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季乐鱼的倦意瞬间消失,整个人钉在了原地。

    他艰难的转过头,林非还在写自己的卷子,平静得仿佛他刚刚说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季乐鱼怔怔的站着。

    许久,他才缓慢的开口道,“你生气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因为……郑宾柏?”

    林非没有停笔。

    他只是平静的陈述着,“我确实在生气。”

    “不过不是因为郑宾柏,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他说着,终于写完了最后一道题,放下了手里的中性笔,转头看向季乐鱼。

    季乐鱼再一次看到了他今天中午看到的那种眼神。

    晦暗深沉,如暗夜的海一般,裹挟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我生气是因为你,你忘了自己曾经答应过我的事情,违背了你的承诺,所以我不应该生气吗?”

    季乐鱼愣住了。

    他着急的走到了林非面前,低头道:“我没有。”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杀他,我记得我答应过你的话,我只是想吓吓他,教训他,我没想他死。”

    “我信。”林非点头,“我信你确实没想杀他,但是当你把他推下去,当他被迫吊在空中,生死一线时,你想不想,有时候就没那么重要。”

    “怎么会?”季乐鱼不解。

    “怎么不会?”林非反问他,他明明坐在椅子上,仰视着面前的人,却气势凛冽,将季乐鱼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天台是什么地方,它的危险性你不会不知道。郑宾柏为什么能站在天台边缘,是因为他从栏杆中钻了出去,而他为什么能钻出去?是因为栏杆本身就有问题,所以才给了他这个可以钻出去的机会。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能保证这个栏杆能承担两个人的重力,丝毫不会倾倒呢?”

    “我试了。”季乐鱼连忙道,“在他钻出去的时候,我试过,我确定它不会被我压垮。”

    “那郑宾柏呢?你也确定吗?”林非厉声道。

    “你永远也没法预测意外的发生,意外之所以为意外,就是它不受任何控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今天,你把郑宾柏推了下去,你拉着他,你说你只想吓吓他,教训他,你没想他死,我信,我当然相信。”

    “可如果那时候,他继续说着惹怒你的话,如果他不服气,不服软,年轻气盛质问你,说‘有本事你就松开手,让他死’或者他不理智的想要拉着你同归于尽,那时候你还会继续拽着他,不放手吗?”

    “普通人都尚且有被激怒,失了理智,激情杀人的时候,更遑论你呢?”林非平静道,“郑宾柏的命对你而言根本就不重要,你不可能容忍他做出你不满的举动,一旦他彻底激怒你,即使在推他下去的那一秒你没想他死,但是在被他激怒的那一刻,你还能冷静的想着他不能死吗?”

    “就算你可以,但如果郑宾柏怒上心头,赌上自己这条命也要拉着你同归于尽,他自己挣开你的手,摔了下去,那你怎么办?”

    “你作为最后一个和他在一起的人,势必会成为重点盘问对象,即使你聪明,善于伪装,有能力让自己全身而退,那他不也是死了吗?”

    “不也是,因为你死了吗?!”他一字一字道。

    季乐鱼看着他,焦急辩解道,“不会的,我了解他,他的性格没有这么刚烈,他做不出这种事。”

    “正常情况下他当然做不出,可现在是正常情况吗?”

    “不是只有你会被激怒。”林非认真道,“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只有十八岁,高三,青春期,最冲动气盛的年纪,万一他被你这举动激怒,宁死也要拉着你一起呢?你当然可以保证你在推他下去的那一刻只是想教训他,没想他死,可你不可能控制别人的思想,生而不同,你又怎么能保证,他一定会按照你的想法发展呢?”

    林非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直视着季乐鱼的眼睛。

    “所以我从小就告诉你,只可以打架,不可以做其他事,更不可以在危险的地方。”

    “而今天,你全都犯了,这样,你还觉得我应该包容你,纵容你,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轻轻揭过吗?”

    季乐鱼沉默了。

    他看着林非沉如深海的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非从来都不怎么说话。

    他生性话少,许多事情,宁愿自己去做,也懒得说。

    可唯有在与他有关的事上,他的话会变多。

    他一句一句,逻辑清晰。

    季乐鱼没法反驳,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他从小时候第一次推人下水,被林非发现,妄图在他面前狡辩时,就发现他说不过他。

    现在,他也无法反驳。

    他低头认错道,“我错了,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我该相信你吗?”林非问他。

    季乐鱼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震惊又委屈。

    “你不相信?”他难以置信道,“你不愿意相信?”

