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这一年,般若开启了新的人生,她如愿以偿,跟随松文,踏出结界,离开了隐世。

    过去的四年里,她每日都在为这一天的到来而努力。修习雷系术法,炼造专属法器,掌御金属物件,出谷的那天,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万足准备,面对一切外界的未知了,然而,到达夷陵的第一天,她就被一段不堪入目的记忆残象打击得倒地不起。

    所为的自保之力,不仅在于护身,也在于护心,即便掌控了破坏力极强的雷系术法,般若的内心,还远不够强大。

    初见紫棠时,她被对方所言激怒,差点就起了争执,而在无意掉入对方生前记忆的幻象之后,般若终究是理解了她的话语。

    被父母舍弃的婴儿,即便被人捡去,侥幸残存,也见不得就比死了强。或许,紫棠就是那个被舍弃的孩童,无助,绝望,只能在冰冷的泥潭中等死。

    枯荷虐杀三口之景,已足够触目惊心,但紫棠躺在墙角,满身疮痍,奄奄一息的一幕,更加刺痛般若的内心。

    自那之后,每每看到紫棠,她心口就发虚。如有莫可名状的惭愧,深深扎入了心底,般若不由多次扪心自问,世上若有活得这般苟延残喘的孩童,她如何能过得心安理得。

    不幸之人,救了一个,还有千万,即便心怀苍生,也无拯救苍生的能耐。

    “溺水阁的存在是对的吗?”

    她蜷缩着坐在廊道一角,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腿,无力地向松文提出了这个疑问。松文站在他身边,神色凝重,思量许久,他沉声道:“若死亡是最好的归宿,倒不如从未开始过,这大概就是溺水阁存在的意义,在我看来,许多事,没法分对错。”

    般若把头埋低了些,又道:“枯荷哥哥我是说那个枯荷姐姐,是坏人吗?”

    眺望远方夜色,松文双眸逐渐失了焦,那一瞬,他仿佛看清了飘渺的前尘,沉默良久,他忽然释然地笑了。

    “肯定不是好人,不仅不是好人,她连人都不是。”他一边调侃着那不在场之人,一边伸出了手,温柔地按在般若脑袋上,语重心长地道:“不过,你要明白一点,事无对错,人也难分好坏,在这繁华浮世之中,没有绝对的非黑即白。”

    般若虽不解其意,还是乖乖点了头,自此之后,明辨是非,成了另一件需要修行的事。

    这一夜,她被枯荷“抛弃”于极乐阁,独留紫棠看守一旁,这让般若如坐针毡。厢房很大,她与紫棠分别坐镇一方,宛如驻守在划分好的领地上,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这般与紫棠保持距离,并非是厌恶对方,而是担心再次不慎触及对方记忆,那次无意使出三生之力,般若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是为何。

    未经他人同意,不得擅自窥探记忆,这是当年三生族的一大训诫。

    紫棠并不知般若躲着自己的理由,以为对方只是单纯地讨厌自己,但她并不在意,只是安静地端坐在一旁,双眸紧闭,似在休憩。般若从前没与鬼打过交道,不知鬼族无休憩之需,以为对方真的在睡觉。瞟了一眼门口后,她轻轻翻下床榻,蹑手蹑脚地往屋外走去。

    手触上木门的那一刹,紫棠忽然开了口,道:“去何处?”

    般若一惊,身子顿然凝固,她扭过头,见紫棠并无睁眼,却能察觉自己的动作,不由地哆嗦道:“出去逛逛。”

    闻言,紫棠这才睁了眼,她直勾勾地盯着般若,不可置否地道:“不可,城主有令,不得踏出此处。”

    般若“喔”了一声,悻悻地回到了榻上,束手就擒地躺下后,她盯着天花板,百无聊赖地发起愣来。说起来,这些日子发生种种,她都觉得是一头雾水。

    比方说,她到现在都没明白,枯荷到底是什么人。

    两人初见时,他自称彼岸剑主,般若嗤之以鼻,只把他当作地痞流氓。来到夷陵后,他大言不惭,高呼自己为夷陵城主,然而在鬼市众人前,他低眉顺眼,改口便说自己是城主友人。但这都不是最叫人匪夷所思的,真正让般若愕然的,是在紫棠的记忆中,枯荷竟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妖娆妩媚的迷人女子。

