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星阔心里本就有个猜念,让泉九去查刘管事的家底。
泉九知道这刘管事是从东海商行逮来的,去时格外积极,回来更是蹦进来的。
“大人!刘管事娶过一房夫人,后来和离了,因为他那时家中贫寒,幼子无依,也跟了他夫人生活。他想争口气,把儿子接回来,结果在东海商行得到重用时,他夫人已经嫁了个蕃商,还偷摸的把他儿子也带回藩国了,这能不恨?!”
这案子牵扯着人命钱财,临安府总是不予配合,困了江星阔多时,今日总是拨得云开!
本朝对于汉女嫁蕃人,或是蕃女嫁汉人并没有约束。只是蕃人返藩国时,为妾的汉女不能同去,正室倒是可以的。
可从未听过还有将前头夫君的孩子也一并带去的,即便刘管事死了也不行,更何况他还没死,难怪恨煞!
刘管事是泉九审的,江星阔在边上看着。
泉九审案,爱动嘴皮子,不喜欢一来就动大刑。
这人起初倒是扛得住,只是被泉九一口一个儿子给激得,还是没有把持住,目眦欲裂的狂吼着,“贱人!”“蕃种!”
最后却瘫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一张脸更丑上几分。
泉九拿了供状让他画押,虽知道他死有余辜,但也有些怜悯,道:“何必呢。再娶一房,再生一个就是了,你如今也算小有成就,大丈夫何患无妻。”
刘管事泪眼婆娑,忽然目光凝在了江星阔身上,竟问他:“你祖上是蕃人?”
泉九怕他触动逆鳞,虽说都是要死的,但能活一天是一天,等下叫江星阔打死在这里,还会招惹麻烦!
想到这,便飞快的给了他一脚,刘管事被他踢得抖了抖,死狗一般。
“我外祖父是蕃人。”
“那,他待你外祖母好吗?”
“不错,终身只她一位夫人,没有妾室。”
“那你说,以蕃人的性子来看,他会对我儿子好吗?”
“蕃人也是人,是人就有好有坏,我不知。”
对话到此为止,泉九松了口气,将口供念给刘管事听,讲到素攀时,他眼珠微微一动,发出一个古怪的,扭曲的气音。
“怎么?”泉九问他,他却不答,闭上眼假寐,像是死了。
“大人,余下交给小的们来办吧。”泉九随着江星阔出去,江星阔一路都没说话。
泉九脑子里只想着如何润笔起草陈词,只跟在江星阔身后,走着走着,忽然周身萦绕一阵凉意,抬头一看,是停尸的冰窖。
这地方平日里没人来,除了伏月。
眼下虽是刚出了伏,可还有秋老虎等着呢,依旧热得厉害。
所以冰窖门口的浓阴下,有几个躲闲的小吏铺了席子,正呼呼大睡。
这里气味浓重熏人,可不是尸臭,而是酒臭。
泉九忐忑的瞥了眼,发现全是周少卿手下的,一下由战战兢兢变成看好戏的怡然自得。
江星阔的官靴都停在他们脑袋边上了,只消一脚尖踢过去,不死也傻了。
如此薄弱的命门暴露着,竟一个两个的,毫无所觉。
“帮他们醒醒神。”江星阔说着,下了冰窖。
“好嘞!”泉九美滋滋的应下。
蕃商的消息都很灵通,刘管事一旦画押,这案子就算了结了。
但江星阔心里还有个疑虑,就是素攀。
素攀虽也像其余几个死者一样,要带着汉女妻室回归故土,但还只是个念头。
如果刘掌柜从别处知晓了这事,再将他杀了也不奇怪,可为什么那么多人里边,他独对素攀的名字有反应呢?
而且素攀死得也古怪,先勒死,又被塞进烟花筒里炸成碎块。
江星阔用丝帕掩口鼻,一把掀开尸首上的白布细细查验。
因是炸成了碎块,尸首七零八落的,连个人模样都没有,更看不出身量大小。
江星阔盯着一截还算完好的小腿看了看,推算出素攀应该是几个死者里个头最高的,可伤痕的走势却相差无几,似乎有些不对。
他想来想去,总觉得还是与戏班脱不了干系。
泉九进冰窖弄了些半融的冰块水,泼到地上几头死猪身上,看着他们好像鱼儿上了岸,相继蹦跶起来,乐得哈哈大笑。
“泉九!你他娘的找死!”
