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杜宪的行迹,二公子的遭遇,以及唐国即将面临的命运。

    田夏一无所知,也不关心。

    马队出离唐境,在阿休的引领下,迅速南下。

    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落叶归根”。

    但总要少数服从多数。

    暂不做其它设想。

    他们星夜兼程,避开关隘,一路疾驰。

    荒滩林薮,岩陆涧峡。

    景致变换如流。

    车马颠簸之甚,几欲片刻不停。

    这日,至黄昏,队伍连翻两座山头,在林口稍歇。

    田夏陪魏子到外面透气。

    恰逢乌肃探路回来,见魏子行走间步伐浮软,姿态疲乏。

    想她经年累月被囚,受过许多折磨,身体必然比常人虚弱。

    连忙找上小弟。

    “今天就别赶了吧,前头临水有块好地,在那住一宿。”

    阿休朝魏子瞥去一眼。

    “小弟记挂家人,总想早些团聚。”

    “这样日夜奔劳,怕不等团聚,就先要了家人的命。”

    “哥哥视作家人的,小弟可不当。”

    “犬也吃不消。”

    犬均喜奔,天狗尤甚。

    这连日来,大犬都被关在笼子里,早被闷坏了。

    阿休一阵心疼,随即领队入了林子。

    跟随哥哥去到那片临水的地带。

    只见浅湾石滩,周围树木稀疏。

    当即吩咐驻地扎营。

    他把自己坐骑交给兄弟打理。

    忙不及打开狗笼,带大犬撒欢去了。

    众人在石滩外围,支起帐篷,各自取水饮马。

    乌肃见田夏搀扶魏子进了帐,心下稍宽。

    喂过枣红马,自己草草吃喝两口,歇没多久,又闪人了。

    田夏安顿好魏子,出了帐篷。

    只见不远处,锦儿和鬼鹴对面而立。

    锦儿低着头,不知说了什么,鬼鹴掉头就走。

    田夏心里奇怪,过去问道:

    “怎么了?”

    锦儿连忙解释:

    “他突然提个篓子过来,我问他是什么,他也不搭理,可不是我主动找他的。”

    “我也没说啥呀,你紧张什么。”

    锦儿脚前落着个小竹篓。

    田夏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揭开盖子一看,里头装的是干茶片。

    拿起来搓了搓,色黑质紧,叶多茎少,金点漫散。

    是此类茶中的佳品。

    他们的口粮只备了糟饼和羊肉,

    都是干食,不用另起炉灶。

    但肉是生的,姑娘们不敢下咽。

    兄弟们用糟饼跟姑娘换肉干,连日只吃荤的,怕也是腻得很。

    田夏见鬼鹴一声不吭离开,却是去拿了把铲子在空地上挖坑。

    便扬声喊道:

    “煮茶啦!有闲的,都过来搭个手!”

    阿兰部的小伙子们个个茶不离口。

    几天没喝上茶,那是惦记得慌。

    听大姐说要煮茶,全耐不住了,搬石头的搬石头,抬水的抬水。

    叔敖也叫手上没事的兄弟,过去帮忙。

    场面顿时热闹起来。

    锦儿见文姜姑姑和小葛一起提了篓子,掰茶分量。

    小姐正在叫人另掘一坑。

    只有她自己闲得没事做。

    也就跑去拿个袋子,就近捡些碎木干枝。

    她小姐被毛头小子围着,问东问西,聒噪个没完。

    另一边,鬼鹴已挖好坑,正独自一人堆垒起灶。

    锦儿犹豫半晌,壮起胆子走过去,把袋子轻轻放他旁边,打开袋口。

    “你、你看看,这些行不行?够不够?”

    鬼鹴偏眼一扫,随意点了个头。

    也不说话,继续干他的活。

    锦儿蹲在他对面,帮忙堆石头。

    两人不声不响,各忙各的。

    好半晌,锦儿才小声道:

    “谢谢你啊,对不住啦。”

    鬼鹴募然停住手,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锦儿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说声“我再去捡些”,站起来就跑了。

    田夏虽然身处小弟堆里,也不忘留意各方动向。

    见锦儿那边有异常,也不方便立时去问。

    只能一边说着话,一边盯着她。

    确保她人还在眼皮子底下就行。

    一会儿起了两个土灶,码上干枝,布绒引火,嵌入大锅。

    一锅炖肉,一锅煮茶。

    有个好事的小兄弟,见小葛一人在两灶间往来。

    凑到炖肉锅旁,探头看了看,皱起眉头:

    “这肉一煮就没那味道了,还怎么吃?”

    小葛白他一眼:“咱爱吃的人吃,你只管吃你有味道的就是。”

    那小伙听妹子语气有些呛人,想来这几天没睡好觉,有脾气也正常。

    摸了摸鼻子,识趣地退开了。

    文姜在旁边看见,想起小葛对那些包藏祸心的侍卫何等讨好。

    这会儿,却对冒险帮她们脱离火海的人无甚耐性。

    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乖巧勤快。

    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味。

    怎么跟这丫头处得越久,反倒越觉陌生了?

