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黄昏, 多年后的霍衍仍还记得。
晚霞中,他的一生挚爱拢着一层薄薄的柔光赤着脚牵着一个孩子步下了楼梯,他穿着简简单单的白色短袖亚麻长裤, 低垂着眸子, 温声细语同那个孩子说着些什么,他在笑, 唇角含着春意般的柔。
霍衍不由得被这样的画面吸引,一股安宁的潮再次涌上了心际, 这让他的心底如一汪沉静的湖泊, 所有的喧嚣都已渐去,只留下波光粼粼的风的形状。
下楼梯对于亟满周岁的霍曜来说,显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他极力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胖乎乎的身板,终究是啪的一下跪在了踏板上, 温墨笑了笑,俯身将他捞了起来, 抱在怀中,向霍衍走了去。
霍衍瞳仁一动, 居然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只端起杯子, 喝了一口茶水。
宋妈已经将晚餐端出来了,她显然很吃惊,一边摆着餐盘,目光却仍忍不住往他们身上瞧。
温墨将霍曜放在了腿上,望向霍衍, 他的眉梢仍还带着温柔的笑意, “这是哪里来的宝宝?”
霍衍端杯的动作僵住了, 他对上了温墨的眼睛。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温墨轻轻抚着霍曜脑袋上柔软的毛发,轻声笑道,“他怎么知道我叫墨墨。”
温墨面上浮着一点淡淡的光芒,似有些羞赧一般,“好久都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嗙当一声,金质的餐叉掉在了地上,宋妈手足无措一般,双手不安地蹭着围裙,“对不起,先生。”
她立刻拾起了餐叉,强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我立刻换一支来。”
还未得到允准,宋妈落荒而逃一般往厨房去了。
温墨疑惑地看了宋妈一眼,但他很快又被手舞足蹈的霍曜吸引了去,低头嗅闻着他身上的奶味,像是闻不够似得,又将脸埋进他的脖颈处,霍曜咔咔咔地笑,口水欲滴不滴,拿着藕段似得的小胖手抓着温墨的衣服,“墨墨!墨墨!”
温墨眼里浸满了星光。
宋妈没有再回来,是另一个佣人将新的餐叉送上来了,她又推来了一张婴儿座椅,温墨将霍曜放了进去,拉近了椅子,与自己贴得很近。
温墨吻了吻霍曜的脸颊,极喜欢似得。
霍衍眼中深沉,他看了温墨许久,最终他只是揽过他的肩膀,在他的额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温墨,这个孩子以后跟我们一起生活。”
“真的?”
“嗯。”
温墨笑了,很开心。
宋妈是个平民beta,她出生于叛乱战争之初,在战火中艰辛地长大,快三十岁那年她跟同样一穷二白的beta丈夫结了婚,婚后二人生了两个孩子,日子一直都过得拮据,好在人的际遇总是说不准,在一次极其幸运的因缘中,她得到了去霍氏当佣人的机会,人道宰相府的丫鬟八品的官,更何况霍氏。因此,她勤快的丈夫也靠着她在霍氏里的一点荫护,负责起了霍氏老宅的物资配送。
靠着夫妻俩对生活兢兢业业的经营,他们终于改变了生活,如今他们在中心城已稳稳地站稳了脚跟,大儿子在一家不错的企业当个小主管,小女儿更是通过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般的联邦医疗学会考核,拿到了注册心理医师资质,开起了一家心理诊所。
如今,宋妈已经快六十岁了,本来两个孩子是准备接她回去安享晚年,但宋妈从来不是个会闲得下来的人,她拒绝了两个孩子的盛情,继续兢兢业业留在了霍氏。这天,她难得请了半天的假去了一趟女儿的诊所。
“最好得让你朋友的孩子亲自过来一趟,不过按你描述的,”女儿沉吟片刻,给出了判断,“应该是一种应激性障碍症。”
宋妈听不懂,女儿笑了笑,很体谅母亲,她放软了声音,“妈,这么跟你解释吧,人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遇到强烈的难以接受的刺激,那会怎么做呢?要么破坏刺激源头,要么就是——”
她靠在了椅背上,叹了口气,“破坏自己,简单来说就是解构、重新调整,直至合理化一切,达到新的平衡。”
“或者干脆可以说,他做不到杀死别人,那便只能杀死自己。”
话刚出口,女儿又觉得这样的解释在逻辑上难免有些不太对,正要继续补充几句,见宋妈已经开始发愣,目光直直的,女儿皱了皱眉,“妈,怎么了?”
