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上城楼不久,暑气就冲散了晨间的凉意,清宁宫这几天刚冒头的蝉鸣也一下子聒噪起来。

    两名内侍合力提着一只花梨木冰鉴,绕过中庭那棵最吵人的老楝树,顺着庑廊快步转进后殿,在西头的偏厅外抹净那头大汗,才小心往里走。

    还没等落脚跨过门槛,眼前就“啪”的一声响,瓷片儿碎渣子迎面崩得满身都是,两人吓得一哆嗦,瞧见建昌侯杜松塌腰跪在九翅凤床前,不由愣在原地,战战兢兢不知该怎么好。

    “啧,蠢样儿!没点眼力价么,滚,滚,滚!”

    带班的奉御伸膀子一挡,沉着嗓子挤眉瞪眼,连打手势催促两人快走,自己也落荒退了出来,匆忙将门掩上。

    厅里静了好一会儿,杜松才胆战心惊把贴地的脑袋稍稍抬起来。

    一片碎瓷渣子就在两寸不到的地方,锐利的前尖正对着左眼珠。

    他僵着脸抽了抽,赶忙又伏下、身子叩头:“太后恕罪,太后恕罪,臣弟本来都已经骗过锦衣卫那帮人了,没曾想……”

    “住嘴!还嫌不够丢人么?昨儿哀家千叮万嘱怎么交代的,你又是怎么答应的?什么事大,什么事小,呵,还拍胸脯子说得比唱得都好听,结果呢,连京城都没出,就被人家掐着手脖子逮住了,猪都没有你这个蠢法!”

    忍了半天的杜太后张口大骂,眼头朝边上微瞥,横眼睨着坐在身旁皇后姜氏:“你也是!窑瓷里搅面汤,外头好看,一肚子糊涂。腻腻歪歪就是放不下几两银子,闹到现在里外一场空,哪儿值哪不值?”

    姜氏被当面训斥,抹着泪抱委屈:“我不也是跟高珚那贱人争口气么,再说银子也不是小数,谁知道她算计的比鬼还奸。”

    “还敢犟嘴!”杜太后一巴掌拍在凤床的雕花围子上,那张粉白的脸愈发怒不可遏,“哀家说过多少回了,别总盯着眼前那点东西,牛教三遍都该撇绳了,你呢?光长岁数不长心眼,少那点银子跟缺了心肝肺似的,这会子再哭有什么用?”

    没留神这一掌下手太重,震得自己掌骨生疼,抻着指头直抽凉气,

    姜氏吓得赶忙止住抽泣,起身恭敬站到一边,不敢多嘴了,可肚里兀自老大不服气,拿帕子遮着脸,暗地里偏着唇冲跪在下面的杜松示意。

    杜松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手脚并用爬到凤床的脚榻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太后息怒,千错万错,都是臣弟无能,这,这个……求太后看在骨肉亲情,千万救臣弟一命,太后……”

    “且没到死的时候呢,哭个什么劲儿?这把年纪了,难怪不成器!”杜太后满脸嫌恶,看也懒得看他,别开目光向后一靠。

    虽然还是气话,可那句“且没到死的时候”倒像颗定心丸,杜松一阵暗喜,立刻不吵吵了。

    一时间谁都没言语。

    杜太后阖眼躺了片刻,才长长吐出那口闷气,余怒未消地瞪着杜松:“呆会儿皇上来了,哀家自有道理,你也放机灵些,别再给我丢人现眼了。”

    说着,不耐烦地叫来候在外面的人问:“都这么老半天了,皇上怎地还没过来?”

    之前那个带班奉御苦着脸呵腰道:“娘娘恕罪,奴婢正想回话呢,几个去迎驾的刚进门禀报,说今早天刚亮,一大堆奏疏又堆在万岁爷的案头上,内阁六部那几位大人也排着坐等觐见,万岁爷一着急,就……就犯了头风症,一时半会儿怕是来不了了。”

    昨晚刚出的事,立马就一窝蜂上疏,分明是那个高珚早就打好了算盘,专等着看菜下筷儿呢。

    外人倒也罢了,最可气的是,连亲儿子都受了撺掇,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赶在这个时候,还不是有意想躲着自己。

    杜太后黑着脸,一顿一顿地点头冷笑:“好啊,哀家许久没出宫了,今儿正好去瞧瞧,传令摆驾!”

