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随处可见的深谷沟壑,连枯草都没有几根,只有难得一见的野兔在告诉钟汉离,这世界还活着。至于人类能否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钟汉离早就有了答案。

    在过去的三个月时间里,他和宇文念一直活在这块蛮荒的土地上,而且越活越有生机。当然,这里的生机仅指人的身体机能。在几乎没有食物来源的状况下,仅凭偶尔捕获的野兔,俩人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初,俩人每天的行程不到三十公里,如今已经达到惊人的每天七十公里。要知道,这个速度几乎赶上了古代的骑兵。然而,不管俩人如何拼命,也不管在拼命的过程中,他们的能力提升有多快,俩人始终无法追上那两个快速移动的目标。

    宇文念和钟汉离追踪的目标,是徐一多的私生子。徐一多塞给宇文念的手镯,是生命基因显示器,只要那两个孩子不离开这颗星球,不管他们躲在哪里,都会在显示器上标明位置。宇文念和钟汉离就是依据显示器的座标,追踪徐一多留在人世间的基因传承。

    徐一多的私生子是一对双胞胎,两个八岁大的男孩。宇文念和钟汉离凭借骑兵的速度,追赶了整整三个月,始终没能追上移动的目标。在这三月的时间里,宇文念和钟汉离有了惊人的发现,那两个孩子正在快速进化,他们不仅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而且每每提前预警,及时避难。宇文念和钟汉离就是在追踪孩子的过程中,数次避开智能战士的追杀。

    钟汉离恍惚觉得,他不是在寻找徐一多的孩子,而是寻求那两个孩子的庇佑,就像孩子的父亲施予他的庇佑。但是,钟汉离不得不与宇文念分开,因为徐一多留给他们的手镯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显示器,显示器上的座标也各不相同。这表明,那两个孩子分开了,钟汉离和宇文念只能分头寻找。

    钟汉离拿着半块手镯,期期艾艾地说:“我从没想过放弃,可我真的丧失了信心。”由于内疚,钟汉离说这话时,没有正视宇文念。

    “一个月之后,不管能否找到孩子,我们都在这里汇合。那之后我们就拿起武器,做人类的战士,直到战死。”宇文念无奈地接受着现实。

    “直到战死,直到战死……”钟汉离不停地念叨着,向着显示器标识的方向走去。

    钟汉离在烈日下走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分,夕阳的余辉撒在黄土高坡上,把面前的大地照得黄灿灿,钟汉离满是污垢的脸上露出了喜色。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三次收获相似的喜悦,显示器上的目标正在向他移动,而且越来越近。当目标距钟汉离仅有一公里时,西边天际升起一团蘑菇云。蘑菇云从即将落山的太阳下方升起,迅速遮住太阳,直到把太阳按在地平线的下面,蘑菇云还在扩张。

    钟汉离顾不得这些,他的眼睛盯着显示器,那个移动的目标与他近在咫尺,感觉下一秒就会与他迎面相撞。一想到徐一多的孩子,即将投入自己的怀抱,钟汉离激动得面部肌肉都在抽搐。

    “终于见到你了,我可怜的孩子。”钟汉离在心里念叨。然而,钟汉离看到的不是男孩儿,而是飞奔的猎豹。不,那不是猎豹,而是猎豹一样飞奔的男孩儿。“血管,新生儿胳膊上多出的血管,是为逃命准备的。”

    钟汉离没能得出人类突变的后续结论,就看到飞奔的男孩儿跳进深谷。紧接着,一团光芒在他面前炸开。钟汉离知道,这是爆炸的核弹产生的光波。钟汉离迎着光波张开双臂,在心里呢喃:“老子死了,这世界也就死了!”

    随光波涌来,大地上的一切全都变成了灰烬。钟汉离面露微笑,迎接自己变成灰烬的一刻,可他竟然完整无缺映入光波之中。

    在钟汉离映入光波的瞬间,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到迪那摩世界,寻找迪那摩咒人。”

    ……

    同样是黄昏时分,宇文念在沟壑的谷底发现一个山洞,显示器告诉宇文念,徐一多的儿子就在里面。

    不等走进山洞,腐尸的气味就迎面袭来。宇文念清楚地知道,一种可怕的病毒正在多种生物间快速传播,世人在躲避智能战士追杀的同时,还要远离病毒。为了活命,一些人不得不丢下患病的亲人,寻找新的避难所。

