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以春为序,再写蔷薇词。
——
最后几张详图做完,已经是晚上9点多钟。
赵兮词在办公位上静坐片刻,很快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好巧不巧,迎面就碰上了院里的副领导。
很难说是不是守株待兔。
年过半百的何副院见状,面色不虞地挑一挑眉头,示意她跟过来,一进办公室就沉声问道:“办公室里大家都在加班,你这就走了?”
赵兮词温声说:“副院,我负责的工作都做完了。”
天花板一簇亮白的灯光如流雾散开,在她脸上洇出轻雾般的莹白光晕。
可惜她唇色淡,衬得一张脸素无血色,不多精神。
何副院慢悠悠呷了一口温涩的铁观音,说:“事情是做不完的,你连着几天走得这么早,前几次我当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也不能仗着自己是老员工,就得寸进尺。”
赵兮词有些无力敷衍,仍是那句话,“但是我负责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何副院松开陶瓷杯,桌面发出脆响,手往门边一横,说:“你去外面的办公室看看,看看那些正在熬夜加班的同事,哪一个不比你学历高?有哪一个没你努力?学历跟不上,努力就得跟上!你一个本科生,当年我要不是看在陈教授的面子上,你以为……”
春夜多雨,空气潮湿。
赵兮词感觉自己的手心也湿湿冷冷,两只耳朵像灌入了雨水,后面的话嗡嗡砸砸听得不真。
自毕业那日起,赵兮词顺理成章入了这家设计院,进来以后乖乖待了5年,这5年她几乎每天点灯熬油,趁着年轻卯足劲做事。
搞得昼不是昼,夜不是夜。
作息全打乱。
她每天上班开会,做方案,画图,改图,天天熬到后半夜……
更甚者,她勤勤恳恳到头来替他人做嫁衣,成就了别人的知名度。自己和其他同事熬夜做出来的作品,最后却挂上某领导的大名,自己和同事只点缀在不起眼的末尾。
底下的人熬去半条命,上面倒是得了个国内著名一级建筑师的名头。
天知道这位一级建筑师小日子过得多安逸,有多少年没有正经的产出了?
赵兮词忽然扬声打断,“副院,既然您对我有这么多不满,那我可以辞职。”
何副院一下子愣住。
赵兮词仍是好声好气,但话不那么好听,“希望您以后多招一些高学历的专家,来给您当牛做马,每天给您上香,供您差遣。”
何副院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错你了吗?我看你这几年在咱们院里头待得太舒服了,不知外面日子难过!你去外面打听,做这一行的哪一个不加班?!”
赵兮词打定了主意,索性懒得理他,转身就离开。
何副院还在办公室里追着骂骂咧咧,自信咬定她是一时气话,今天再闭一只眼姑且饶过她,明天再来算算总账。
外面风雨大作,赵兮词干脆在网上约了辆计程车回家。
到家后她立在门口,喘了口气,脱鞋丢下包包,转身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赵兮词擦着头发出来,顺手开了窗,让外面的凉风进屋,茶几上一本她自己的手绘稿,翻开来一页一页全是建筑设计的专业手绘。
三年五年,山水一程梦一程,山水境阔梦也言长。
到此为止,只留余白。
第二天赵兮词踩着点上班。
她决心辞职,迟早要走人的,所以便无所顾忌,这几天她事情做完就下班,做不完的就留到次日也能完成,反正缓一缓,天塌不下来。
何副院见她自由散漫,一派胡作非为的蛮劲,又喊她进办公室里喝茶,劈头盖脸一顿骂:“枉费我这么看重你,现在你是成心要跟我作对!”
赵兮词诚心觉得,在病态的环境里浸淫久了,人也要扭曲反常,她站起来,“副院,月底我就离职,走之前该我做的事,我一定认真负责。”
以往她温声温气让人好受,现在她再这副语气简直如钝刀割肉。
何副院脸红脖粗七窍生烟,一边又心思滴溜溜地转,冒出个念头来。
赵兮词回到办公位上,脸色温淡,看不出喜怒。
蒋延两条腿划拉着滑轮椅挪过去,小声问:“副院找你什么事?”
赵兮词不愿多谈,只说:“没什么。”
蒋延看了她一会,忍不住劝道:“你别和副院斗气了,好歹他是领导,跟上级对着来对我们没好处的,何必呢?”
