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如此伏低做小,谢澈心中动摇。
原简听到李成绮这样说话,也不好直接驳回去。
小皇帝的睫毛在他掌心里颤啊颤,刮到了他的手心,他从未觉得掌中的皮肤那样细嫩敏感过,被蹭的很痒,一下收回手。
“先进去吧。”谢澈低声道。
原简无言以对。
谢澈把扇子塞到李成绮手中,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直接将人拦到身后,“只喝茶。”他道。
四人终于进去。
一楼大堂敞开,并不设男女分席,甚至陌生客人之间也无分坐,有些漂亮的青年人蝴蝶追花一般,一会到那桌,一会到这桌。
客人有男,有女,有做俊俏少年打扮的漂亮女孩,但,大约没有李成绮这般,把自己打扮成姑娘的男子。
管事看见孟淳,满脸堆笑的迎上来,显然和孟淳十分相熟。
孟淳只觉背上的目光像针扎一样,“到三楼,泡两壶好茶。”他没想到谢澈是真什么都不知道,把此茶当成彼茶。
管事了然一笑,“小人知道。”
孟淳非常熟悉地往三楼走,有生得秀气好看的公子在前面引路。
他会和客人谈笑几句,但这三个男子中容色最甚的谢澈面若冰霜,孟淳满面无辜,原简神情冷淡,唯有一个姑娘笑吟吟的,漆黑眸子里俱是笑意。
他朝这姑娘一笑,李成绮亦朝他笑。
谢澈表情更难看了。
三楼安静,孟淳轻车熟路地推开其中一雅间的门,几人进去。
茶很快送来,一起来的还有一柳絮一般,轻飘飘的,眉宇之间似有淡淡愁色的高挑美人。
谢澈面无表情,原简正襟危坐,孟淳则讶然,“你怎么来了?”
这美人朝他笑了笑,十分惹人疼惜的样子,他朝房中几人见礼后,方才道:“我来弹琴。”
李成绮不反对,自然不会有人出言不允。
美人十指落在琴上,先调了音,已有穿云之声。
谢澈一面听琴一面随意地看向孟淳,孟淳眼中赞赏痴迷之色难以掩饰,他好像知道先前孟淳为什么会被安国公痛打一顿,收去所有银钱了。
更知道孟淳为什么没有明说了!
他身上没钱,自然能借着谢澈等人的光,一道过来。
弹琴的美人虽看起来柔弱,琴音却截然不同,自有飘逸豪气在其中,竟比宫中乐师也不逊色。
李成绮轻轻摇扇,与看起来最为局促的原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余光瞥到外面,天色渐暗,楼下愈发热闹。
李成绮偏头,对谢澈小声说话,谢澈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有跟上前去。
待李成绮出门,原简欲起身,谢澈微笑问道:“人有三急,原公子知道是哪三急吗?”
原简一愣,这才尴尬坐下。
三楼走廊极安静,李成绮自出来起,并没有见过一人来往。
他凭借着记忆向里走去,愈向里面愈暗,却没有他印象中的房间。
李成绮微微皱眉。
“小美人,里面有吃人的妖怪,听话,别再往里面去了。”妩媚柔软的声音乍在他耳边响起,声音的主人明明是男人,却无损他仿佛刻骨髓中的娇柔。
这人脚步极轻盈,简直像是一张纸落到了李成绮身侧,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幽香沁人心脾,萦绕在李成绮鼻尖。
宿眠。
李成绮心说。
多年未见,宿眠说话腔调毫无变化,还是喜欢将语调拖长,听的人恶寒。
但李成绮不得不承认,听到这男人妖里妖气地同他说话,他竟觉得稍稍放心。
“我方才见你同安国公世子一道进来,怎么现在却孤身一人?”宿眠面对小姑娘素来体贴,“可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宿眠的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
李成绮把宿眠往边上一推,转过身来。
宿眠猝不及防,少女容颜毫不掩饰地映在他眼中。
走廊中烛火幽暗,宿眠却仍能看清眼前人容貌每一寸,青丝雪肤,星眸薄唇,生得极其美丽,然而这样的美丽,放在一个女孩的脸上,未免显得太过凉薄无情了,纵然妆容模糊了少女的轮廓,却没有令她失色半分。
这张脸……
宿眠错愕地望着李成绮,手中酒壶一松,倏地滑落。
若非他还记得李昭的身份,或许当真想摸一摸是真是假。
李成绮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酒壶,酒壶装的太满,酒液摇摇晃晃,从他握紧酒壶的手指上淌下来。
李成绮将酒壶递过去,“这位?”
宿眠这才回神,喃喃道:“那狐狸精,竟还有个女儿不成。”
李昭不清心寡欲,相反,他欲望深重,只欲之根源不在男女颜色,于此事冷淡,不解风情至极,宿眠甚至猜测过李昭是不是根本不能人道,而今见这眼前少女,虽不能确认其身份,先前的想法却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宿眠轻啧一声,忍不住多看李成绮几眼,越看越像,只是或许因为年纪还轻的缘故,这人并没有李昭脸上那种即便笑也掩藏不住的冷漠。
李成绮微笑。
狐狸精,是说他吗?
狐狸,精?
虽然李成绮不信天,可他到底是个皇帝,怎么也是受于天命的天子,他就算真是个什么精怪,也该是五爪金龙。
少女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他惊愕的面容。
削葱长的手指接过酒壶。
他千娇百媚地向李成绮道谢,“多谢,”他笑得艳绝,拖着嗓子道:“公主。”
李成绮扬眉,“什么公主?”