    “和江粼哥哥有婚约一事,或许是真的”

    一个人的前世未必是人,即使是人,也未必拥有与现在相同的性别,枯荷前世若是女子,那么她与江粼的婚约一说,便是合情合理。般若嘀咕着,心情有些低落。

    “不知道我的前世是怎样的”

    带着这样的疑问,她进入了梦乡。

    睁眼之时,她看到了漫天的落红,闻到了盎然的花香,她依靠于一人身上,心中充满着安详与平和。

    “夫君,”她惬意地把头枕在对方肩膀,轻语道:“这一世有幸成为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与你厮守到老,我已无憾。”

    说着,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覆在了对方苍老的手背上。须臾,对方微微动了身,似是把脸侧了过来。

    “这一世,承蒙夫人眷爱,感恩,感谢。”他的声音虽沙哑沧桑,却有股不屈的刚毅之劲。

    她缓缓弯起嘴角,却又轻叹一声,道:“可惜我不才,此生未能助得夫君弥补遗憾。”

    对方摇了摇头,沉声道:“与你无关,莫要自责。”

    “若有来世”她抬起头,望向身边那白发垂帘之人,道:“我愿成为为你弥补遗憾之人。”

    “无需如此”他淡淡地说着,“来世,你要重新开始,我也一样。”

    暖阳洒在两人身上,一切都变得刺眼而朦胧起来。

    梦醒的时候,般若哭了,她躺在床上,睁着水灵的双眼,一言不发,久久不能从那情绪中走出来,直到身旁有人唤了她一声,她才恍然回神。

    “小不点。”枯荷蹲在床头,手肘支在榻上,笑眯眯地望着她,打趣道:“做什么美梦了,又笑又哭的。”

    般若迟缓地转过头,呆滞地揉了揉眼,四下张望了片刻,捕捉到了站在一旁的松文后,她才安下了心,嘟哝道:“回来啦”

    “嗯。”枯荷笑道:“想我没?”

    “做梦吧你”般若翻了翻眸子,随即,她又打了个哈欠,迷糊地道:“方才梦也好奇怪,梦见和喜欢的人,相守一生,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是好梦啊,有何奇怪的。”枯荷抬起眉头,好奇心大发,“和谁?”说着,他又瞥了一眼松文,煞有介事地低声道:“是那个木头?”

    “才不是”般若微微红了脸,低头沉吟道:“是个老头,白发苍苍的,认不出是谁,但是,总觉得是过去的事。”

    闻言,枯荷不禁沉思起来,多数情况下,在极乐阁中所做的美梦,或是与梦主遗憾之事有关,或是梦主向往之事有关,又或是,本就属于梦主的一段美好的过往。

    然而般若不过笈弃,年少轻狂,也算是前途无量,还不至于遇过无法弥补之事,所以,所梦之事不应与遗憾有关;倘若此梦与向往之事有关,梦中所见应是十分详具,也不应连厮守的对象是谁都不清楚;可若此梦与美好的过往有关,以般若的年纪,又怎会有与他人白头偕老的经历?

    琢磨至此处,枯荷不由凝起眉头,望着般若,肃然道:“小不点,你该不会又动了三生之力,看了自己的前世美梦吧?”

    “我的前世?”般若连忙摇头,摆手解释道:“三生族人无法窥探自身过往,若想得知前世记忆,只有两个方法,其一,是让另一位三生族人代为窥探,然后将其过往告之;其二,是触碰三生石,唤醒前世记忆。”

    如此听来,两个方法明显都说不通,三生族人隐居深谷,般若是唯一离村的族人,而三生石也早已不在于人世。

    “这样,是我多心了么”枯荷嘀咕着,神色疑虑,依旧不太放心,他拍了拍般若脑袋,柔声道:“不管如何,别再随意动用三生之力了,族长说得对,过去的事情,尤其是本该遗忘的事情,谁也不该想起来。你现在,就乖乖地当你的小不点,听到没。”

