觉地笑时,还是从他对皇帝失礼至极地说上那句陛下若是个女孩,求娶的人定然能踏破平王府的门槛?
那时候他就想,若李成绮真是个小姑娘多好,无忧无虑,肩膀上不用扛起一个山河,他们也算门当户对。
现在想想,从那时候,他的想法就自欺欺人,因为知道自己与小皇帝殊无可能,才会幻想,李成绮若真是平王府的郡主自己或许就能逞心如意。
再然后,李成绮逐渐成了一个让他害怕,让他陌生的人,仿佛在那少年人的躯体里,实际上有另一个人。
他是害怕的,是恐惧的,却还是宛如被火吸引的蛾子一般忍不住向前。
在李成绮喝醉的那天晚上,谢澈看见了一尊贵而睥睨的男人,他高高在上,对谢澈连俯视都不是,他眼中自始至终所看见的唯有谢明月一人。
可越是清楚,越无法克制。
“臣愚钝,猜不出,也看不懂。”谢澈道:“臣……”
他猛地停住,一滴泪,顺着少年人的面颊落下,他咬着牙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被李成绮察觉。
李成绮深知越犹豫寡断越会给谢澈虚假的期望,平静道:“孤没有不愿意。”
谢澈仿佛听到了闸刀落下时的声音。
李成绮说,他是愿意的。
纵然被弄得喉间都是伤痕,他此刻还是平静地对自己说,他是愿意的。
谢澈没法克制自己心中疯长的想法。
以谢明月眼下滔天之权势,无论谁做皇帝,都该,愿意的!
可就算李成绮说不愿意。
他能做什么,他能改变什么?
李成绮喉咙上的伤痕像是烙铁一般地落进谢澈眼中。
眼泪落到地上,落到李成绮脚下。
李成绮神情平淡地坐着,仿佛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如此,不可触碰。
可在昨天晚上,谢澈第一次看见李成绮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情,他看向自己,仿佛怕他留在这会看见什么,或者打扰什么一般,沉声道:“谢澈,出去。”
却有人,可以触碰。
纵然有如神明高不可攀,亦有人能将他揽入怀中。
李成绮虽然看不见,但到底还听得见声音,能猜出几分。
他想叹气。
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靠谢澈自己想开。
李成绮抬手,又放下了。
他想揉一揉自己发疼的额角。
他虽然不在意别人怎么想自己同谢明月的关系,但谢澈毕竟是谢明月的养子,不好弄得十分难看、以李成绮之厚颜,半点不介意别人猜测他以色惑谢明月以求保全皇位,那真是对他貌美最好的赞赏了,能只靠一张脸拥一国,得是怎样的惊世容颜。
其实谢澈误会得情有可原,谢明月同小皇帝认识不过半年,谢氏权势逼人,掌废立之权,少帝无强劲姻亲,只能在李旒与谢明月之间择一人依附,小皇帝会选择谢明月并不奇怪,谢澈沉默了许久,车中唯能听见车轮的辘辘声而已。
久到李成绮都要睁开眼了,谢澈才轻声道:“臣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李成绮疑惑地嗯了一声。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谢澈望着地面,他视线中唯有李成绮的靴子,“臣今日失仪,请陛下降罪。”
李成绮心说但愿卿是真明白了。
谢澈朝李成绮叩首,方起身。
李成绮仍旧闭着眼睛,眉头因为疑惑微微蹙着,似乎在思索谢澈所言。
他与半年前的少年人像,却半点都不像。
半年前的少年即便聪慧,但可触碰,可眼前的李成绮,却让人心生畏惧,叫人只能跪在他面前,顶礼膜拜。
“小侯爷能想清楚,孤便放心了。”李成绮回答。
谢澈无言地坐到李成绮对面,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李成绮脸上。
人人都说,小皇帝像李昭,谢澈从前嗤之以鼻,而今看来,竟像极了。
纵然眉眼俱含笑意,却还是遮不住骨子里的冷淡。
他幼时被谢明月带进宫,那时他不过三四岁,但还记得进宫那天下了大雪。
他安安静静地呆在谢明月身边,暖笼熏得人面滚烫,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
有人告诉谢明月,说陛下在御花园等侯爷。
谢明月当时仿佛皱了皱眉,因为天气实在太冷,而李昭这样的身体,不该在风雪初霁时便去外面。
他便跟着谢明月去了御花园。
因为李言隐的缘故,御花园中种了好些红梅。
他跟着谢明月,看见有一披着似雪白裘的高挑男人站在树下,见到他们两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二三笑意。
李昭去抱他,皇帝无后无子,抱人不得要领,抱得谢澈很不舒服。
他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平时爱笑爱闹,面对李昭便僵做一团。
皇帝冰凉的手指捏了捏他的脸,他抬头,忽然大哭出声。
泪水中,模糊了李昭冷艳美丽的容颜。
这段记忆谢澈觉得过于丢人,竭力想忘记。
但今日面对着与李昭血脉相连的小皇帝,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忘记过。
这样相似。
马车停下。
李成绮缓缓睁开眼。
少年面色如常,李成绮不知道该放心还是不放心。
谢澈先跳下车,犹豫着要不要扶李成绮一把。
满空来赶紧过来,扶李成绮下车。
阳光落在李成绮脸上,他觉得刺目,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那颗红痣一览无遗。
谢澈一时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他想,若是,若是臣有一日能得无上权势,那臣,是否也可以?
