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舍?”枯荷有些诧异,“夺舍,就是抢夺生灵的肉身,若两个魂魄共争一个□□,必有一方落败,虽说极少情况下,两者能做到和平共存,但大多情况而言,处于劣势的灵魂,多半会被挤出肉身。若落败方是生灵,一旦彻底脱离肉|体,那这生灵,就直接成死灵了。”
“没错。”松文垂眸,目光闪烁,“夺舍,与杀生无异。”
枯荷倒抽一口凉气,再瞥了一眼浮在空中的线索,只觉那“女子”和“波涛汹涌”几个字眼,此刻看着是分外耀眼,他心中一虚,暗道:“若真要夺舍,当年的我的确会选择身姿曼妙,胸部丰腴的女子。”
本来,夺舍这般残忍之事,枯荷不觉得自己做得出来,但桑落所描述的肉身外形,的确完全符合枯荷的品味。
“秘冢山谷废你双臂那夜”回想记忆的残像,枯荷眉头紧皱,道:“我记得地上躺着一名女子的尸身,难不成那就是我曾夺舍的肉身?”
“嗯”松文垂眸,脸色凝重了些许,停顿片刻,他道:“那名女子,是晚晴死后夺取的第一个肉身,当时我并不确定肉身原先的主人是否已经离世,但晚晴很强,与之对决必须全力以赴,所以我不得不‘杀’了那副肉身。”
江粼并非一个会滥杀无辜的人,为了阻止「重晚晴」继续作恶,当年的他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能对无辜的女子举剑。望着松文此刻黯淡的神情,枯荷幽幽地道:“怪不得你和听雨都要灭我。”
但松文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沉浸在了自责里,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这若摆在平时,枯荷定对他不搭理人的模样习以为常,然而,此刻松文淡淡的一声不予置否,却直接戳疼了枯荷的内心。
也不能说是敏感脆弱,但对于自己过去的胡作非为,枯荷很难不感到愧疚。良久,他重重叹了气,道:“你很生我气吧。”
松文闻言回神,如实答道:“若说是前世的我,的确是生气的,所以我每日都在琢磨如何能把你送走,可惜,打不过你。”
这仙门末年的天花板,竟然完全不敌当年化作恶鬼的自己?
一听松文亲口承认了此事,枯荷心中连连叫爽,顿时就不沮丧了,他忍住嘴角上翘的冲动,又道:“现在还生气不?”
“早就不气了”松文一脸云淡风轻,“既然已经重新开始,过去的你不论做了什么,我都不应继续执著,倘若不能原谅过去的你,我也无法原谅过去的自己。”
听完这番话,枯荷忽然醍醐灌顶。
他猛然起身,抱起拳头,换上个正经的表情,有模有样地向松文行了一礼后,慨然道:“不愧是咱家松文道长,如此仙风道骨,超尘脱俗。在下以为,道长此言甚是有理,原谅他人,便是原谅自己,如此说来,在下是否应原谅风听雨前世所为,抛去芥蒂,与其再续今世之缘呢?”
也不知道为何,话题不知不觉就偏了,还跑到松文最不擅长的方向上去了,松文愣了一愣,努力思考该如何回答。枯荷挂念风听雨一事,松文心里十分清楚,因为“听雨”二字,常常出现在枯荷的梦话中。
“我希望你能解开心结,不过”
“不过?”
枯荷认真地听着,瞪大好奇的眼睛,凑到了松文眼前。
面对枯荷贴近的呼吸,松文虽感躁动,但他还是无视了自己心绪的起伏,沉声道:“若是有一人,害我心中最为珍视、甚至决心与其共度余生的人被束缚于鬼穴之地,无法|轮回百年,我定无法原谅他。”
闻言,枯荷像是泄了气般,把脑袋缩了回去,抱着自己双膝,他默默留下了眼泪。归根到底,封印重翊的是自己的诅咒,风听雨虽是有所隐瞒,但他终究不是罪魁祸首,为了让心里好受一些,便将此事全怪风听雨头上,何尝不是一种推卸?