    ……

    巳时的天,一切都像闷在蒸笼里,百尺高的万象神宫也显得无精打采,骄阳下的影子长长拖到徽音门外。

    凤舆比往常走得快,出了内廷,顺着千步梯一路抬到神宫上层,停在端扆殿的明堂前。

    文武百官正被拦在紧闭的门外,乱哄哄的朝里面探头探脑,望见清宁宫的銮仪便肃静了下来,暗地里瞧着随驾同来的建昌侯杜松交头接耳。

    杜太后下了抬舆,吩咐身边的奉御:“告诉他们,不必瞎议论,是非曲直,哀家和皇上会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说完这句话,跨进明堂,没走两步就听前面左室里有说有笑。

    外面侍奉的宫人这时来不及提醒,匆忙使了个眼色就赶紧行礼跪了下去。

    室内的人自然毫无察觉,等门口雕花落地罩的珠帘动了,同泰帝高琮才觫然惊觉,爽朗的笑容登时僵住了。

    杜太后瞪着他净光的上身,脸色铁青,撩开帘子走进去,目光硬生生转过弯儿,戳向坐在一旁的高珚。

    “母……母后……”

    高琮不由慌了神,忙不迭抓过柘黄团龙袍往身上遮,屁股刚离开软凳就被高珚一把摁了回去:“别动,痧还没出尽呢,小心闷在血脉里,真伤了身子。”

    她扶住高琮的肩头,拿犀角板从后颈刮下去,轻嗔道:“瞧你慌的,皇帝做了这么久还没个稳当劲儿。想当年我替父皇刮痧的时候,太后娘娘也是常经常见的,如今在至亲骨肉面前,还要避嫌不成?”

    说着,迥异于中原女子的明眸微转,皓齿轻启,对杜太后嫣然浅笑。

    杜太后哪想到刚进门就撞见这光景,成了年的姐弟净往一块儿凑合,让皇上把衣裳都解了,这岂止是将宫里男女之防的规矩视为无物,简直是故意冲自己示威。

    先前那帮酒囊饭袋的奴婢也不知是瞎还是蠢,回话时竟只字未提,这会子让人毫无防备。

    她气得牙根痒痒,可对方一上来就把进退拿捏死了,连先帝都抬了出来,此时再发作必然有失身份。

    何况群臣就在外头,自己刚刚还撂了话,现下要紧的没办,丑事再一闹开,连儿子这皇帝的颜面也别想好看了。

    杜太后压住火,缓下脸走过去,睨着高琮背上那几道淤紫的印子:“怎么内热成这个样儿,啧,还是哀家来吧。”

    别看嘴上不说,眼里早就都看不下去了。

    高珚眉梢微扬,神态自若地把犀角板递过去,叹了口气:“还不是急的,连天累月就没断过事儿,按下葫芦起了瓢,容不得你消停,皇上的性子又爱较真,有些话没法儿跟别人说,只能自个儿闷着,父皇从前可不也是?”

    跟别人没法说,方才自己和皇上倒是知亲知近,聊得畅快。

    杜太后的额角抽跳了几下,压着火清了清嗓子:“国事千头万绪,干着急又有什么用?还是身子要紧。”

    “是,是,母后教训的是……”高琮心里老大不情愿,但也只能应着。

    明明是同样的手法,可犀角板的圆扇头刚抵到后颈上,他便身子一颤,腰背随着向下拉的力道不自禁地挺了起来,偏头冲高珚苦着脸龇牙咧嘴。

    这会子高珚却没看他,腾出闲来坐到旁边的髹金雕屏椅上,接过宫人递来的温面巾擦手,斜眸瞥了一眼跪在珠帘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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