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隼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扇门的。

    直到警方结束调查,  将他和伊礼奈美两个人一起带上警车后,他的魂魄才重新掌管身体。

    回头一看,有栖川月正站在院中那棵樱花树下和冲矢昴谈笑,神态轻松,  没有一点自己的好友刚刚经历过生死危机后该有的惊慌模样。

    一瓣樱花乘着轻风、晃晃悠悠飘落到有栖川月垂在肩头的黑发上,  为他在清冷中添上一抹姝色。

    中平隼人小心地收敛着视线。

    冲矢昴指了指有栖川月的肩头。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低头,  看到了不约而至的那一瓣花,  无奈地笑了笑,  轻轻将那瓣花拂下肩头。

    清晨时浅草寺刚下过一蒙细雨,  那株樱花树下积起几潭浅浅的水洼。

    在人来人往后,  那几潭水洼已经汇成一片泥泞。

    而那瓣樱花,就那么飘忽着沉到了泥底。

    中平隼人打了个寒颤,在有栖川月看过来之前,  猛地缩在了车窗底下。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有栖川月没有动作,反而是冲矢昴看向那辆驶离浅草寺的警车,  里面坐着以从犯罪名被带走的中平隼人。

    “这起案件没有人员伤亡,  按照日本警察的习惯,  只会对涉案人员进行批评教育。而他更只是个从犯,  速度快的话今天晚上或许就会被放出来。”

    这不是你的性格。

    冲矢昴之所以忍到现在、没有在警察面前说出真相。

    一是因为他没有证据,警方不但不会重新调查,反而会给他一个妨碍办案的罪名。

    二是在离开包间前,有栖川月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我以为你知道理由的。”

    樱花一瓣又一瓣地从树上飘落,  有栖川月也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拂下去,  好像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

    “我知道,可你真的会在乎这些吗?”

    不是冲矢昴的个人偏好,  而是从客观角度上看,  日本的警察都算不上多么尽职尽责、素质优秀,  更不用说和fbi放在同一水平线上相比较。

    而对fbi,有栖川月都能像使唤下属一样让他们替自己的任务扫尾、以被通缉的组织成员的身份和他们达成合作,更不用说对日本警察有多少急单了。

    总不能说是因为要给本国的公职人员面子吧?

    “虽然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是…就是你想的那样没错!”

    笑眯眯地抛下一个雷后,有栖川月丢下被炸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冲矢昴,晃回了中村煌现在呆着的那间屋子里。

    刚推开门,就是刺鼻的酒气。

    浅草寺有自酿清酒售卖,口感清爽、度数却算不得太高,大多用来小酌以陶冶情操。

    现在房间里这个味道,少说也灌了五瓶下去。

    冲矢昴跟在有栖川月身后进门,闻到这个味道就是面色一变。

    虽然中村煌身体素质比那些久坐办公室的中年男子还要好不少,但终究已经是古稀年岁的老人,怎么也不能仗着身体健康就这么放肆。

    他皱着眉,刚想上前扶中村煌回去休息,就被有栖川月拦了下来,小声提醒。

    “着什么急,你仔细看看,他哪有一点喝酒了的样子?”

    酒气冲天,没错。

    趴在桌子上坐不起来,也没错。

    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酒味的来源都是被浸润成深色的袖口、以及被中村煌的姿势挡住的地上那一摊酒。

    冲矢昴:……借酒浇愁,真是难为您了,要不要给您拍个照片纪念一下啊。

    冲矢昴不敢当面吐槽,只敢在心里发牢骚,但有栖川月却没有这个顾忌。

    颇有些嫌弃的绕了一个大圈,坐到通风的窗下后,有栖川月才松开捏着鼻子的手。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没放弃文艺青年的梦想啊,遇事不决先喝酒、喝醉以后写点文章控诉人世间?”

    “顺便说一句,你这个风格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比较流行,而且人家都是真灌,你这算什么,喝酒都要造假啊?”

    中村煌拍案而起,声音中气十足,哪还有刚才质问中平隼人时一瞬间苍老的模样:“造假,什么造假?我为人堂堂正正,说喝就喝,从来不搞那些唧唧歪歪的!”

