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场周围围着丛丛表面被流水侵蚀出万千沟壑的石壁,险峻又怪诞,从高空望去,若如数量巨多的墓碑围在圆场周围。
陵光将身形若云雾一般散开,神识铺遍山顶每个角落。他已有几千年的时间没有这么做了,以为下一秒耳际会涌入各种嘈杂的声音,可是除了安静就是安静。
只有一个人心跳和呼吸。
陵光顿时警觉:“鱼姬,小心那老头,他……”
与此同时,洪波道人僵硬地从龟甲上站直了身子,伸展双手:“王女你看,贫道这样算活着吗?”
陵光:“……不是个活人。”
二人声音在耳际重合,鱼南壁头皮一麻。
洪波道人从袖子中伸出的双手颜色青灰,已无肌肉充盈,只剩一层鸡皮皱巴巴地覆在骨骼上,陡然暴涨了3寸的指尖尖利如刀,泛着若玉石一般的光泽。
陵光一部□□形立刻警戒地裹住鱼南壁。
“清代有个学者,写了一本书叫做《子不语》。”洪波道人将手平举在面前,慢慢地转动,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指甲在阳光下的色泽,“他把我这种人称为不化骨,鱼王女,你可曾听说过?”
陵光裹挟着她往后退了几步:“据《子不语》所载,不化骨是僵尸中等级最高一类,身体的某一部分受精神灌注,色如磐石,坚硬甚铁。在这道人身上恐怕是他的指甲,不要让他指甲碰到你。”
鱼南壁一时不察,往后退的两步脚步不稳,她初初站定,立即道:“我提前申明,不是怕你啊,你呢站在龟甲上有点高。一来,我看你脖子有点痛,二来,我抬着头正对着阳光,有些刺眼。这样后退几步,就刚刚好,我不用仰脖子了。”
见她步履慌乱,洪波道人笑了一声,似乎很宽容。
“不化骨……我是没听说过。那时我还睡在宝鸡的坟头里。”鱼南壁沉思,也是同陵光解释,“不过你这样子,我倒是熟悉。我算是知道你是如何活过一千多年了。”
洪波道人把手收回到袖子里:“哦?”
鱼南壁:“你形如僵尸,却不怕太阳,敢在烈日下现身,绝不是死后魂去魄留,尸体发生精变。川渝有神山,上古名灵山,灵山有草,食之不死。昔日窫窳、刑天、女魃都曾吃过此药,猰貐性情突变,刑天无首可立,女魃容貌亏损,俱是此药带来的副作用。想必你说的不化骨就是你吃过灵山不死药的副作用了?”
洪波道人再次大笑:“没想到王女一下子就猜到了。”
他对自己的底牌似乎掀得很爽快,由不得鱼南壁不警戒。
他的脸看上去仿佛是一个枯瘦老人,咧嘴大笑时有种诡异的撕裂感:“王女,听说西周时,两国交战都需先礼后兵。所以,贫道当面问你一句,我欲借你坎水珠一用可否?”
鱼南壁气笑了:“怎么你先前的所作所为都是礼么?”
“看来王女是不答应了。”洪波道人顾自道。
话音刚落,他手一翻,不知从何掏出一把纸伞,往顶上一抛。纸伞滴溜溜地旋转上天,伞面打开,却画得一副江南烟雨图。
陵光一眼认出:“遮天蔽日伞!”
此伞在鳖宝提供的名单之上,乃是明时,洪波道人从一艳鬼手中夺得。伞如其名,此伞一出,阴云蔽日。
山下,金竟坐立难安,时不时地往山顶上望去,天上突然不知从何处迅速聚来大朵大朵的乌云,天光一下子暗了下来。
“要下雨了吗?巫奶奶?”理发的小哥甩了甩满是碎头发的围布,终于准备收摊,“巫奶奶你昨天可是说这几天一滴雨都不会下的呀。”
巫奶奶?
金竟扭头。
原本抱着猫正坐在躺椅上阖眼纳凉的老太太睁开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仰头看向天空,她喃喃地道:“无风而翳,奇怪奇怪。”
宝伞在半空中飞快转动,浓云遮天。
洪波道人站在龟甲之上连打数诀。
鱼南壁虽会画些符咒,可她所学到底和道门不同,她辨认不出洪波道人到底做了什么。地下深处突然传来阵阵震动。
洪波道人借龟甲灵力,凝神细听,一声尖锐嘶哑的嚎叫划破寂静,他满意地笑了。龟甲驱动,载他飞至半空。
“王女既然不满意贫道先前的礼数,不如看看接下来这礼物,你喜不喜欢?若是喜欢,就把坎水珠留下吧!”