宋妈的泪一下子下来了,唬女儿连忙推开椅子走过去。
“没关系的妈,别着急,你可以让你朋友带孩子过来面诊的,我给他安插最近的时间好不好?”女儿软声安慰着她,“再说,指不定那孩子自己会调整好。”
“不会了,”宋妈难过极了,浊泪不断滚落,“他只会为难自己罢了。”
宋妈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一个oga三番两次恸哭。
可是她除了为他流泪,依旧没有半点办法。
但温墨并没有不正常,他依然如往日那般正常地在孤儿院与霍氏老宅间往返,思绪敏捷、游刃有余地处置一切的事务。
只是,他好像真的忘记了生过一个孩子一般。
其实明眼人一眼便可以看得出他跟霍曜的关系,毕竟霍曜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活脱脱就是他的翻版,但唯独温墨自己一人看不出来。
他陪他玩玩具,给他念绘本,亲自给他洗澡,他亲昵地亲吻他肉乎乎白嫩嫩的脚掌,将脸蛋埋进他柔软稚嫩的肚腹逗他——这些分明都是一个母亲会有的举动,但温墨不自知一般,他只是很疼爱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孩,当霍曜奶声奶气地喊他墨墨的时候,温墨眼里更是揉碎了星星一般亮晶晶的欢喜。
——他已经从精神上彻底剥离了自己与他的关系,而后坦然地面对这个孩子。
霍衍不是没有怀疑过的,甚至有那么一刻,他已经在准备窥探他的心声,但是临到头,他再一次放弃了,这项上帝附加在他身上的技能,对他来说,已经彻底令他狂躁、憎恶,恨不能毁灭一切。
霍衍如履薄冰一般维持着目前的一切,生怕任何的变故破坏眼前的稳定,霍氏老宅里的每一位佣人们都被管家一个个叫去严厉地训话,所有人的精神都紧绷着一根线,只有温墨很轻松恣意。
霍曜周岁了,作为霍氏家主的第一个孩子,身份尊贵,意义非同,他本应该会有一个盛大的周岁礼,但是周岁那天,一切平静如故,只有温墨亲自给他煮好的一碗生日面,他小心地用勺子切得碎碎的,轻轻吹着热气,一口一口地喂霍曜。
他真的很疼霍曜。
只是他真的是不知道这孩子是他生的,偶尔沐浴时,他的手会无意间拂过小腹的那道浅浅的刀疤,他蹙起眉头,仿佛在思考为什么他的身体上会有这样一道痕迹,霍衍便会捞过他,亲吻他雪白的身体,转移他的注意力。
霍衍已经很熟悉如何让他转移注意力了,他第一次学会这个本事后,温墨哭得很厉害,是真的哭得伤心,他的乌发黏在脸上,浑身都被汗浸透了,雪肉遍布潮·红,眼泪却是啪嗒啪嗒地掉,霍衍只是将湿漉漉的他搂进怀里,“温墨,”他粘腻湿糯地吻他,“接受我给你的快乐。”
他的oga能带给他的,他也在学着带给他。
霍衍原本是准备再要孩子的,他的计划是三个,最好能生一个很像他的oga,他会向他证明,无论他生的是alpha、beta还是oga,只要是他霍衍的孩子,他们都将站上无人匹及的巅峰,俯瞰人世间的一切规则。
但从那一个黄昏开始,霍衍知道,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孩子了。
虽然温墨不再吃任何的避·孕药,仿佛已经随时准备好接纳霍衍赋予他的一切,但霍衍已经习惯了一边索吻,一边展臂拉开床头柜取避·孕套的动作。
霍衍不可能再令自己提心吊胆第二次。
“温墨,我不做没有意义的弱者举动。”
“我从不看过去,改变不了任何既定事实的行为,没有意义。”
“温墨,往前看。”
“你已经得到了一切。”
时代的进程无人可以抵挡。
霍衍注定成为本世纪最富争议的极权人士,在他铁腕领导下,军方迅速结束了绵延数十年的叛乱战争,促成了联邦的统一,但高度集权的他也一度被抨击为“暴君”、“民主旗帜下的独裁者”,然则这些微弱的声音已经不能阻挡他推动着霍氏这架古老而庞大的权力机器步向巅峰。
联邦已经无人可以与霍氏抗衡。
孟进的支持率已经在下降,或许已经有oga意识到,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只会描绘蓝图的政客身上,即便他是一个oga。更有风传,躁狂症病毒的抗毒血清已在临床实施阶段了。时代洪流如此,希望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熄灭,大雾四起,举目苍寂。
大会议室内,十字架上的耶稣仍是静静地俯瞰着人类,十字架下,孟进弹掉了烟灰,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你们都是李响一手带起来的病毒专家,”孟进妖冶的眼睛微微眯了眯,“那些研究资料也并没有全部销毁,为何研究迟迟没有进展?”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勉强笑了笑,“那些战争病毒的资料并不完备,孟雄入狱后,项目便被中止了,并不是……”
“可李响就能!”孟进尖锐地打断了他,当年李响是在什么环境下做的研究,孟进再清楚不过——一切起源于空白,没有人力,没有资源,更要躲过各种严苛的监管,可纵然如此,他也在短短几年内研制出了改变ao关系的躁狂症病毒,让o群终于有了喘息的空间。
孟进目光如同浸了一层冰碴,“我已经给足了你们充分的保障,可几年了,你们连这点东西都搞不定!废物!”
“都他妈是废物!”
戴眼镜的男人听得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握了握拳头,猛地抬起了头,“对,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搞的定,甚至alpha,只有李教授!”
他在孟进手下唯唯诺诺了几年,第一次站直了脊背,“但是这个全联邦最优秀的病毒专家被你谋杀了!”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枪响,那个男人哆哆嗦嗦的,他的脑门上留着一个新鲜的弹孔,热腾腾地往外流着红白相间的流体,他面上古怪地笑了笑,“……孟进……”
他颤抖着唇,“你……你会……下……地狱……”
他重重扑在了地上,渐渐蔓延开一滩暗红。
“下地狱?”孟进唇角一勾,“不劳你告知,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他空寂的眼神望向另一个已经浑身颤抖的男人,“你怎么说?”
男人抖着苍白的唇,“孟先生,我会继续……我,我保证……”
保证什么,他迷茫了。
“给你半年的时间,”孟进已经抽出屉中的一张软绸,细细地擦拭着那把枪,嫣然一笑,“毕竟,我不养废物。”
“是!”男人低下了脊背,退了出来,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犹自睁着眼睛的男人,本已苍白的嘴唇更是毫无血色。
两个门卫默默进来,一言不发将地上的尸体给抬走了。
办公室内再复安静了下来。
“远之,”孟进收了枪,他揉了揉眉头,靠在了皮椅上,“我好累啊。”
身后的范远之轻轻地将他揽进了怀里,“没事,你休息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
孟进笑笑,侧着靠在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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