赵兮词微微吸一口气,“别管我了,你做事吧。”
午休有时间,赵兮词给自己做了份简历,但迟迟没有投出去。
以前她的那些同学,家境普通者在行业里坚持不过三四年,有一半认清事实转了行,家世优越者毕业出来,开间事务所,挂靠着某某总院,自己带一支团队,不愁大项目。
赵兮词靠着椅背,捏住一张a4纸走神。
她不怕重新开始,毕竟爹不要娘不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生活中她没有来自哪方面的压力,现下令她举棋不定的,是不知道从哪一处开始。
赵兮词思绪良多,一回神就看见何副院直直走了过来,以为何副院又来磨她的耳茧子,找她的不痛快。
谁知人家走到近前,出人意料地心平气和,“我有件事和你谈一下,你过来。”
赵兮词半疑半惑,跟着进了办公室。
何副院让她坐,自己斟了杯茶,回到大班椅上,说:“既然你已经决定要离职,在岗的时间剩下不多,我们不要搞得彼此不自在,毕竟你在我手底下干了五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我祝你有个好前程。”
尽管他一脸诚恳,赵兮词却不敢轻易放心,谨慎回道:“多谢何副院。”
何副院微微展笑,“我有件事要请你帮个忙,方其集团的纪总今晚约了我吃饭,准备谈一谈下个项目的合作,原本林工要陪我去的,但他今晚有几张图要赶,抽不出身,你正好不用加班,不如跟我一道去。”
赵兮词他们这些做建筑设计的,一般不陪领导应酬,这不是他们的分内事,说到底是一群读书人,做不来那些推杯换盏的事。
再者说,工作上的事情他们都做不完,哪有时间应付饭局。
但偶尔他们给客户做完项目提报,也会和甲方老板喝喝茶吃吃饭,表示接下来合作愉快。
何副院继续说:“你不要觉得勉强,今晚去的不止方其的纪总,还有其他几位集团老总,我想你辞了职总要找新工作,现在多认识几位老板对你有好处,说不定你看中了哪一家,我还可以为他们举荐人才。就算你没这个想法,那能在他们面前留个好印象,也都好。”
赵兮词没想过这些,她心里面考虑的是,何副院现在到底还算是她的领导,以前对她不算多好,但也从来没有刁难过她,现今他放下身段主动来示好,她不可一再驳他的面子拂他的意思。
否则就真撕破脸了。
赵兮词答应下来。
回到办公位,继续苦恼她的职业规划。
到晚上7点钟,何副院才迟迟喊她出发,负责驾车的司机早已经等在外面。
外面泠泠落着小雨,赵兮词坐副驾座,手边的玻璃窗映出一点她的轮廓,整幅画面如同轻描淡写的山水白雾一般,颇有一股“微雨湿茶烟”的温文美感。
路上塞车耽误了时间,何副院这边是来晚了些。
进了包厢,里面乌泱泱,围着桌占了大半的人,开门就听得这个总那个总互相调侃,有些带了女伴,笑语错落。
赵兮词让整个房间的烟酒瘴气给熏得双眼发涩,眉头不由皱起。
酒桌上这些明里暗里的勾当,赵兮词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出来工作这几年也略有所闻,所以她对这类场合一向敬谢不敏。
赵兮词立在一旁,看何副院跟人逢场作戏来往寒暄。
何副院跟人客套完,坐下来对她说:“你天天在办公室画图,怕是要画成个呆子,今天有机会,带你出来见识一下外面是什么世界。”
赵兮词默不出声。
何副院睇她一眼,皮笑肉不笑,“你对我这个领导有一些不满,我心里清楚,那一会你留神注意,看看在座哪位老总合你赵小姐的心意,你积极一点,多喝几杯酒,况且你生得这副模样,很容易讨诸位老总欢心的。”
赵兮词向来知晓何副院做人肚量不大,但也万想不到他会编这么一出,引火上她的身。
何副院大发慈悲又发话:“或者你有需要,我可以帮忙搭条线,甚至做个媒。我好心一回你不用客气,好歹共事五年。”
赵兮词淡声说:“副院煞费苦心,怎么见得我现在还能听你摆布?”
何副院换上一副冷嘲热讽的嘴脸,“是啊,赵小姐这两年脾气见长了,直来直去全凭自己喜好,正好今天让诸位老板看看你多大的气性,说不定就碰巧有人天生反骨,专好你这一挂的。”
他言语间威胁,赌她众目睽睽不敢放肆,赌她今晚唯有被他拿捏的份,毕竟把场面弄得难堪,对大家都没好处。
丢面子事小,丢了行业里的形象,问题才大。
一个和领导叫板,脾气又大的人,也很难让人相信她的专业能力。
赵兮词两只手握紧。
墙角的冷气吹得她后背发凉。
包间内还有一个座位空着,座上有人问了一声:“阿叙还没来?”
这么巧,门就开了。
这不就来了。
包间内一个女声懒懒响起,似嗔非嗔:“钟老板当真是贵人事忙,回回你来得最迟,让人等你半天,这次必须自罚三杯,不准再找借口。”
来人听见这句嗔怪,只笑一下。
赵兮词顺从众人的目光抬头望过去——
从门外进来的人惯穿一身深色西装,连里面的衬衣都是一捻冷隽的鸦青,室内灯火如昼,更衬得这人气质清肃,有点距离感。
“知道你钟二少不喜欢自斟自饮,不如这样,在场那么多位任由你挑一个,陪你三杯。”
大家起了哄,也有人抗议。
“我们来得早的也要罚?”
女人笑着打趣,“平时大家自诩多有情义,难道现在喝三杯酒也不肯?”
钟时叙不声不响由着他们闹,他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湿巾擦了擦手,从从容容入座,目光在整间屋子里扫一圈,无意间一个停顿,又自然越过。
却依然没逃过好事者的捕捉。
赵兮词心里默默打算,趁早找个借口上洗手间,离开这种地方才是。
冷不丁就听到有人调侃:“这位赵小姐生得斯文白净,不知道能不能喝?”
何副院见缝插针,赶紧怂恿,“纪总别小看人,我们院里的这位赵工,长得最白净,喝得最勇猛。”
四面八方都是看戏的眼神。
拿女人当调剂的戏码让人倒尽胃口。
赵兮词没应付过这种局面,一时间有些不知变通,僵坐在那。忽然就听得对面的钟时叙顺理成章问一句:“赵小姐,喝什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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