    田夏把槽饼掰开,泡进肉汤里,送给魏子吃。

    在帐里等她吃完,收拾出来,还不见阿休人影。

    连找了好几个小家伙询问,都说阿休惯常没个定。

    也就不多操烦了。

    夜深风动,田夏和衣而卧,浅眠不到两个时辰便即醒转。

    听外面火星噼啪溅响,夹杂着犬的低鸣。

    轻悄悄爬到帐口,掀帘而望。

    只见阿休坐在篝火旁。

    大犬贴身匍匐,把整个大脑袋,搭在他腿上。

    阿休一手轻抚背毛。

    另一手持长杆子拨火,时不时抬起手来,用手背擦眼睛。

    田夏观察了好一会儿,起身走过去。

    阿休听见动静,丢了杆子,两手胡乱抹了抹脸。

    把手心上的炭灰全糊脸上了。

    那大犬早熟悉了田夏的气味,只摇了摇尾巴,一丝不动。

    田夏离了些距离,就地坐下,偏头瞅向阿休。

    “哟,怎么眼都红啦,泪汪汪的,被火熏了?”

    阿休本来想说被火熏了眼,被人提前指出来,不由微窘。

    “阿姐特意瞧我笑话来了?”

    “许你说我家姑娘是小畜牲,还不许我瞧你笑话?”

    阿休被哽了一下。

    他当时见敬重的兄弟忍辱负重,换来一顿猫挠,一时嘴快,出言无忌。

    他自个儿都忘了这回事,没想到这个姐还挺记仇。

    “小弟随口一句话,便说得难听了,也没啥坏心思。”

    “是没啥,也就是迁怒呗。”

    阿休吸了吸鼻子,望向半空一轮朗月。

    月光映在他澄明的双眸里,显得更加盈然有神。

    “我爹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对我很好。”

    “是啊,吃人的狼被人给打死了,还不准狼崽子嚎两声吗?”

    阿休被他姐两三句一怼,简直无语,斜眼瞥过去:

    “大姐要是不会说话,就别说了吧。”

    “我这不是在安慰你?”

    “在主公面前,姐可从没这样过。”

    “你跟你主公能一样吗?”

    “…………”

    听到这么实心眼儿的话,阿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伤感倒消减不少。

    田夏见阿休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才提及正事。

    “我听你说,‘主公提前没了’,想来跟你们原定计划不符,是不?”

    “若非情况突变,我爹怎会代主公而亡?有许多事情都还没张罗好,提前行动太仓促了。”

    “那干我屁事。”

    阿休瞪向田夏,想不到这句粗言秽语会出自她口。

    虽然这姐,明显的不能说是个善茬,至少平常言谈举止还算符合她养尊处优的身份。

    “将军不喜欢报忧,恐怕没跟你讲,他养私兵的事暴露了吧。”

    “私兵”这词,阿休抵触得很。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主公的“私兵”。

    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所以他听着不顺耳,想反驳什么,又无可反驳。

    “老二搞到一把你哥惯用的弯刀,献给将军,就是提醒他哥——别瞒了,我知道。”

    “主公没特意去瞒他啊,再说咱们做的许多事,其实也是为了二公……老二!”

    “将军没告诉他,不就是在瞒?说什么将军替他培养人马,嘿!如果将军人还在,谁能服他?把计划提前,一是老二透了意愿,最主要的,估计还是为保你们,跟我能有多大关系。”

    阿休跟了主公多年,当然明白主公不会单为一个人,不顾一切。

    但这位姐也未免撇得太清了。

    “怎么没关系?姐身边个个要保,又是东一挂,西一挂,我们才不得不多留人手,冒更大风险,还不能有点儿不乐意了?”

    “能啊,没说不能,但你们不当回事儿的,都是我的人,有能力帮,为啥不帮?而且往后,肯定有能用到咱们的地方。”

    “大姐毕竟是大姐,其他可就不指望了。”

    “说起来,我发现,将军给你们的东西,比给我的好多了,就那干压茶吧,我吃的,都是你们拣剩的吧,我不也没计较?要都像你这么小心眼儿,咋过呀?”

    阿休活了这小半辈子,还从来没被人说过“小心眼”。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过于——大方又开朗。

    跟他姐现在的样子比对,主公堪称“长兄如父”了。

    本来他对亲缘,看得十分淡。

    非要相处、陪伴,日久方能谈感情。

    就感情上来说,他姐还不如一条狗。

    但今天这样一个不懂体贴甚至略显厚颜无耻的姐。

    这样一场毫无粉饰的对话。

    莫名让他生出了一股亲切感。

    田夏一路上,可没少关注阿休。

    小弟看起来是个活泼性子,其实亲疏分明,颇有心思。

    从他和乌肃的谈吐行事来看,哥两个都是重点培养对象。

    不过阿兰部的小狼崽子明显更服从阿休。

    乌肃也很有默契,凡事先跟阿休沟通,再由阿休下达指示。

    田夏碍于人眼,总不能随心所欲放开性子。

    好容易找到机会,就当姐弟俩重新认识一回。

    这一夜畅谈过后,阿休也会找姐姐商量事情了。

    连带阿兰部的族人也跟她更加亲近起来。

    田夏相信日久见人心。

    这些流有她母家血脉的兄弟,迟早要成为她真正的家人。

    可惜,没给他们足够的相处时间。

    乌肃探路归队,带回一个噩耗:

    “齐大人——被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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