    山洞的入口只能供人猫腰行进,到了里面才能直立行走,只是山洞幽暗,看不到前面的情形。一路上,山洞两侧的角落里,随处可见尸体。从尸体散发的腐烂气味可以断定,这些人死于数日前。宇文念盯着手里的显示器,摸索前行,刚才还是静止的目标,有了移动的迹象,而且是极其缓慢地后退。直觉告诉宇文念,孩子没有生病,而是在躲避他。

    “孩子,我是你父亲的朋友宇文念。过来孩子,到伯父身边来。”看到显示器上的目标还在后退,宇文念焦急说道,“孩子,伯父什么都看不到,拜托你停下来好吗?”随目标接近,山洞失去最后的光亮,宇文念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在宇文念殷切期盼下,显示器上的目标终于静止下来。宇文念感觉孩子躲在角落里,便弯下腰,伸手去摸。他没能摸到孩子,只摸到一件衣服。宇文念刚摸到衣服,眼前就呈现一团幽暗的光亮,宇文念依稀看到,一个惊恐的男孩缩到衣服里。宇文念试图撩开衣襟,把孩子搂在怀里。衣襟撩开的瞬间,宇文念看到的不是男孩儿,而是一具骷髅。骷髅用阴沉的语气叮嘱道:“牢记觉醒者的使命,寻找迪那摩咒人。”

    一股奇异的魔力,把宇文念吸入了过去,宇文念不可抗拒地投入骷髅的怀抱。宇文念呢喃道:“对不起,我的兄弟,我没能拯救你的孩子。”

    ……

    徐一多困居的地方,是个六边形的穹顶建筑,他的四周除了档案还是档案,书架上是档案,书架之间的过道上也是档案。

    徐一多时常面对书架,雕塑般站立,但他不是思考档案里的事情,而是像档案里的文字那样,僵硬着,僵硬着。

    徐一多渴望找到死去的感觉。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不管生路还是死路,只能到档案里寻找,于是他拿来一本档案,瞪起着魔的眼睛,寻找死亡。可档案里除了记录迪那摩人的“冥事”,没有一样与地球人有关。他只能把档案丢到一旁,丧气地抱怨:“全是别人的东西,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徐一多有时会把几十本档案铺在地上,然后在上面躺上一整天,即使服务员催他吃饭,他也充耳不闻。可不管躺多久,终究找不到死亡的感觉,徐一多不得不爬起来,继续在档案里寻找死亡。

    倘若不是服务员告诉他,他来这儿已经三个月了,徐一多真不知道今昔是何年。

    这天吃过晚饭,徐一多躺在档案上,把一本冥事档案盖在脸上。他希望自己残存的思想,能在档案里感受到死亡,哪怕短暂的死亡也好。他没能找到死亡的感觉,却感受到了憎恶。这是三个月来唯有憎恶,从前服务员都在门外催他吃饭,从未进过档案室。这一次,服务员不仅走进来,还把档案从他的脸上拿开。

    “可恶的家伙,你坏了我的好事。”徐一多呵斥道。两个蓬头垢面的陌生人,映入徐一多的怒目。同命相连的凄凉,让徐一多收敛了怒气。他坐起来,冷漠地问,“见过死神吗?”

    “我没见过死神,却撞上了死鬼。倘若你不是大活人,我还以为那个死鬼是你呢。”宇文念看了钟汉离一眼,问道,“这家伙像不像死鬼?”

    “我不知道,这里的人死后是否需要牧师,我只想问问这个不死不活的家伙,这里是不是迪那摩世界?”钟汉离围着徐一多打量,很想拿他取乐。可他怎么都笑不出来。

    徐一多衣襟褴褛,满面胡须又脏又乱,看上去就像久居深山的野人。

    徐一多盯着钟汉离看了好一会儿,又在宇文念的脸上确认了一番,才惨然笑道:“真他妈滑稽,倒霉也能志同道合。”

    徐一多站起来,与钟汉离拥抱了一下儿,随即投入宇文念的怀抱。他太可怜了,他的两个伙伴和他一样,太可怜了,他们全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流浪汉。

    徐一多把宇文念推开些,看着钟汉离漠然说道:“这里的人与我们同宗同源同时代,连语言文字都相同。但这里的确不是我们的世界。”

    宇文念歉意地说:“我没能拯救你的儿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躲到衣服的后面。我想拉开衣服,把你的儿子搂在怀里,结果我投入死人的怀抱,就看到了你。”