他没问出口,他当然不能,也不敢问出口。
李成绮在辇车上昏昏欲睡,一直到御书房都没有睁眼。
他因为昨天晚上没睡好头昏脑涨,心里就更不满既然自己已经同谢明月说开了为何还要上课,总不能是谢明月喜欢别人叫他先生。
李成绮困倦地睁开眼。
谢明月喜欢别人叫他先生?
谢明月仿佛还真挺喜欢的。
小皇帝目光一转,快步进入书房。
原简早就到了,见到李成绮进来正要见礼,李成绮无所谓地摆摆手,绕到后面去找谢明月。
谢明月站在一架子边,手中拿着一卷书,正凝眸思索着什么。
李成绮往他身上没骨头般地一靠,懒洋洋开口道:“先生,在看什么?”
谢明月道:“臣在想廷试一事。”
这个回答和李成绮想的截然相反,皇帝轻咳一声,深觉自己被谢明月诱惑得十分堕落,“哦?说来听听。”
周以试选官不过十数年,廷试更是李昭死前最后三年才有的事,自李昭死后,廷试暂止,如今有了小皇帝,自该一切如常。
谢明月将书递给李成绮,道:“臣看了几个题目,都觉得不太好。”
李成绮接过,果然看书上被谢明月在空白的几处批注过了。
李成绮扫过,见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八字……满空来的事确如谢明月所说,若无人有先例,一个小小边官,不可能如此放肆大胆,既然已敢劫掠边民,那么他所做之事,定然不会只有劫掠边民。
既要整顿吏治,当知如何内修文德。
李成绮心中已有成算,道:“不是还有七八日,孤回去先拟个题,你来看看,若是好便用,不好你们另选。”
谢明月颔首道:“是,臣明白。”
“再命吏部给孤准备一贡士出身,孤,”他没说下去,因为谢明月静静地看着他。
谢明月只差没在脸上写着绝无可能四个字。
李成绮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春闱早过了数月,其中优者大约早有门庭,孤要的是能在孤罢官之后替补做事的人,却不是为了让他们连成一党,谢卿,孤不亲眼看,便不会放心。”
李成绮所说诚然有理,然而到底有没有牵扯,要宿眠去查验一番便清楚,何必李成绮亲自去?