鱼南壁反手握簪,警戒地面向刚刚嚎叫声传来的方向。
可随即地面震动不歇,此起彼伏的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陵光身形忽显,拉住鱼南壁的手,神色凝重:“是僵尸。此地困阵困住的就是一群僵尸。”
见鱼南壁的同伴显形,洪波道人丝毫不意外,他甚是自得:“小友说得不错,此地乃天然困阵,此山属武陵山脉,与黔湘接壤。湘西赶尸人常从此山脉经过回乡,只需几个指引,他们就会自己替我将尸体赶到此处。”
黑暗中,已有数道黑影轮廓慢慢显现。
鱼南壁的簪尖已经默默地扎进手心,划出鲜血,心中默念神咒。
绝地天通之后,陵光已不能擅用神力,他掩护鱼南壁的动作,假意不解:“可是已死之人不是个个都有魂魄残留,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僵尸?”
洪波道人盘坐龟甲之上,并不介意在他临死前给他解释解释:“你所说魂去魄留的尸变少之又少,死了就没了,哪有天大的怨气咽不下去。这些僵尸俱是生于红沙日,死于黑沙日的人,此处困阵又是极为难寻的飞沙之地,天时地利具有,千百年的时间,此地怕是有百十数的僵尸,就等着这一日呢!”
千百年,飞沙之地埋尸,就算这些僵尸中没有再出第二个不化骨,可一路攀折石壁,飞跃在前,挂着一身褴褛的已是绿毛僵。
好个手段百出的邪道!
鱼南壁睁眼,手一松,沾血的建木簪直直插入地面,她叱喝一声:“长!”
陵光的神力经由她的经脉,涌入建木簪中。建木簪顶端抽出一根长长的枝条,顶端还带着几片嫩绿的叶片,飞舞着往前面一抽,将已逼近身前的僵尸抽飞出去。
那绿毛僵被抽飞几十余米之远,砸到身后的同伴身上,愤怒之极,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飞快地扑将过来。
鱼南壁并不擅打斗。
眼见绿僵扑来,她借力在陵光身上一撑,建木枝条知她心意,回转过来,鱼南壁已跃离地面,纵身一跳,脚尖恰恰点上枝条。
陵光神力一出,枝条呼地又暴涨尺余,用力将鱼南壁往半空一掷。鱼南壁身姿极为灵活,几个腾挪,下一秒已然离开枝条,飞身踏至洪波道人顶上滴溜溜旋转不停的遮天蔽日伞上!
洪波道人五感不灵,先前为了听动静,只凝神在耳,此时听耳边风声猎猎,嗤嗤而响,竟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连忙凝神在目,往地下望去。
不见鱼王女,只剩那个面若好女的年轻男人闭目立在原地,他面前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条鞭子兀自甩得疾风历声,护他周身密不透风,把绿毛僵和它身后几只业已赶到的白僵逼得不得近身。
那个男人不是重点,鱼王女呢?难道已经死了?
洪波道人急忙满场找寻。
突然一道白光划破黑暗,洪波道人连忙抬头。终于看见遍寻不见的鱼王女,立在伞尖,伞面兀自旋转不停,她身形却稳如山岳,拈指在胸,念念有词,只有一头原本挽起的乌发披散脑后随风飘荡。
阴云被闪电划破一道口子,微弱的阳光从罅隙中钻了出来。
原来她打得是这个主意!
阳光一出,倾巢而出的僵尸来不及回到地下,就会被阳光烧成灰烬。
洪波道人连忙也拈起诀来,频频打在遮天蔽日伞上,只要再过二十分钟,太阳落山,就算她破了这漫天乌云又能如何!
鱼南壁却丝毫不理会脚下的伞越转越快。
她陡然睁开眼睛:“……星有好风,星有好雨。”
求雨是灵山之巫的拿手好戏,可这一次,她求得却并不是普通的雨!
随她话音,天上密布的阴云之间,突现数条银龙翻滚,这银龙泛着微微的蓝紫色,挤压铅云。
一道星子坠下,随即,数道星子齐齐落下,像漫天流星齐坠,又如长安街头,鱼南壁曾数次见过的火树银花,落星如雨!
洪波道人惊愕之下,登时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全身寒毛直竖,他本能地倒转龟甲,藏身龟甲之下。
地上,惨叫声骤响。满地的僵尸已沾染上这火雨,跌滚在地面上扑腾。
洪波道人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绿毛僵正避之不及,四处逃窜。要知道绿毛僵已可不畏阳光,不畏凡火!
这到底是什么火?为什么他也会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意?
鱼南壁见洪波道人藏在龟甲之下,离火雨落在龟甲上,丝毫不留痕迹,冷哼一声,却也没有先管他,踏了踏脚下的伞道:“这伞我瞧着不错,我舍不得用离火毁去,不若将它送给女魃姐姐好不好?”
陵光抬头看她,微笑颔首,自然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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