    面对语气这般温柔的枯荷,般若竟有些动容,半晌,她脸红耳赤地摇了摇脑袋,甩开了放在头顶的手,硬气道:“谁是小不点,谁要乖,你明明是坏人,还敢跟我说教。”

    “好好好”枯荷起身摊手,摆出一副无所谓地模样,道:“我不管你,让你江粼哥哥管。”

    他转头望向松文,别有用意地挑了挑眉毛,笑道:“这房留给你们,我和紫棠去隔壁睡。”

    一边说着,他一边便转身就走,可没等他走到门旁,就被松文一把拦了下来。

    “不妥。”松文的语气是不可置疑。

    枯荷吐了吐舌头,道:“别跟我说什么孤男寡女,不得共处一室。”

    “男女有别”

    话虽脱口而出,松文却说没了底气,他望着枯荷,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因为对于枯荷而言,“男女之别”似乎没有多大意义。

    “若真要守规守距,我岂不得换个身子,才能陪我家紫棠睡觉?”

    枯荷抱起身型娇小的紫棠,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宛如炫耀一般,一脸得意地望了松文一眼。只见紫棠依偎在枯荷肩膀,小手自然地揪上对方衣领,仿佛对这个姿势早就习以为常。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枯荷,嘴角弯起幸福的笑容,乖巧地轻声道:“不论何种模样,在紫棠眼里,城主都是姐姐。”

    松文只得叹了口气,道:“与我不同,你不男不女,且行事风流,另当别论。”

    “骂人呢你?”枯荷一脸不悦,又没有多余的手举起愤怒的拳头,便勉强挤出脸上的几道横肉,冲冲地回道:“臭木头,迂腐!”

    松文拿他没办法,更是低声道:“并无责怪之意”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抉择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炸裂之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背着麻袋,梳着两个发髻的男童凭空现了身。

    “老大!出人命了!”

    踏早青慌张地大喊着,似是受了惊吓。

    离开溺水阁的时候,枯荷一直挂念着那逃走的妇人,担心她再度与鬼阁纠缠,便把身手敏捷的踏早青召唤了过来,并命他偷偷跟着妇人,暗中护送对方出城。

    “有个人和她碰了头,我都没反应过来,那人就直接给了夫人一刀。”

    枯荷砸了砸嘴,虽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但没料到发生的如此之快,更没想到对方下手如此之狠,他懊恼地挠了挠头,用抱怨的语气对踏早青道:“是什么人?你怎么没去追?”

    踏早青连连摇头,道:“我又不会打架,万一刀子捅到我身上怎么办?”

    身为一个小贼,最忌讳之事,便是与人正面交锋,说难听点,就是胆小怕事。

    “给你一刀怎么了?”枯荷摊手,斥责道:“你还能再死一次不成?“

    踏早青被噎得一时语塞,顿了片刻,他脑筋一转,反问道:“你到底要我救人,还是追人?”

    立即回头找枯荷禀报,那妇人说不定还有救,若是直接去追人,便只能把妇人弃之不顾了。那妇人虽是嚣张跋扈,但也罪不至死,想到此处,枯荷也是无可反驳,只好道:“走,先去她身边!”

    踏早青点了头,二话没说,便朝屋外蹿了出去,枯荷抓起彼岸,利索地跟了上去,跃上窗框时,他稍稍一顿,扭头对般若道:“小不点,夜深了,你乖乖睡下,别乱跑,紫棠陪着你。”

    此刻般若早就从床上爬起,手忙脚乱地正在穿鞋,就是想一同跟上,结果枯荷这么一说,她一下就愣住了,随后是满脸不服,道:“我不能去吗?”

    “不能。”松文也毫不留情地下了令,他拍了拍般若的脑地,道:“你该睡了。”

    语毕,这两人各自翻出窗外,踩着佩剑,朝远方飞去。

    “可恶,把我当三岁小孩!”

    般若心里来气,也不管鞋子穿没穿好,单脚一蹦一跳地扑到窗前,对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挥拳喊道:“走着瞧!!等我会御剑了,没人拦得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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