枯荷忽然觉得,自己太差劲了。
见对方泣不成声,松文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欠妥,便道:“抱歉,我并非责怪你设下封印方才的话,我收回。”
“你个假道长”枯荷愤然地吸了吸鼻子,把眼泪一抹,道:“讲得头头是道,其实全是胡诌!一开始还说,只要今世能重头来过,前世不管我再混账,你都不在意,可一涉及到珍重之人,你又不能原谅了,你说清楚,到底要不要原谅?”
这分明是一道两难题,又怎可能轻易下定论?
虽有纠结,松文还是更加希望枯荷能放下对过去的执著,思量半晌,他沉吟道:“是我考虑欠周了,既然是前尘过往,就不应执著。”停顿片刻,他压抑着不舍的心情,低声劝道:“枯荷你若仍有牵挂,回姑苏便是。”
“回不回姑苏,暂且另当别论。”枯荷握紧拳头,咬牙道:“我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前世的我也曾做过让你无法原谅之事,你会背弃我吗?”
类似的疑问,风听雨曾无数次旁敲侧击地问过自己。每当风听雨心有不安时,他便会百般折腾,之后再向自己讨要“原谅”。简单的一句“你做什么我都原谅”,总能安抚风听雨的情绪。从前,枯荷不懂这是为何,逐渐寻回记忆后,他终于开始懂了。
所以现在的他,也想从松文身上得到“原谅”,因为,枯荷压根不知前世的自己到底能有多伤天害理。
松文望着他,叹道:“原谅二字,谈何容易,方才是我轻言了,我不该如此笃定,声称自己能原谅你过去的一切。倘若你真的犯下过不可饶恕的大罪,那么,不论你所为何事,我都愿意充耳不闻,即便是一辈子蒙在鼓里,也无妨。正如三生族所言,前世过往本就是不该窥探的禁忌。现在这样我已心满意足。”
“你说的对”枯荷苦笑,叹道:“红蕖当初就劝过我,可惜我没听进去,在‘真相’与‘听雨’之间,我竟然选择了真相。”
“江粼”枯荷摇头,哽咽道:“我后悔了,怎么办。”
后悔之事,自古无解,松文也跟着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空中,道:“你看那里。”
枯荷抬头,顺着对方指尖望了过去,道:“什么?”
松文道:“是‘波涛汹涌’四个字,这个线索,和桑落有何关系?”
既然不善安慰他人,干脆直接转移话题。
望着这面不改色,硬转话锋的“无情”之人,枯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结果笑得太猛,鼻水也跟着喷了出来,飞蹿的粘液划过空中,他连忙伸掌一接,哭笑不得道:“跟桑落没关系!这几个字,划掉!”
松文道:“喔下一个词是‘青冥’。”
枯荷道:“那是桑落要寻的人,听上去是活了百年,估计也是只鬼。不过呢,目前应该是下落不明。”
松文点了点头,道:“接着是‘城主’。”
枯荷道:“在桑落过去的记忆里,他唤我为‘城主’,所以我在想,这个城主,多半是指夷陵城主,若是如此推测,我这夷陵城主的名头,就算是坐实了。”
松文叹了一声,那语气也听不出来是褒是贬。
枯荷道:“没错,我看不上仙家掌门,跑去当鬼市城主了,厉害不?”
“厉害。”松文敷衍地附和了一声,又道:“魂石又是何物?”
“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枯荷唤来小水团,洗去脸上的鼻涕泪水,道:“听着像是个好东西。”
松文道:“怎讲?”
“你还是不是仙门弟子?”枯荷拍了拍松文手臂,道:“对仙门弟子而言,只要是块灵石,不管效用为何,先收入囊中,对不对?”
松文道:“喔,你又成仙门弟子了?鬼市城主。”
枯荷眸子一翻,道:“反正,这个叫‘魂石’的东西,桑落稀罕,以前的我也稀罕,至于青冥,也和这魂石有着密切的关系。但可惜呀,青冥的下落,只有以前的我知道,而桑落想要魂石,所以他追着我不放,想从我前世的记忆中获取线索。”
松文连连点头,道:“如此听来,此次你与他梦中再见,填补了一些空白的记忆。”
枯荷叹道:“这之中的恩恩怨怨,虽然我是挺好奇,但是呢,眼下我最渴望的,是能睡上个好觉。这个叫桑落的三生族人,似乎有侵入并操控他人梦境的能力。”
松文道:“嗯,既然是恶鬼,把他除了便是。”
“好呀。”枯荷哈哈两声,顿然兴奋了起来,“上一次和你捉鬼除祟,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只不过,咱们上哪儿去找桑落?”