谢明月不知被勾起了什么回忆,淡淡道:“不行。”
李成绮顿了顿。
谢明月是不是当他老师当久了,连不行都说得如此自然顺口。
“臣亦是为了陛下安全着想。”谢明月冠冕堂皇。
小皇帝朝谢明月勾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谢明月依言过去。
“孤知道你是为了国事考量,然而孤也知道谢卿心软,不会让孤失望,”李成绮将书递给他,谢明月去接,然而没拿到书却被帝王握住了手腕,“谢卿不如直接告诉孤,如何才能让孤出去。”
谢明月视线落在李成绮的脸上,少年人笑容狡黠,仿佛势在必得。
谢明月接过书,淡淡回答:“不可能。”
“孤倒觉得很有可能,你定然会答应孤的。”李成绮笑吟吟地看他,“对吧,先生。”
李昭上辈子同人说话少有商量,李成绮此时势微,便惯常撒娇。
“那孤不独自去,先生陪孤去。”谢明月还没答应,他却想好了谢明月答应之后自己要做什么,“谢先生是主考官,提起见见学生也没什么。”
他一口一个先生,语调与平时没什么差别,却无端地令谢明月觉得软绵绵。
就算在崔愬面前,李成绮也不曾这样说话过。
谢明月不看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只往下看,看李成绮的手,五指细长白皙,指尖泛着淡淡的粉,仿佛轻轻一掰就能弄断,羸弱得几乎可怜,他又觉得此时不该看李成绮的手,别开目光时难免局促,只道:“陛下,时辰快到了。”
李成绮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可怜那条袖子因为两人的动作绷得极直,李成绮一节一节地拉袖子,谢明月不得已随着他的动作过来。
李成绮微微仰头,笑道:“先生若是不让孤去,孤便去找王爷,想来这样的小事,王爷不会拒绝。”
谢明月动作一停。
李成绮满目笑意地看他,唇瓣也翘着,得意洋洋地等着谢明月答应。
他的笑里有些挑衅。
又是李旒。
谢明月冷淡地想。
谢明月垂首,对李成绮道:“陛下是微服出去,能得王爷陪着,陛下的身份旁人不猜都能知晓。”
李成绮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皇帝看谢明月这幅明明在意极了,又要装得冠冕堂皇的模样便心里觉得痒。
即便两人昨夜做了那么多,谢侯今日见到他时仍旧一本正经,反倒是李成绮脑中诸多旎念。
他顺着被自己拉住的袖子摸过去,擦过谢明月冰凉的手腕。
谢明月想收手,李成绮却不放,手指在手腕那处细腻的皮肤上擦磨,并有向上的趋势,谢明月呼吸微滞。
片刻后才如常,淡色的眼睛看着他,眼中似乎有点恼意,他忍着笑,道:“那孤就着女装要李旒陪孤,”他如谢明月所愿地松开手,失去热源的皮肤冰冷,他话音刚落,谢明月便霍地抬眼。
李成绮仿佛没看见谢明月越来越危险晦暗的眼神,不知死活地继续说下去,“以王爷之和光同尘,”他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想来不会在意孤这个小小嗜好,谢卿,你说孤穿什么颜色的裙子好?”
他刚走出两步,腕上便觉一紧,须臾之间,便被一不容反抗的力道拽了过去。
“先……”
话还未说出口,嘴唇便被堵住。
唇角二三分笑意,尽数被谢明月压下。
谢明月眼中的愕然清晰可见,想来就连谢侯自己都惊讶于,他能在李成绮的书房对自己的主君做出这样的事。
触目所视皆是当年李昭曾命人录入存档的文书奏折,桩桩件件皆是朱笔批注的军国大事。
这是天子的书房,肃穆庄重得外臣第一次来此无不心中惴惴,连高声说话都不敢。
就在这样的地方,李成绮顺势亲他。
唇齿纠缠,然而默契地克制着声音。
就好像,就好像……在偷情一般。
谢明月身上的药香如此好闻,熟悉,并且让他安心。
少年被谢明月禁锢在书架与他怀中这点方寸之间,仰着脸同他亲吻。
他靠着的书架上存放着的奏折中夹了根红绳,有大半留在外面,是李昭命人做的记录,以备他随时能够找到,这跟象征着国事的红绳随着李成绮的动作在他发尾摇摇晃晃,仿佛那是跟鲜红的发带。
太荒唐了。
谢明月睫毛忍不住颤了一下,竟像是不敢看一般。
李成绮舌尖舔过他的唇瓣,而后轻轻地咬了一下。
两人方意犹未尽地分开。
谢明月洁白的耳垂上泛着浅淡的红。
李成绮伸出舌头,划过唇瓣上之前被咬出的小口,他环抱着谢明月的脖颈,笑得眼睛都弯起,像是一只狐狸。
哦,老狐狸。
“既然先生不反对,那孤,晚上就去找王爷。”
作者有话说:
补了13k;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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