    一旁的钟汉离嬉笑道:“我比宇文念运气好,我虽然没能拯救你的儿子,毕竟看到了他。你的儿子很有本事,连核弹都炸不死他。我不得不怀疑,你儿子是为了让我见到他的父亲,向他的父亲报平安,故意引诱我,面对爆炸的核弹。”

    徐一多领悟到某种微妙,开心地笑道:“我只有一个女儿,从来没有儿子。”

    “你笑什么?”钟汉离看看徐一多,又看宇文念,不由开怀大笑。

    “倘若那两个孩子是迪那摩的信使,我们就是地球人类的觉醒者。”宇文念的脸上呈现源自内心的无助与无奈。

    “他们不仅是我们的信使,也人类的天使。新生儿的突变,应当与他们有关。”钟汉离肯定地说。

    “也就是说,人类没有灭绝,至少在我们找到咒人之前,人类不会彻底毁灭。”徐一多似乎看到了希望。

    “我很想知道,迪那摩的信使怎么成了你的孩子?”钟汉离用怪异的眼神斜睨着徐一多。

    “我在梦里见过那两个孩子,梦醒后基因手镯就到了我的手上。正是有了这个甩不掉的手镯,你们两个多疑的家伙,才认定我有私生子。”徐一多弄出一脸无辜。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宇文念问。

    “一年前,第一代智能战士问世的时候。”徐一多答道。

    “你不仅梦醒时分收获了手镯,你还在梦里接受了克曼预言。也就是说,你是第一位觉醒者。”宇文念十分笃定。

    “我让人类失去了宝贵的时间,我把克曼预言藏在了心底。作为报应,从私藏天机那天起,我就噩梦不断。直到无法承受恐怖的折磨,我才把克曼预言告诉了你们。”

    “自从你把克曼预言告诉了我,我就跟你一块儿梦魇缠身。”钟汉离自嘲道,“因为被噩梦诅咒,我把刚刚勾搭的姑娘推给了智能战士。看着智能战士打爆她的脑袋,我竟然满嘴宗教领袖的谎言:为了拯救众生,我甘愿下地狱。为了铲除无道,我甘做殉道人。”

    “对不起兄弟。若能重来一次,我甘做殉道人,甘愿下地狱。”徐一多追悔莫及。

    “你高估了自己,不要说觉醒者,连那些主宰人类命运的资本大老,也是时代的产物。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在人类彻底毁灭之前,找到迪那摩咒人。”宇文念还是第一次为觉醒者定性。

    宇文念的结论,把徐一多从懊恼中解救出来,侦探缜密的思维也回到徐一多的脑子里。徐一多思索着说:“作为觉醒者,我们的使命是为人类寻找迪那摩咒人。但是,见到咒人之前,克曼预言只能是觉醒者的秘密。”

    “你在告诉我,我们即将参与的工作,与克曼预言有关。但是,我们与迪那摩人的目的不同。”钟汉离说出三人共同的隐忧。

    “这里是迪那摩人的冥事专署档案室,我们来此的任务,是利用各自的学识,协助迪那摩人破解鬼判官事件,探查克曼预言的真相。我有预感,我们接收的克曼预言,与迪那摩人探寻的克曼预言,是同一个预言的两个版本。只有把两个版本合在一块儿,才能呈现克曼预言的原貌。也只有看到克曼预言的原貌,才能从中找到迪那摩咒人。”

    “我们的具体任务是什么?”钟汉离急切问道。

    “加入迪那摩人的冥事专案组,在破解鬼判官事件的过程中,探寻克曼预言。”

    “我们什么时候进入专案组?”

    徐一多环视周遭的档案,说道:“在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迪那摩暴发过六次鬼判官事件。事件记录涵盖三部分,社会科学、宗教意志、刑侦探案。也就是说,这些档案是为我们准备的。”

    档案室分为三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明显的标识,分别是社会科学专区、宗教意志专区和刑侦探案专区。

    宇文念凝视着档案,猜测道:“如此说来,第七次鬼判官事件已经暴发。凭借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我们很快就能踏上寻找咒人的旅程。”

    “那还等什么。”钟汉离急不可待奔向宗教专区。

    ……

    觉醒者夜以继日埋头案卷的时候,迪那摩咒人已经走上历史舞台。只是他出场的方式太另类,扮演的角色太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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