    然后,堂堂正正地中村煌就顺着有栖川月的视线看到了暴露的袖口。

    心虚坐下jpg

    “行了,说吧,你想问什么。”

    “什么问什么?”中村煌装傻。

    有栖川月抿着唇不出声,就那么沉默着看着他。

    中村煌也不出声,和有栖川月面对面照镜子,甚至还给了冲矢昴一个眼神,示意他当裁判记录两个人谁不说话的时间更长。

    有栖川月扭头就想走,然后就被提前发觉的中村煌捏着后脖颈摁在他的位置的对面。

    中村煌叹了口气:“你还是以前那样,犟得不行,但是比起刚认识你的时候要多了不少人情味。”

    “看来是交到好朋友了啊,月。”

    一改刚才耍赖幼稚的模样,中村煌现在才表现出了一个老人特有的宽厚温和,以及摸爬滚打数十年磨练出的洞明。

    不只是表面上的从冰冷到随和,更多的变化在周身散发的没有牵绊的虚浮变成了会开玩笑、会威胁人的生动鲜活。

    如果还是以前,那有栖川月现在丝毫不会被触动。但现在的有栖川月已经不是之前的有栖川月,而是钮钴禄·月了!

    被中村煌用看小辈的慈爱目光洗礼的有栖川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从头顶开始到脖子都滚烫,他下意识拿手捂在脸上汲取那一丝凉意,又轻又细的声音从缝隙里含含糊糊地飘出来:

    “也、也没有很多,就那么一两个。”

    有栖川月指的是上一个世界认识的那些人。

    但在场的两个人却毫不意外的误会成了自己/对方。

    冲矢昴看向有栖川月的目光更加慈爱(什),而中村煌看着冲矢昴的眼神也更加欣赏。

    只有朋友们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别扯开话题,你先好好交代,你到底是怎么了?”

    有栖川月终究不是会被情感影响太久的性格,只默默感动了一分钟不到后,就重新拐回了正题。

    中村煌也没有再敷衍,沉默了片刻后,问:“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

    “我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了,我不该要求学生遵循以前师徒那一套,像其他导师那样和年轻人打成一片?”

    “隼人说我就是拿一个大项目吊着他们往前跑,如果看穿了那是根萝卜、不想往前冲,还会被我骂没出息。”

    “可是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跟在师父手下学习,学成才能干大活,没有热情没有冲劲就是干不了这行啊,我说错了吗?”

    中村煌的背一向挺得笔直,从不驼背。

    按他的话来说,就是要有像屋柱那样的脊梁骨,宁折不弯!

    这是他年幼时、飘洋过海去学手艺的那个东方师父交给他的。

    但此时,从冲矢昴的方向看过去,他却微微躬起了背,像驮着一座难以背负的大山,终究无法反抗命运的力量。

    他确实错了。冲矢昴想。

    他错在太墨守成规,不随着时代而变通;他错在以为现在的人还像过去那样执着而坚定;他错在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是为了信念而活。

    同样,他也承袭了老一辈惯有的执拗,一切以悟字为先,一个问题但凡问第三遍都会被骂个狗血淋头,他们这群人里少有能被他看得过眼的。

    总而言之,中平隼人心理扭曲、手段过激,这其中难说没有一直以来中村煌给他的压力太大的原因。

    只是,有栖川月恐怕不会这么说。

    “你没错。”有栖川月坚定地回答,“你经历的比他们只多不少,才有了现在的成果。你希望他们也能有所成就,因此才严格要求。”

    “受不了是他们太脆弱,和你有什么关系?”

    中村煌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毛病,也在尝试改变,但这个隐患突然爆发也让他难免失落。

    而有栖川月毫无立场的偏袒却将他憋闷全然打消,郁积的心脏也轻快了不少。

    “就知道哄我这老头子。”

    中村煌半是愉快半是无奈地摇摇头,走出房门:“你们自己玩去吧,我回房间休息休息。”

    “还是年纪大咯,不像年轻那时候。歇一歇,缓缓劲儿,晚上就回家!”

    有栖川月和冲矢昴站在门口,看着中村煌的背影。

    一如过去挺得笔直,又像拿走了什么负担一样,步履都变得轻快。

    “你是真的认为老师他没错吗?还是只是出于偏袒的想法呢?”冲矢昴问。

    有栖川月斜了他一眼:“我这个人一向公平公正,说他没错就是没错。明显是那群学生太蠢、理解不了老师的话,怎么就成老师的错了?”

    把所有问题统统归为学生没有理解老师的意思,中村煌自己太过守旧的问题是一点儿不说……

    不愧是你,公平公正有栖川月!

    “那我遇上这种事,你也会这样吗?”

    “不会。”

    “不会觉得我没错吗?”

    “我就不会去拦那壶茶。”

    日本警察的工作态度没有让有栖川月失望,在得到在场众人一致的“中平隼人帮凶”结论后,对伊礼奈美两人的喊冤置若罔闻。

    留下来搜集物证的警察们也在草草翻了一遍现场、带走那个茶壶后也紧跟着装着嫌疑人的那几辆警车之后下山,其他几个学生在警察离开后,也一个接一个的跟冲矢昴说明后蹭其他旅客的车离开了浅草寺。

    至于为什么不亲口向中村煌说明——

    他们是沉默寡言的大多数,不是沉默寡言的傻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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