松文道:“方才我就在想,桑落若一直在寻你,为何今夜才出现?”
枯荷没多想,随口道:“说不定之前一直在找,没找着?”
可话脱口而出后,他又觉得此套说法一点也不合理。
五年前,夷陵城主回归鬼市的消息,即便没有传得人尽皆知,但在鬼族之间可是传得沸沸扬扬。倘若桑落口中的“城主”的确是指夷陵城主,那么早在枯荷闯入城主阁,引发百鬼夜行的奇景之后,桑落就该来寻他了。更别说这些年来,枯荷打着城主友人的名头,无事就跑来鬼市吃喝玩乐,还分文不花地招摇过市,整条街的住民无一不认识这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然夷陵城主行事向来低调,离群索居,此次归来,不曾在众人前露面,还忽然有了“友人”,怎么想都离奇得很。若有心追查夷陵城主的下落,桑落肯定不会放过“城主友人”这一重要的线索。
松文也想到了这一点,便道:“若他真的在找,五年前在夷陵袭击你的,就不单单是他的执念了。”
枯荷耸肩道:“有没有可能,他口中的‘城主’,并不是夷陵城主。”
松文道:“你从前就喜欢逛闹市,尤其是灯红酒绿的那种,亲手建一条,像是你会做的事。”
“哼,还算你了解我。”枯荷嘴角挂起笑意,用手蹭了蹭鼻子,道:“那你说,这桑落为何现在才找上我?”
“或许”松文低头沉吟,道:“不是他找上了你,而是我们找上了他。”
“我找他作甚?”枯荷歪起了脑袋,毕竟最一开始的时候,“桑落”这个名字他连听都没听过,停顿半响,他忽然恍然大悟,睁大眼道:“你是说桑落在世离谷?”
松文点了头,道:“十有八九。”
若是桑落一直逗留于世离谷,近几年都不曾离开,那么对于夷陵城主归来之事,他毫不知情也不足为奇。
“可是他既已被视为叛族者,留在此处,又是何意?”枯荷蹙紧眉头,越想越觉得奇怪,“而且村子里的族民,似乎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若是知道当年招来灭族之灾的罪魁祸首,依旧徘徊于三生族末裔栖身之地,村民们必然会群起攻之。
认真地思考了许久后,松文同样也没想出合理的解释,便道:“我不知道”
枯荷叹道:“干想也没用,这几天,咱们不妨在谷里打听打听,看看最近有无闹鬼之事?”
松文点了头。
聊到此时,不知不觉已是破晓,望着天边露出的一道暖光,枯荷不由打了个哈欠,他眼皮沉重,全身酸痛,低声嘟哝道:“困”
“进屋,再睡一会。”望着对方那疲劳的脸色,松文的语气有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腔调,他站起身子,道:“我去布几张驱鬼符,多少应能抵挡桑落入梦。”
“不劳烦你了,我自己来。”
枯荷坏笑地瞥了一眼松文,随后懒洋洋地舒展身子,揶揄道:“结界和符法,没一样是你擅长的。“
松文微微一笑:“也是。”
于是枯荷轻巧地跳落屋顶,抓起不律,睡眼惺忪地开始作法画阵来,一顿龙飞凤舞地挥笔之后,屋舍四壁都亮起了符箓的微光,然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终于走到榻边,不省人事地躺了上去。
望着倒下就睡着的枯荷,松文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拿出一张传信符,默默地在上面写下了简短地几行字。
“是夜,三生族亡魂桑落,为求魂石下落,潜入枯荷梦中。”
指尖落下最后一笔,符纸咒光微闪,边缘燃起火星,从四边往中心吞噬,不过一会儿,整张符纸仿佛被烧尽般,消失在了松文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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