    林非看着他眼里的悲伤,语气轻柔,“我很想相信,但是我并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

    “当年你推季鑫入水,我告诉你以后不可以这样,只能打架,其他的都不可以。我同时也告诉你,以后你再去教训别人,要提前告诉我。你答应了,可是慢慢的,你长大了,你开始觉得只要最后的落脚点是不出人命,不惹出大事,那即使不是打架也好像没什么问题。”

    “所以你初一的时候,设计让张越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我那时候就和你说过,楼梯很危险,这种事不允许有第二次,你当时也是这样,说你没想杀他,你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不会让他出什么大事。”

    “你低头认错,你向我保证,说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会远离危险的地方,我依然选择相信你,只是从那时候起,对你的要求从去教训别人要告诉我,变成了打架也必须先告诉我,可结果呢?”

    “当你再次长大,步入高中,你又开始慢慢的,忘记你曾经说过的话。你开始瞒着我,觉得自己可以控制自己,不需要我的监督,十件事里面能告诉我五件就已经不错。”

    “远的不说,就这学期开学,不管是ktv那次,还是前不久运动会那次,你都没有告诉我,除非我撞见了,我知道了,你才会坦白,说你只是打架,没有做其他。”

    “我见他们也都似乎没有大伤,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有追究。”

    “我也想过,你长大了,你快成年了,或许你真的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知道什么是你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的。你有你的骄傲,你可能并不想什么都让哥哥管着,连打架的自由都没有,所以我并没有和你深究这些事,给你所谓的自由。”

    “可是你把郑宾柏推了下去,你越过了你我说好的那条界限,你还是和小时候的你一样,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觉得只要你不想他死他就不会死,这样的情况下,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应不应该再相信你的‘下次一定不会了’。”

    季乐鱼听着,眼眶慢慢酸痛起来。

    他确实瞒了林非许多。

    他也确实私下报复了许多人都没有告诉林非。

    不是因为他不想让林非管,只是他不想自己在林非面前那么阴鸷不堪。

    他也想做林非眼里的天使,也想在林非这里简单又干净。

    一个人能包容对方多久多少次呢?

    一次做恶和一百次做恶又怎么可能一样?

    林非可能不会因为他几次,十几次的恶劣行为而对他心生厌烦,但如果这几次、十几次、变成几十次、几百次,他也不会厌烦吗?

    他不敢去赌,也不想去赌。

    他也想自己在林非这里,更多的是美好,而不是恶劣。

    “我真的不会了。”季乐鱼难过道,“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故意瞒着你,我以后不会了,我没有不想你管我,我怎么会不想你管我呢?如果可以,我巴不得你可以管我一辈子,我只是太在乎你,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的真实模样,可是我也想在这里能更干净美好一点,所以我才不敢告诉你。”

    “我错了,我以后真的不会了。”季乐鱼着急道。

    林非看着他一脸快哭了的样子,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嘴里。

    他终究在季乐鱼这里是心软的。

    平时他装可怜装委屈的时候他都会不舍,更何况现在,他是真的委屈又可怜。

    “你回去吧。”林非温声道,“回去好好想想,我们明天再说。”

    季乐鱼只觉得如有雷击,他还是没有原谅他。

    还是让他回自己的房间。

    还是不允许他今天睡在他旁边。

    季乐鱼的眼里聚满了雾气,层层叠叠,似是下一秒就会凝成水波,铺在他的眼底。

    可他终究没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他点了点头,不敢多说话,更不敢和林非争辩。

    “那我先回去了。”他轻声道。

    像是遥远的海边,落下一滴水。

    林非“嗯”了一声,看着他转过身,飞速离开自己的卧室,关上门。

    他不可能现在就原谅季乐鱼,像平时那样,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哄着他说没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季乐鱼越过了那条警戒线,那他就必须狠下心让季乐鱼难过一次。

    只有他难受了,他后悔了,他再也不敢了,这种事情才不会再次上演。

    他才能永远安全的干净的活着。

    林非低下眸,慢慢坐回自己的座椅,许久,才低声叹了口气。

    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六岁多那年,回到了季家的老宅,回到了他发现季乐鱼真面目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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