宿眠脑子里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
他多说几个字,清清凛凛,如同玉珠坠地,然而与轻灵曼妙的少女嗓音没有分毫相似之处,宿眠目光极快地落在李成绮被高高衣领笼得严严实实的喉咙上,意味深长一笑,却没有要改的意思,这男人花言巧语惯了,见到同李昭相似五分的小姑娘,或者根本不是小姑娘的人仍死性不改,“姑娘容貌秀美,我想着唯有天潢贵胄的称谓能配得上姑娘的美貌了。”
“巧言令色。”李成绮亦笑着回应,说出来的话却与他的笑容全然相悖。
宿眠叹息,“花言巧语,如花容貌正是奴家的存身之道,”他朝李成绮眨了眨眼,十分娇俏撩人,“客人们来顺意楼可不是为了来看奴家冷言冷面的,公主你说可是吗?”
李成绮忍了再忍,“你能不能把这个称呼,改改。”
姑娘和小姐这两个叫法李成绮已全然接受了,公主却不行,他虽自己也觉得自己生得很貌美,年少时男扮女装可以假乱真,并不在意别人叫他什么,相反,旁人能面对他女装毫不怀疑地叫出小姐或者姑娘,在李成绮听来无疑是对他容貌的褒奖,然而他之子嗣与姊妹姑母等被称之为公主,李成绮见过不知多少公主,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这样叫的一天,十分牙酸。
“郡主?”
宿眠有意逗他。
李成绮瞥了他一眼,警告意味十分明显。
宿眠摸了摸鼻子,依稀见到了当年身体还好,尚能随意出宫的李昭,他表情正经了些,但自从松开李成绮后,他就没骨头一样地靠着栏杆,好在栏杆用料极结实,不然从三楼坠下,足以将在大堂中饮酒取乐的客人们吓疯,“姑娘是在哪个雅间,可需要我送你回去?”
“不必,”李成绮摇头道;“雅间中太闷,我出来透透气,等下便回去,多谢,”
“宿眠。”宿眠笑得好不娇媚。
“……宿先生。”李成绮实在不愿意看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娇柔作态。
话音未落,下面忽地传来阵阵脚步声,脚步声整齐划一,一听便知训练有素,盔甲碰撞声清越,混杂在脚步声中,纵然在花楼之中,仍威势难掩。
能在皇城着甲佩剑穿行,唯有禁军而已。
宿眠生生把我听说禁卫军着甲来花楼过夜的话咽了下去。
他偏头,往下看。
禁军着黑甲,连顺意楼通明如白日的烛火都无法将其照亮,从上面看去,黑沉沉一片,出鞘的剑却雪亮,令人不由得心生震恐。
大堂登时乱成一片。
有着玉一般容色的男人们面上血色顿消,在刀刃寒光之下瑟瑟发抖。
有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不满,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怒气酒气一起上涌,直接将酒掷向为首禁军,还未碰到那人面甲,便被刀刃直直砍下。
自中间起,笔直一线。
两半酒杯落到地上。
刀剑仍旧干净,竟锋利得连酒水都沾不住。
那人被吓得酒醒大半。
宿眠撇嘴,“又来了。”
李成绮似有所想。
能让禁军如此兴师动众,除了有重要人犯,还能是什么?
管事的凑过去,他见这统领虽剑法超绝,然而极年轻,约莫会好说些话,赔笑道:“大人,我们这都是正经买卖,来往人等姓甚名谁籍贯身份都要登记,绝不会做包藏人犯这样大逆不道的祸事,”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账册就在这,您可要看看?”
年轻的禁军统帅横着浓眉,英俊面容冷然无比,“只找人而已,管事不必惊慌。”
管事在心中大骂你们这群王八蛋带着刀刃闯进来说叫他们不用惊慌,哪个客人见到这种场面能坐下平静玩乐?!
这种搜查一年没有十次也有七八次,花楼本就是藏污纳垢又卧虎藏龙的地方,指不定会来什么人,朝廷钦犯,世家公子,乃至天潢贵……宿眠一愣。
天潢贵胄!
管事早就习惯,自认晦气,命口齿伶俐的漂亮长随劝客人们先回去。
这种场面谁还能安心呆着,熟客轻车熟路,还不忘悄悄说两句情话走,新客忐忑不安,见守在门口的禁军不阻拦,早就溜之大吉,虽扫兴,但不算全然扫兴——没结账。
二楼三楼雅间隔音极好,就算有人察觉不对,看见禁军只觉司空见惯,那,把门关上仍自顾自地饮酒取乐,大不了到时候被盘问一番,也就完了。
管事苦着脸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堂内,踮着脚往外面一看。
不像往日围了密密匝匝几圈看热闹的,他悚然一惊,这条街竟已清空,只一马车停在外面,车上风铃随风轻轻摇晃,在安静的夜中,虽悦耳,却诡魅。
他猛地发觉,今日绝不像从前那样寻找人犯那般简单。
青年首领硬邦邦道:“今日贵店所有损失,皆由官家补上。”
他不擅人际交往,要他来做这样的事情可谓难为至极。
要是平日,管事早就弓腰道谢了,然而今日不同以往,他心中不安,连连摇头道:“不敢不敢,权作,”他话没说完,因为马车车帘动了。
掀开帘子的是一只修长白皙像玉器一般的手。
青年人转过身去,却没有向前,垂首称道:“太傅。”
早有人接替手的主人,为他掀开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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