骂都还没骂痛快,就见那冰窖里走出个大靠山来。
“我说这个小子今天怎么敢一挑多!”打头的徐方暗自道。
“酒醒了?”一句便拿捏了要害。
那几人虽是满脸气愤,但被江星阔收拾怕了,终究没吐出一句不敬之语,拱了拱手,怒冲冲的走了。
这事够泉九乐呵一天了,一扭脸,江星阔却是一脸若有所思,低声吩咐了他几句。
泉九有些不解,还是立刻照办。
岑开致得知公孙三娘不日就要出狱,又拎着几道酒菜来看她。
酥炸溪鱼,芝麻糖鱼丝,还有酱茄子和一盅祛湿茯苓药酒。
公孙三娘是高兴,但戏班里的人埋怨她招惹来了晦气,不肯再接纳她,出狱了也没地方落脚,便又高兴不到哪去。
“你若肯,我倒是有一份活计给你。”
岑开致来时心里就有过这个念头,此时提出来恰好。
她正要说下去,就见泉九拖了个人犯进来,蓬头垢面,满身血衣,说就是杀了几个蕃商的凶手。
“可惜了。”公孙三娘叹道,人死如灯灭,追忆也枉然。
岑开致见她伤感,就重提话头。
“我需得外送的买卖一天不过七八回,主顾都在近旁,不劳累。但胡娘子有几个固定的大主顾,每日都要她送粥去布施的,不过胡娘子是个大方的,也不会亏待你。而且她年轻守寡,街面上的跑腿帮闲总喜欢嘴上占她便宜,人少时还动手动脚的,胡娘子没法子才忍了。你若肯帮着每日送餐食,她定然愿意的。”
公孙三娘很是心动,但又有些不好意思。
“你给工钱,还包吃住,岂不太亏了。”
“你想得美,闲时还要帮我做些杂货的。”岑开致故意打趣道:“钱阿姥年岁大了,重活我也不太想她做,免得伤了,更是麻烦。”
两人这就说定了,公孙三娘心头大石落定,嚼起溪鱼来,只觉得松香脆嫩,鱼头的口感最佳,极脆。
芝麻糖鱼丝是咸甜口的,公孙三娘初吃不惯,嚼了两下,品出味来,比酥炸溪鱼还要勾人酒瘾。
“每日能吃到你的手艺,工钱我也不要了。”
戏班的人困在里边的牢狱里,断断续续的听见两人的对话。
一个叫幺鸡的瘦巴男人嫉妒公孙三娘总得贵人相遇,拿块石子砸地泄愤,却不料石子落地,溅到相邻牢房去了。
那人动了动,从蓬乱遮面的头发下,隐隐露出一双眼睛,盯在幺鸡身上。
他进来时,幺鸡刻意挪远了,此时却又踱近了几步。
“喂,那五个蕃商都是你杀的?”
那人没动弹,半晌才道:“是四个。”
幺鸡扯着根稻草的手一顿,又扣了扣牙,“不会吧。不是五个吗?”
“五个就五个吧。”那人也无所谓。
幺鸡越发好奇,蹲在他身边,隔着栅栏又问,“不是你杀的,你也认?”
“这些蕃种,多少人盼他死,他死了我还有赚头,余些钱给老娘,正好。”
“不是,杀人怎么赚钱,有人买你杀人?”
“与那蕃种相好的贱妇我也玩过,她知晓我好杀蕃种,求我杀,不知是那个傻子代劳了,我倒白得了一匣子珠玉。”
幺鸡听得胸膛起伏,心上尚存疑窦,道:“那暹罗鬼不是还没成亲吗?就给了那娘们那么多身家?不是说,蕃人死了,就连过门的妻子都没得分吗?那没过门,倒得了好些?你若不是说来哄鬼的吧。”
那人默了一默,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将满头乱发往脑后一梳,露出阿山一双小眼,一张阔嘴,笑得都能看见后槽牙了。
“就是哄鬼的!幺鸡,我从头到尾没提素攀,没提暹罗,你怎么知道刘管事没杀的那个,就一定是他!?”
江星阔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岑开致和公孙三娘两个脑袋挤在栅栏上,耳朵撇出去,拼命的想要多听一点。
“他竟说漏嘴了!”
岑开致小蹦小跳着,一脸兴奋像个含着糖的孩子。
公孙三娘神色沉重几分,道:“幺鸡杀素攀,为什么呀?”
江星阔无语的把岑开致放了出来,幺鸡还在嘴硬强撑,可是木已成舟,不是他几句狡辩就能翻篇的。
江星阔懒得听他掰扯,让人上了刑,皮肉堪堪才破了一点,他就受不住了,全然招认了。
其实私下里,本是幺鸡结识素攀在先,可那么些年,素攀也没想给戏班投钱。
这下忽然肯了,却又是去捧公孙三娘的!不仅捧人,钱还要给公孙三娘管。
那日幺鸡与公孙三娘比试技艺,又输了。这一下气恨交加,又听得素攀不咸不淡的敷衍几句,想得他娇妻在怀,事业有成,偏要与他作对,不肯成全,登时火上心头,就将人给勒死了。
素攀死在戏班大院里,没处藏,幺鸡就将他塞进最大的一个炮台烟花里了。
本来这炮台的骨架上还要描画,却不料那日蕃坊想要个厉害的把戏,班主就将炮台给推去了。
素攀阻止不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添了些火药,将尸体炸毁,以混淆视听。
本以为这案子算是彻底了结了,却听泉九从临安府带来消息,说众蕃商的财物都有缺失,遍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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